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府邸有一別名,名喚“鏡花水月”,靈活而不可捉摸的意境,虛幻莫測,貼合了謝家幻術的寓意。

“二公子快走吧,老太太不在家,這可怎麽得了。”

謝嵐裳在如意的勸阻下義無反顧的去了謝觀林的院子,同時要夜鬱在外麵等候。

院中竹林清雅翠綠,以羊脂玉鋪成的小路直通廊下。

“逆子,還有膽回來!”遊廊內,謝觀林一身天水碧色的錦袍,上繡竹葉,儒風和雅之氣撲麵而來,墨發玉冠,麵容俊肅,被世人稱讚“芝蘭玉樹朗月入懷”的美男子自然不俗。

即便是盛怒之下,他依舊能保持住自己“光風霽月”的美好形象,盡管他拿著書的手已經氣的微微顫抖了。

謝嵐裳在心裏冷笑,麵上凝然不動。

這副態度給了謝觀林足夠的刺激,他當即將書砸過去,厲聲嗬斥:“跪下!”

那書扔的角度實在太好,謝嵐裳一個忍不住,伸手給接住了。

謝觀林臉色頓時變得特別好看。

如意膽都要嚇裂了:“二公子……”

謝嵐裳撩開前擺,跪地。

院中當值的小廝丫鬟們都紛紛歎氣,搖頭。

謝觀林站在廊內,居高臨下的注視著少年,他並不說話,而是用眼神將少年從頭到尾打量了數遍。

謝嵐裳開口道:“父親放心,清荷沒受傷。”

謝觀林一愣,驟然有種被強行扒開外殼□□**在謝嵐裳麵前的冒犯感,他神情一厲,怒道:“混賬東西,居然瞞著本宗去插手懸壺門和蘇家之事,你可知罪!”

謝嵐裳眉毛都不抬一下:“何罪之有?”

謝觀林又是一怔,他以為這逆子會像往常那樣臉色蒼白的認錯,再為求自己原諒主動領罰。

他居然敢還嘴!

“無知小兒,你為了區區懸壺門得罪蘇家,挑起蘇謝兩家紛爭,你還說自己沒錯!”

謝嵐裳眼前一亮:“蘇家來興師問罪了?”

“你……”謝觀林一口氣沒提上來,如鯁在喉,兩側太陽穴突突作響。

他闊步走出遊廊,在距離謝嵐裳三步遠的位置生生頓住,又氣又惱,“你故意的是不是,故意給本宗惹麻煩對嗎?”

他從來不自稱“為父”,隻自稱“本宗”。

謝嵐裳掩去眸底的一抹淩光,有些蔫蔫的說道:“怎會,就算不為父親著想,我也要為祖母著想。”

連連的頂撞讓謝觀林猝不及防,胸口劇烈起伏,煞是氣悶。

謝嵐裳從容不迫道:“我離家的途中,突然冒出一夥殺手來伏擊我,幸虧我福大命大隻受了點輕傷,後來巧遇懸壺門一行人,他們醫者仁心為我診病,得知他們有難,我豈能袖手旁觀?”

謝觀林一字不落的聽完,險些被氣笑:“你身體不好,腦子也不夠用!殊不知那懸壺門之人有多狡猾,定是知你謝家二公子的身份才出手相幫,你倒好,讓人利用了還感恩戴德,蠢貨!”

“父親罵了一通解氣了?”謝嵐裳勾唇輕笑道,“清荷逗您玩呢!”

謝觀林:“?”

“那些殺手皆是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飯袋,連我一根頭發都沒碰到就死無葬身之地了,真不知幕後指派是怎麽想的,□□,窮的隻能雇得起這些垃圾。垃圾們蠢鈍如豬,幕後指使也不太聰明的樣子,幸虧他們愚蠢,否則孩兒就見不到父親了。”謝嵐裳微微一笑,傾城絕麗,滿城花開。

謝觀林臉色鐵青:“……”

“至於懸壺門,純粹是我看不慣蘇家仗勢欺人咄咄相逼,是我主動招惹的,您要問為什麽……”謝嵐裳垂下眸子,又是風輕雲淡的一笑,“大概是我在他們身上看見了娘的影子吧!”

“你!”謝觀林掌心聚起真元,罡風四起,又被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出自謝嵐裳之口——他那一向溫軟綿懦的兒子,隻知唯唯諾諾,阿諛討好。

不過出了趟門回來就性情大變,果然是……

“妖孽!”謝觀林怒不可遏,“來人,將他拖出去,打!”

如意忙跪地懇求:“宗主不可,二公子身弱體貴,萬萬打不得啊!”

聞風而來的宗祠巡衛以為哪個不長眼的惹宗主生氣了,萬沒想到是二少爺,這下全都愣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謝觀林怒極:“愣著幹什麽,把人拖出去打!”

巡衛們你看我我看你,借他們幾百個膽子也不敢打少爺啊!

一家之主火氣上頭,再顧不得維持他那“翩翩君子”的風度,一把搶下巡衛們手中的“落魂鞭”,親自執行祖宗家法:“孽障!”

攜青紫電光的落魂鞭狠狠劈下,謝嵐裳正欲起身,忽然一道劍氣劃破晴空而來,正麵抵上鞭身,雙方碰撞,強烈的真元崩裂開來,大片竹子應聲折斷。

強風湧入口鼻,謝嵐裳止不住輕咳兩聲,目光落到突然出現的玄衣少年身上:“夜鬱?”

