謝嵐裳是最早來的。

第二天, 謝家人也來了。

到太微仙宗聽講,一派掌門宗主是不必來的,因為他們跟鹿微是同輩, 同輩之間再聽對方講課未免降低逼格, 再者聽講的名額有限, 理應讓給門下的傑出弟子。

所以來太微仙宗的謝家人大概猜得出來,謝嵐雨,謝聽琴,謝聽畫, 唐緒和謝觀林的三徒弟。

謝聽畫是謝家最小的丫頭,才滿十一歲, 性情乖巧溫順,像個大家閨秀, 在四姐妹之中也是天賦最好的,極受謝觀峰的重視,也深得謝觀林的喜歡。

小丫頭人如其名,聽話聽話, 從懂事開始就愛粘著謝嵐裳,隔三差五往蜃樓裏跑,時不時再住上幾個月。還是後來小丫頭漸漸長大,男女有別實在不方便,再加上謝嵐裳身體太弱, 動不動就犯病,唯恐過了病氣給她, 所以小丫頭才去的少了。

雖見麵的次數少了, 但小丫頭一點都不認生, 依舊熟絡的很。她穿著石榴紅的百褶裙, 外披淺色小襖,梳著丸子頭,規規矩矩的給謝嵐裳行禮:“二堂兄。”

完事起身,又朝夜鬱拜了拜:“三堂兄。”

謝嵐裳把小丫頭攙扶起來,按照禮數也見過同行的謝嵐雨和謝聽琴。

長兄發話道:“祖母成天念叨你,你別在外頭太野了,記得回去看看她。”

謝嵐裳點頭應下。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喧鬧聲,原來是簡家的人到了。

人還未來,聲已先至。

“清荷,好久不見可想死我了!”房門被簡秋從外毫不客氣的踹開,映入眼簾的便是包括謝嵐裳在內的一屋子人,簡秋傻眼了,尷尬了。

後麵跟著的簡鑫可一點都不尷尬,興高采烈的奪門而進:“師父!謝二哥。”

剛闖進屋裏就被簡秋提溜領子拽到門外,幹笑兩聲說了句“失禮失禮”,然後把門關上,重新敲門,進屋,規規矩矩道:“簡家小三兒求見。”

謝嵐裳忍俊不禁,撿起一串葡萄丟他:“少在那裏裝了。”

簡秋哈哈一笑,伸手一接,直接開吃:“這麽熱鬧呢!”

簡鑫也學著樣子畢恭畢敬的叫人,抬起頭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謝嵐裳身旁跪坐的女孩兒。

她安安靜靜的,溫和淡雅,在丸子頭上綁著七彩繩和鈴鐺,隻要稍微一動,便會傳來“叮叮當當”清脆的響聲,為她增添了無數鮮活的機靈氣兒。

簡鑫怔鄂,剛巧女孩兒回眸看過來,兩汪秋水淳淳澈澈,麵頰帶著軟乎乎圓嫩嫩的嬰兒肥,可愛的緊。

簡鑫好似被劈中一般,動彈不得。

謝嵐雨和謝聽琴跟簡秋毫無交情,留在這裏也沒啥可說了,幾句場麵話過一過,便找借口離開了。

簡鑫急了。

“長姐,我還想跟二堂兄待一會兒。”謝聽畫說完這話,簡鑫也跟著鬆了口氣,情不自禁的笑開了花,“大小姐放心,我會照顧畫妹妹的。”

等大人們都走了,簡鑫殷勤的湊過去,笑得合不攏嘴:“畫妹妹,你幾歲啦?”

小孩子在那邊你一言我一語的聊著——雖然都是簡鑫在嘚啵嘚啵嘚。

“來的時候我就聽外麵議論紛紛,說蘇曉在昆侖山腳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求你給蘇饒看病是不是?”簡秋一邊吃葡萄一邊盤膝坐著問。

謝嵐裳不置可否:“還說我是幫凶來著。”

簡秋莫名其妙:“他哥惡貫滿盈咎由自取,怎麽反過來怪你?”

謝嵐裳想起蘇曉的那段說辭,忍不住問簡秋:“你先別幫親不幫理,且說說我是不是真的跟鬼魅妖邪沆瀣一氣?”

簡秋明白了:“我懂了,他是怪你幫著曲小芸,卻對蘇饒袖手旁觀是吧?那他怎麽不想想呢,如果不是你讓簡虛懷告訴他們布下血縛陣,別說蘇饒了,蘇曉和蘇在野都得玩完,這細說下來,你可算蘇曉和蘇在野的救命恩人吧?”

謝嵐裳呆了呆。

這,這倒是真沒想到。

當時隻是本著修道之人斬妖除邪的職責,本能阻止邪魔外道殺人而已。

“所以啊,你千萬別懷疑自己,你沒做錯。”簡秋一臉認真的說道,“懂?”

