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裏具有安神助眠的作用, 謝嵐裳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他在行走。

前方很暗很暗,偶爾能傳來“嗚嗚”的嚎叫聲, 不似人喊, 倒讓他想起了“鬼哭狼嚎”這四個字。

忽然, 背後傳來一聲呼喚:“大人。”

他本能駐足,卻沒有轉身回頭,隻能憑借那聲線分辨出對方是個女人,而且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

“您真的想好了嗎?”老太太又問。

他沉默良久, 幽幽說道:“我跟君流約好了。”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太太語氣凝重道,“我等皆是陰邪鬼煞, 一身血毒咒,豈能……”

“我想好了, 不必再勸。”他冷聲打斷,若有所感的抬頭望向烏色蒙蒙,好像數萬年都籠罩著一層霧氣的“天空”,笑道, “這幽冥鬼域,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身後之人眼見勸解無能,幹脆發起脾氣來:“你是老婆子看著長大的,老婆子不同意!”

他突然轉身, 謝嵐裳猝不及防撞見那個老太太的麵容。

隻見她身披普通的粗布麻衫,左手拿著一個精致詭譎的碗, 右手拄著一人多高的拐杖, 拐杖之上懸掛著一盞宮燈, 透出來的橙紅燭光照亮出她滿臉褶皺, 霜發蒼蒼,身材富態而圓潤,麵色卻青白的嚇人。

謝嵐裳震驚失色。

祖母!?

他被駭的說不出話來,就聽見自己淡淡說道:“婆婆,永別了!”

“你若能修成上神自然求之不得,可若失敗了呢!我不許你去,你就給我老老實實的待在這裏,做你千秋萬載的灼魂司!”

“大人!”

“你給老婆子回來!”

謝嵐裳驟然驚醒。

老祖宗的麵容毫無防備的撞進了視線。

謝嵐裳呼吸一窒,險些再次暈死過去,本能驚呼了一聲:“婆婆?”

“什麽婆婆?”老祖宗驚愕,慌慌張張的叫來闔府上下的醫修們,“還說小裳病情有所好轉,這哪裏好轉了?都胡言亂語了,連老身都不認識了!”

眾人七手八腳圍上來,又是把脈又是扒眼皮,在金針落下的刹那,謝嵐裳終於喊停,自己接過金針,找準穴位,自己紮自己。

“可好些了?”老祖宗憂心忡忡。

謝嵐裳朝她輕輕搖頭,緩了片刻才說道:“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夢到祖母你……”

老祖宗:“什麽?”

謝嵐裳斂起後半句話,吐出截然不同的話:“夢到你變成了仙女,羽化飛升了。”

老祖宗聞言大笑起來:“淨瞎說。”

謝嵐裳朝屋裏逐漸離開的亂哄哄的人群看了眼,沒有找到該找到的人,老祖宗心領意會的一笑:“你找夜鬱啊?他去夥房裏幫你煎藥去了。”

謝嵐裳怔了怔,欲言又止。

老祖宗:“你跟夜君流……”

“祖母。”

老祖宗伸手製止,語氣難得有些嚴肅:“別瞞著我,你說。”

祖母對他一向是溺愛的,幾乎慣到了無法無天的程度。至少謝嵐裳從記事開始,祖母別說教訓他責罵他,就連跟他大聲說話,表情嚴肅的講道理都不曾有過。

這般認真肅穆,還是頭一回。

謝嵐裳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幹脆實話實說:“就是祖母想的那樣。”

他說完這話,已經認命的等待挨訓了。

從老祖宗的神態表情中不難看出,她似乎不太滿意。

再結合剛才那個極其恐怖驚悚的夢,謝嵐裳有種不祥的預感。

豈料,謝嵐裳等了半天也沒等來祖母的破口大罵,狐疑的抬頭望去,就見祖母眼也不眨的深深的看著他:“他喜歡你?”

謝嵐裳愣了愣,才急忙應答:“是。”

“你也喜歡他?”

“嗯。”

“有多喜歡?”老祖宗麵色冷峻的問,“非他不可?”

“有他在,我就跟他相守相伴一輩子。若沒有他,我就自己一個人永生永世。”謝嵐裳出神的念叨,“差不多這樣吧!”

老祖宗聽到耳朵裏,心中好像打翻了調味瓶,一時酸甜苦辣鹹攪拌到一起,隻剩下苦味。

“有那麽誇張?”

“確實誇張,但我就是身不由己的這麽想。”謝嵐裳自嘲的笑了聲,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或許我們前世有緣,所以生生世世糾纏不休,也不知是我欠他的,還是他欠我的。”

老祖宗:“你們誰也不欠誰的!”

謝嵐裳怔住:“祖母?”

