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久久沒說話,裴向雲隻當他默認了。

他心中酸得很,甚至有種衝去天牢將關雁歸殺了的衝動。

其實早在隴西軍營的時候,他就已經看關雁歸不爽了。

那會兒他剛十五六歲的年紀,後知後覺地對漢人的「美」與「醜」有了概念。其他那堆天天圍在江懿身邊的士兵他不在乎,獨獨在意這個關雁歸。

按照漢人的說法,關雁歸身長八尺,容貌俊俏,一張嘴能言會道,尤其最會哄人開心。

裴向雲曾無數次看見關雁歸和自己的老師把酒言歡,或者抱著湯婆子對弈手談,甚至聊到半夜三更才依依不舍地分別。

這個人相比其他人來說,給他帶來的危機感最大。

他就像護食的狼一樣繞著江懿周圍打轉,虎視眈眈地盯著關雁歸,一邊警惕他的一舉一動,一邊嫉妒於這個人能與老師如此親密。

裴向雲也曾提出和江懿手談,卻被那人當做是玩笑話婉拒。

他那個時候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老師眼中也隻是個頑劣的孩子,亦或是在茶餘飯後為老師增添幾分樂趣的寵物,斷然達不到「友人」或「知己」的地位。

而關雁歸卻可以。

裴向雲越想越怒火中燒,手上不由得又加大了幾分力氣,直到聽見那人悶哼一聲時才從盛怒中驚醒,手忙腳亂道:“師父,弄疼你了嗎?”

江懿不由分說地一掌向他臉上扇去。

裴向雲挨了這一下,指尖卻輕輕撫過那人臉頰上的紅痕:“師父,對不住。你折騰了一天,也該休息了。”

江懿將他環在自己腰上的手撥開,冷著臉起身,腳踝處卻猝不及防鑽心似的痛了起來。

他身形踉蹌了下,向旁邊倒去,撞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裴向雲連忙伸手攙住他:“師父,你怎麽了?”

江懿不說話,想將他的手推開,卻被人不由分說地架著胳膊按在**坐好。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將軍撩起衣袍的下擺,單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江懿的右腳。

原本白皙的腳踝上赫然有一道傷口,堪稱一個血肉模糊,猩紅中帶著黑,看上去格外猙獰。

那本來是戴著腳鐐的位置。

裴向雲的臉色有些蒼白,低聲道:“你原來是這麽掙開的嗎?”

江懿垂下眼,這才想起來早上生怕把他驚醒,腳鐐才開了一半自己便硬生生從那個豁口擠了出來,也沒在意被腳鐐堅硬的邊緣劃傷。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倒是報複似的疼了起來。

裴向雲抿著唇,輕輕捧著老師的腳,顫抖的手似乎要去碰那道傷口,卻又有不忍,一時間慌了神,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江懿冷眼旁觀他的糾結,不由得冷嘲熱諷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我心裏難受。”

他去而複返,提了桶熱水回來,跪在江懿身前:“我幫你包紮一下。”

江懿將腳縮回來,麵無表情道:“不用,滾。”

“會很疼的……”他說,“看見師父疼,學生也會跟著心疼的。”

江懿冷笑:“原來你是會心疼的?我以為你那顆心和石頭似的硬,壓根不知道「難受」二字怎麽寫。”

裴向雲不由分說地拽著他的腳,小心地將傷口上的灰塵用水一點點洗幹淨:“那是因為學生隻對師父一人心軟。”

江懿被他這麽捏著腳,隻覺得一陣麻癢順著小腿攀附而上,臉上沒來由地發燙,低聲道:“放開我……”

“師父以後別再這樣對自己了……”裴向雲卻對他的要求充耳不聞,直到將那道傷口洗淨為止,“學生不想再看見你受傷了。”

江懿垂下眼看他:“你覺得還有誰能讓我受傷?”