“嗯。”謝嵐裳笑了一下。

錯也好,沒錯也罷。

總之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是被人所歌頌還是所唾棄都無所謂。

我爽到就好了!

思及此,謝嵐裳心裏一片清澈。

又過了一天,受邀前來的門派們都到齊了,眾人匯聚在太微殿內,聽執法長老宣讀太微仙宗門規。

來了人家的地方,自然要遵守人家的規矩。

和萬仙大會不同,他們現在的身份……就像太微仙宗外門弟子。

修真界的第一大派,光是門規都滿了華麗莊重的氣息,從第一條開始宣讀,一直讀到第兩千三百條,就這還是剛剛過半。

一上午過去了,執法長老念的還慢,跟教小朋友背三字經似的一字一句,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念叨的眾人從剛開始的精神煥發到最後的昏昏欲睡。

直到正午過後,這將近五千多條的門規才終於絮叨完了。

之後就是些聽學期間的注意事項,等徹底結束,剛好太陽落山。

夕陽西下,天邊一片瑰麗的火紅,如鳳凰涅槃,燦爛耀目。

執法長老要眾人各自散去,明日正式上課。

等長老前腳走,眾人後腳就軟乎了,歪的歪坐的坐。

“要命了,站在這裏聽講一天,比我練十年的劍還累!”

“啊啊啊啊早知道就不來了,我爹打死我我也不來。”

“五千多條門規啊,這都特麽誰編的?”

“每日子時三刻熄燈入睡,次日卯時一刻掌燈早起,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眾人七嘴八舌,對門外來來往往的太微仙宗弟子充滿了憐愛。

“謝二公子!”

突然的一聲喊叫,嗓音並不很大,卻足以貫穿整個太微殿。

百無聊賴的眾人紛紛回頭,隻見蘇曉從殿外邁步進來,身穿太微仙宗弟子服飾,腰間卻多了條突兀的白布。

這是……有熱鬧看?

最近幾個月,蘇家和謝嵐裳可是修真界最熱門最火爆的話題沒有之一。

眾人不約而同的退居兩旁,為蘇曉讓出一道筆直通向謝嵐裳的大道。

大道盡頭是懸壺門一行人,謝嵐裳為主,夜鬱在側,辛夷等三人隨行護駕。

“他搞什麽鬼?”青黛莫名其妙的嘀咕,雖說不至於當殿行凶吧,但總歸不可不防。

辛夷也悄悄備好了銀針,就見蘇曉走至跟前,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波操作別說眾人了,連謝嵐裳都措手不及。

蘇曉眼眶說紅就紅,雙手交疊抵在額前,直接俯身下去,以頭搶地:“求二公子大發慈悲,救我兄長!”

眾人麵麵相覷,大殿內鴉雀無聲。

“二公子。”蘇曉直起身,眼中含淚,麵色蒼白而憔悴,楚楚可憐,“我知家兄罪孽深重,不可饒恕,但,但念在家父年歲已高,此番災禍,我兄弟姐妹非死即傷,唯有兄長一人能伴膝下。家父日夜揪心,為兄長病情飽受折磨,鬢間霜發蒼蒼,求二公子體恤醫治我兄長,讓他可以承歡膝下,讓我父親安度晚年!”

“至於家兄所犯之罪孽,我願代為承擔!”

“我願為那未出世的侄子盡綿薄之力,為未過門的嫂嫂日夜祈福,祝她早日輪回,投得衣食無憂父母康健的富貴之家。”

蘇曉說到最後,語氣哽咽,一滴清淚敲到好處的滾落臉龐:“求二公子垂憐,救我兄長!”

“……”

謝嵐裳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議論起來。

“可憐他一片孝心啊!”

“蘇家小公子真是個好孩子,我都忍不住,嗚嗚嗚嗚……”

“太可憐了嗚嗚嗚,太可憐了!”

“蘇在野和蘇饒縱有千萬般錯,可蘇曉很無辜啊,何苦折磨他呢?”

“……”謝嵐裳清冷的視線落到蘇曉萬念俱灰又可憐楚楚的臉上。

好家夥,跟他玩兒這套呢?

“謝門主,你看看蘇曉都這麽求你了,你就應了他吧!”

“是啊謝二公子,你就權當看在蘇曉的薄麵上,救救蘇饒吧。”

“蘇曉也是可憐,你就當成全他一片孝心嘛!”

“對啊對啊,反正你跟蘇饒無冤無仇的,舉手之勞救他一下,卻能全蘇饒和蘇曉兩個公子的孝道,多好的事兒。”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風向一邊倒。

看的簡秋滿臉問號。

這都什麽玩意!