老祖宗也傻了一下,似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她敲了敲昏昏沉沉的腦殼,失笑道:“糊塗了糊塗了,你們倆啊,嗐,祖母不管他夜君流是幹什麽的,隻要他對你好,喜歡你,能像祖母這樣愛你,那就夠了。”

謝嵐裳眼周一酸,複雜的情緒一鼓作氣湧上心頭,讓他眸中水光瀲灩,幾乎要落下淚來。

在哭鼻子的前一刻,他撲過去抱住了祖母,強忍酸楚,低聲抽泣。

“多大了還哭?”老祖宗溺愛的拍打孫兒的脊背,“也不嫌丟人呢?”

老祖宗不說還好,一說謝嵐裳更覺心酸。

他覺得自己情緒爆發,或許是自知祖母時日無多,壽數將至,這般說辭就好像在交代遺言似的,讓他豈會不傷心難過。

另一方麵,祖母能縱容他,允許他跟夜鬱在一起,也叫他心裏敷貼,既歡喜又感動。

以上種種,皆是他落淚的理由,可偏偏又感覺不夠。

他想到了那個夢。

時至今日,更古久遠的上上上輩子,已經逐漸浮出水麵,越發清晰起來了。

鬼界,生長在彼岸的紅蓮,掌管著十八層烈獄的灼魂司。

那個喚作他“大人”的老太太,是孟婆。

為什麽跟祖母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孟婆也死了,來到人間輪回轉世了?

這未免太過離奇,也無比驚悚。

他謝嵐裳不是人,也不是妖,更不是什麽神靈降世,該說是惡鬼投胎比較貼切。

難怪當年金枝會說,他在陰曹地府受到的待遇不同,難怪僅憑他一句話,就讓那無辜小哥下輩子衣食無憂,難怪他能引渡曲小芸,難怪他能看見陰差的尊容。

謝嵐裳躺在**望著天花板,覺得自己燒到極致反而不糊塗了。

嗬嗬,灼魂司灼魂司,全身都是火,可不越燒越精神麽!

謝嵐裳閑得無聊,調侃起自己來了。

遺憾的是,夢境裏全是模棱兩可的碎片,始終看不到完整的前因後果。

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他這夢越做越頻繁,全都拜他越來越強勁的修為所賜,修為越高,“想起來”的事情就越多,等到足以羽化飛升的時候,必然守得雲開見月明。

又過了幾天,謝嵐裳身體康複,立即開始籌備前往神洲無盡海的事宜,等日子一到,謝觀林率領長子和首徒,以及謝嵐裳這個扶搖榜第二名前去昆侖集合。

扶搖榜前十名是強製去的,其他人若想去也可以,全憑自願。

不過去神洲這一趟,雖說可以漲見識,運氣好的沒準會有奇遇,但人人都不是天選之子,誰能保證第一個倒黴的不是自己?

古往今來去了神洲有來無回的青年才俊比比皆是,其中也不乏那種上天入地的大能。與其說是發家致富的好地方,不如說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的險地。

所以自願去的人並不多,倒是秦慕,不出意料的跟著來了。

此次去神洲,鹿微親自出馬帶隊,率領太微仙宗弟子二十人,其中包括雲謹、秦慕、還有隨行醫修普濟長老。在前十名的蘇曉因為犯錯被廢除修為了,至今還在思過峰麵壁,自然除名。

簡家就出了簡春簡夏簡秋三兄弟,簡隨意上個月去北海除魔,結果讓人家掏了肚子,腸子都掛了出來,淒慘無比,身受重傷昏迷了一個月才醒,到今天還下不來床呢!

這其中,當屬柳家人最多,柳十四娘膝下兒女成群,此次就帶了十二個出來,另外還有二十多個門下弟子,浩浩****的一行人,煞是威風。

乘上太微仙宗準備的帆船,其奢華程度自不必說,船體之大,足以容納千人。

因此,即便是自發而來支援的散修們全部上船,空間也極大,騰出幾間屋子放雞鴨豬牛做儲備糧都綽綽有餘。

謝嵐裳再見秦慕的時候,這貨已經能開口說話了,隻是說不利索,像小孩咿呀學語似的單個字單個詞往出蹦,說不了完整的語句。

所以為避免丟人現眼惹人發笑,秦慕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頻頻發射眼神殺,看的謝嵐裳啼笑皆非。

帆船總共有兩艘,眾人分散兩撥前往神洲。

回到自己的船艙,發現夜鬱不在,謝嵐裳一邊散步一邊找人,終於在甲板上看見了吹海風的夜鬱。

謝嵐裳走過去,側麵問道:“可有想起什麽來?”

夜鬱看向他。

謝嵐裳慢條斯理的說:“你總是看海,對海產物情有獨鍾,可見是生活在沿海城市的。”

夜鬱薄唇微抿,情不自禁的喚他一聲:“謝嵐裳。”

“你想起來了?”謝嵐裳語氣是疑問的,可表情確是肯定的,“早就想起來了。”

夜鬱欲言,謝嵐裳斂回視線,目光投向蒼茫遼闊的大海:“這一趟,是回家了吧?”