謝觀林暴怒至極:“放肆!”

落魂鞭攜雷電之威再次劈下,夜鬱躲都不躲,抬手憤然一接。

血腥四濺。

謝嵐裳猛站起身:“夜鬱!”

謝觀林渾身氣血宛如煮沸的開水:“小小奴才膽敢以下犯上,好大的膽子!”

“你好大的膽子!”突然傳來的蒼老之聲讓謝觀林瀕臨爆發的怒火瞬間熄了一半。

數十個小廝開路,丫鬟作陪,老仆人攙著白發滿頭的老祖宗從院外一路衝到了謝嵐裳身邊。謝嵐裳急忙跪地行了一禮,口中急喚:“祖母。”

“快起來快起來。”謝嵐裳膝蓋還沒碰地就被老祖宗扶了起來,她滿臉迫切的看著寶貝孫兒,越看越心疼,“瞧瞧,不過離家幾日就瘦成這個樣子!你在外怎不知好好照顧自己,成心惹你祖母我心疼嗎?”

謝觀林一個頭兩個大:“母親。”

“你給我跪下!”老祖宗抄起拐杖給了謝觀林一下,謝觀林哪裏敢躲,生生被打,整個後背都麻了,“母親息怒。”

“息怒息怒,你就是存心想氣死老身!”老祖宗咬牙切齒,憤怒難當,“老身死了,整個鏡花水月就以你為尊了,你就可以想罵誰就罵誰,想打誰就打誰,老身活著礙你的事,還是死了省心!”

“母親!”謝觀林以頭搶地,淚流滿麵,“母親何以說這麽嚴重的話,兒子萬死!”

老祖宗心力交瘁的閉上眼睛:“如意,快帶二公子回去歇息。”

如意忙領命下去了。

老祖宗張開眼,轉身就走:“跟老身來。”

謝觀林豈敢不從,忍著後背疼快步跟上,一路尾隨老母親進了宗祠。

麵對祖宗牌位,謝觀林跪地敬拜,摒棄雜念,不敢多言。

“老身要你記住一句話。”老祖宗望著早逝的夫君,滿心愴然,“沒有漣漪,就沒有你謝觀林的今天,把這句話刻進骨子裏,知道嗎?”

謝觀林隱藏在袖袍中的手攥緊成拳。

容漣漪,謝嵐裳的生母,也是他跟母親的救命恩人。

當年他們得罪仇家,父親為保護妻兒慘遭殺害,十歲的他被母親帶領著千裏逃亡,一路經大小戰無數,遍體鱗傷,幸得容漣漪所救。

她是籍籍無名的散修,主丹道,醫術絕妙,硬是將重傷的他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為躲避仇家,他和母親連同容漣漪隱居世外五年,十五歲的他對冰魂雪魄淵清玉絜的醫女生了愛慕之情,苦追三年後,醫女的一顆冰心終於消融,與之喜結連理,又過了三年,誕下謝嵐裳。

謝觀林:“漣漪不求富貴享受,我多次接她進府,她都不依,隻說紅塵喧囂,要留在深山幽靜處專研醫藥。她跟了我多年,卻從未享受一日榮華,時至今日我亦愧疚難擋,可是母親,一碼歸一碼,我對漣漪的惜愛不能縱容嵐裳的存在,要知道,他可是個妖孽——”

“住口!”老祖宗怒斥,“枉你身為生父,竟空口白牙汙蔑自己孩子是妖孽!太不像話了!”

謝觀林苦笑一聲:“事實擺在眼前,母親何苦自欺欺人。”

老祖宗冷哼:“即便小裳跟千千萬萬的人不一樣,那又如何?他是你的兒子,是謝家千嬌萬寵的二公子,是老身的心頭肉,老身管他是人是妖是魔?”

謝觀林被噎的說不出話來,憋了老半天才低聲辯道:“此子生有反骨,必引發滔天大禍!若他“不尋常”之處傳到外麵,傳的天下皆知又當如何?不僅他自己難以容身被修真界群起討伐,還會連累整個謝家!母親隻顧著偏心於他,為何不能看看您的長孫嵐雨……”

老祖宗:“他的母親是你我的救命恩人嗎?”

謝觀林:“……”

“連懸壺門都可以為小小弟子跟蘇家作對,你身為生父,卻要將親生骨肉推出去以求自保!”老祖宗氣的又抬起拐杖給了謝觀林一下,“當年你我被仇家追殺,漣漪一個孤女尚且可以冒著生命危險收容你我,如今同樣的事情發生了,小裳和她母親一樣做了對的事,你非但不感到欣慰,反而要打罵於他!老身驕傲一世,竟生出你這麽個軟骨頭來!”

“母親!”謝觀林忙磕頭認錯。

老祖宗理都不理,她看向四麵八方成百上千的牌位,忽然說道:“聽說,小裳在外麵遇到了殺手伏擊他?”

謝觀林渾身一震。

老祖宗並沒看他,依舊望著列祖列宗的牌位:“不會再有下次了。”

細細密密的冷汗順著謝觀林鬢角往下流:“母親……”

老祖宗閉上眼睛:“若小裳身死,你母親我也不活了,明白?”

謝觀林眼中蓄淚,以頭重重磕在地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