夜鬱目光極冷,眼底殺氣沸然,他看向謝嵐裳:“哥。”

是在征求同意。

謝嵐裳舉手製止,駁回了他“大開殺戒”的請求。

“成全孝道是嗎。”謝嵐裳瞥了眼淚流滿麵的蘇曉,看向充當好人的修真界青年才俊們,“我成全他的孝道,誰來成全曲小芸的?”

眾人一愣。

夜鬱上前一步,聲音冷如寒冰:“曲小芸家中尚有高堂老母,下有兩個妹妹,全都不滿十四歲,她們誰來管?”

蘇曉急道:“我會將她們接到渝州,蘇家會贍養她們一輩子!”

“晚了。”謝嵐裳道,“曲母在得知女兒慘死後,悲痛欲絕突發重病,早已離世。至於那兩個妹妹……你覺得她們會願意在害死自己姐姐和母親的仇家家裏度日?少拿你的慈悲去惡心她們的生活。”

蘇曉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眾人啞口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和事老站了出來:“悲劇已經釀成,就別再繼續痛苦了吧?況且曲小芸已得善終,連她都不糾結於此,放過了蘇家,謝二公子何必越俎代庖呢?”

謝嵐裳被逗笑了:“道友的意思是我多管閑事?”

那人一愣,方察覺口誤:“不是不是,在下的意思是……”

“那我不管了,你也別跪在這裏利用大眾給我施壓。”謝嵐裳冷冷撇了下蘇曉,“天下醫修有多是,比我醫術高明者也不在少數,愛找誰找誰去,那道友說的太好了,我不該越俎代庖,不該多管閑事,別來煩我!”

蘇曉腦子當場空白:“謝嵐裳!”

圍觀的謝嵐雨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就是啊,蘇家的破事我們謝家幹嘛要管,一個弄不好還會招罵,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治好蘇饒蘇饒,有人就得說謝嵐裳助紂為虐,幫助人渣;不治蘇饒呢,又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二弟鐵石心腸,跟鬼修沆瀣一氣欺負活人,嗬嗬,話都讓你們說了,左右都要挨罵,不如省點力氣省點藥材,讓蘇饒自生自滅去吧!”

謝大公子說完就走了。

謝聽琴冷笑一聲也走了:“一群蠢貨,被利用還幫著數錢呢!”

夜鬱不冷不熱的說:“諸位如此言之鑿鑿,當心曲小芸去而複返,回來拔你們舌頭。”

這句話可把眾人嚇得不輕,都是三十歲以下的青年和少年,對鬼神本就忌憚敬畏,再加上蘇家滅門慘案在前,如今再聽這話,豈能不怕?

“舉頭三尺有神明,低頭五寸有鬼靈。”簡秋神叨叨的嗶嗶,“橫批,禍從口出。”

“哇塞,好精辟哦!”簡鑫直鼓掌。

蘇曉咬牙切齒,已經到了這一步,若就此退下,豈非前功盡棄?

他一不做二不休,猛地撲過去抓住謝嵐裳衣角,放聲大哭:“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二公子寬宥!”

謝嵐裳真是服了他。

有些人愛麵子,比如秦慕。同樣的操作,秦慕是絕對絕對做不出來的。

但蘇曉可以,他愛演,愛表現,喜歡博得大家的同情和心疼,喜歡做人人捧在手掌心的掌心寶。對他來說,這不是臉麵掃地丟人現眼的地方,而是他大展拳腳表演的看台。

“你有什麽錯,別一廂情願的往自己身上攬。”謝嵐裳甩開他,“另請高明吧!”

“謝清荷,你明知道這世上除了你,無人能醫治我兄長,你是當世第一醫修,哪兒來的另請高明?”蘇曉泣不成聲,“你何必戲弄我啊!”

謝嵐裳麵色冷凝:“過譽了,若我真那麽厲害,何至於隔三差五就生病臥榻。”

蘇曉被噎住。

眾人呆若木雞,竟是一時之間無法反駁。

夜鬱輕攬謝嵐裳的背:“哥,走吧。”

“謝嵐裳!”

蘇曉這一嗓子,可謂震天動地。

謝嵐裳回頭一看,隻見方才還我見猶憐的蘇曉猛地從地上彈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嘶聲力竭,字字泣血:“我看錯你了!是我看錯你了!我以為你寬仁大度,心慈手軟,不想你竟這般小肚雞腸,見死不救!我好失望,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啊!”

謝嵐裳目瞪口呆。

這是……改變戰術還是惱羞成怒啊?

蘇曉一邊罵一邊哭,狀若瘋癲:“為什麽為什麽!我所崇拜所敬仰的二公子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把懷瑾握瑜高風峻節的二公子還給我,你還給我!”

謝嵐裳:“……”

這不是狗急跳牆,這是真的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