他並未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氣勢,可他異常冷靜的神色卻讓夜鬱膽戰心驚,迫不及待的開口解釋:“哥,我並非故意瞞著你,我是……”

他話音未落,後方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嗓子:“有海妖!”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轟”的一聲巨響,龐大的帆船竟從中間生生斷開!再看那罪魁禍首,是一條足有數丈之長,要十幾個人合圍才能抱住的、閃著森森鱗光的尾巴。

不及反應過來,接二連三的尾巴甩了上來,其中一條力透船帆,瞬間將帆撕扯的稀巴爛。其他尾巴更加凶猛,劈裏啪啦的砸上來,頃刻間便將豪華的帆船剁成肉醬。

意外來得太突然,又是深更半夜的,不少修士都洗洗睡了,這一波攻擊下來,十幾個人遭難,其中不乏被砸斷胳膊腿的,被搗毀內丹的,還有兩個最為慘烈,是被活活拍死淪為肉泥的。

災難來臨往往都是自身難保,根本無暇去顧及別人。

柳家的弟子亂成一鍋粥,想找柳成絮幫忙,卻被甩出的尾巴硬生生阻斷了去路,隻好自求多福。

柳成絮好不容易抓住一塊碎裂的甲板,整個人躺倒上麵大喘氣,帆船早已成了渣渣,昏暗的海麵上混亂一片。

想不到才踏入神洲,連無盡海的邊邊角角都沒找到,就發生了這種滅頂之災!

“謝清荷!”四周烏煙瘴氣,修士混亂的喊叫聲和海妖胡亂撲騰卷起的海浪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柳成絮一個猝不及防,妖力從海底襲來,直逼他所傍身的甲板。

“啪!”甲板碎裂,柳成絮禦劍高高飛起,眼睜睜看著尾巴衝天而起,那蟄伏在海中的妖獸也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尾巴又粗又長,上半身活像一隻千年蜥蜴精,眼睛大如燈籠,嘴巴咧到了耳根,身軀龐大肥厚,可以一口氣吞下一頭大象。滿身堅不可摧的鱗片,四肢爪子輕輕一跺,便地動山搖,海嘯滔天!

這樣的怪物竟不止一隻!

柳成絮粗粗看下來,駭的臉色慘白。

三隻,五隻,七隻……

一個散修衝了出來,手中八品長劍光芒大盛,憑一身無畏熱血硬是朝海妖衝了去。那海妖竟也不懼,張開血盆大口正麵咬住散修的佩劍,柳成絮看的清清楚楚,那單薄的佩劍夾在海妖的利齒中間,竟“啪”的一下被咬碎了。

八品的靈器,就跟牙簽似的葬身在海妖口中!?

那散修也難以置信的怔住了,就這麽一個錯神的空隙,被海妖連頭到腳吞了進去。上下牙一咀嚼,鮮血四濺,粉身碎骨。

柳成絮驚呆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犯怵,可這麽多妖獸圍攻過來,可見是他們行船無意之間,誤闖了妖獸窩,這七隻海妖隻是開胃小菜,後麵說不定會有更多更多的同族趕來支援。

無異於羊誤入了狼群。

他下意識握緊雙手,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滴答。

突然,那隻才吃了散修的海妖一聲嚎叫,似是瀕死之際的悲鳴,緊接著,它龐大的身軀整個爆開,宛如吞了千斤炸藥似的腸穿肚爛,慘不忍睹,海麵上布滿了猙獰的猩紅與醃臢的血肉。

周遭海妖全部驚呆了,隻聞一聲澎湃的吟叫從海底深處洶湧而來,似奔騰的滾雷震動神魂!

那一抹白光逐漸上浮,將大片海麵晃得通亮,海妖們各個被嚇破了膽子,竟頭也不回的四散而逃,跟趕著投胎似的唯恐遲了一步。

終於,那白光破水而出!

柳成絮驚懼交加,心神撼動,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那是一條身形矯健,華美威風的白龍!

它的身軀並不過分龐大雄壯,粗略觀來,應該屬於龍族的幼崽,卻異常華麗耀目,那一身雪白的鱗片在月光的照耀下,片片晶瑩璀璨,如閃閃發光的碎鑽。

卷起數丈高的海浪澎湃激**,隻見白龍騰空而上,身上似乎載著一個人,柳成絮未能看清,便見白龍幾個輕巧的翻轉,迅速隱入層雲之中,瞬息之間便已無影無蹤。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快的好似浮夢。

夜空中雷鳴電閃,大片大片的烏雲追逐而來,幾道青光閃電雷霆劈下,暴雨如注,徹底掩去了稍縱即逝的繁華。

不知過了多久,柳成絮才瑟瑟發抖的意識到……

他方才見證了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