裴向雲的動作頓了下,慢慢起身:“學生不知,但……”

他的眸中泛起一陣駭人的冷意:“無論是誰要傷你,我都會殺了他們。”

——

第二天一早,站在床邊服侍江懿的換成了一個烏斯少年。

少年一雙眼睛是深藍色的,深邃而明亮,沉默地立在床側,似乎他不醒來就能一直這麽地老天荒地站下去。

江懿動了動身子,隻聽見一陣熟悉的「嘩啦」聲,低頭一看,沒有傷的左腳腳踝上又被扣上了腳鐐。

他磨了磨牙,心中暗歎裴向雲果真是沒救了。

那烏斯少年站在他身側,似乎注意到了他看著腳鐐,用生硬的漢話道:“將軍說,您若是想要出門走走,可以告訴奴,奴會為你解開腳鐐。”

江懿輕輕歎了口氣,擺擺手:“罷了……”

烏斯少年因著裴向雲的原因對他言聽計從,垂下眼用手中浸了溫水的帕子替他慢慢將腳踝上的傷口擦拭一遍,換了新的藥包紮。

江懿沉默半晌道:“我怎麽稱呼你?”

“奴的名字很長,您喊奴察科便好……”少年的聲音中沒有一絲起伏,呆板得像個提線木偶,“您該用膳了。”

原本的阿年活潑好動,縱然剛開始說了冒犯他的話,但江懿本身還是更喜歡和這樣的人相處。

畢竟在國破家亡之前,他也曾是個好熱鬧性格有些頑劣的人。

但現在的察科的嘴像是被人上了鎖,除開那些關於衣食住行的話,半分多的都不會與他講。

現在這般,才叫不是坐牢,勝似坐牢。

這座金玉鑲的屋子,又何嚐不是一座囚禁自己這隻鳥兒的金絲籠。

江懿每每想到這兒,心頭總會升起幾分屈辱與無力感。

若是被俘去天牢也好,被折磨至死也罷,都比現如今像個玩物似的被鎖在屋中更好。

他這麽在心中思考著,看向麵前的湯食更食不下咽,草草吃了點便將盤子推開。

可察科卻仍站在原處。

少年垂下眼,低聲道:“將軍的意思是讓奴看著您將所有飯食都吃了,不然對您的身體不好。”

“他有本事就自己來說……”江懿道,“我不吃……”

察科沉默半晌,慢慢將托盤拿了起來。

江懿猶豫了下,喊住他:“等一下,你能幫我把腳鐐打開嗎?”

察科聞言回頭:“您要去哪?”

“這個也要報備嗎?”江懿挑眉,“去天牢……”

察科又不言不語地看了他片刻,才慢條斯理道:“將軍說,不想讓您去見那個被抓進來的漢人。”

江懿怒極反笑:“他有什麽本事把我拴在這兒?腳鐐打開,要是你怕被問責就推給我,我擔著。”

察科卻依舊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樣子:“奴並非怕被將軍問責,隻是奴想好心提醒江大人一句。”

“現下您與將軍都處在風口浪尖上,偌大城中有不少人都在看著你們……”他說,“包括君上在內,都對將軍把您帶回來覺得不滿。”

那能滿意嗎?

當年張老將軍還未告病回鄉,再加上他和關雁歸二人,隴西軍營上下如一塊鐵板似的硬,是烏斯人啃了數十年都未啃下來的硬骨頭,葬送他們無數驍勇善戰的將士。

可現下君上的手足兄弟,烏斯的戰神將軍卻把自己這個敵首帶了回來,沒侮辱報複,而是好吃好喝地供了起來,不用想就知道會有多少人背地裏恨得牙癢癢。

但江懿不在乎。

或者說他曾在乎的東西所剩無幾,現在沒什麽能真正地威脅到他。

可裴向雲不一樣。

他清楚地知道裴向雲唯一的軟肋就是自己。

既然現下江懿除了自己一無所有,便隻能用性命來威脅這個狼心狗肺的學生。

“旁人對他是否滿意與我有何幹係?”江懿冷聲道,“既然他違背民意將我帶回來,那這就是他應該負責的事。”

察科那雙泛著藍的眸子靜靜地看了他半晌,最後似乎妥協了,可聲音卻依舊沒有半分波瀾:“既然您執意如此,奴也無法違背您的意願。”

他從懷中摸出一枚鑰匙,俯下身將江懿腳踝上的鐐銬打開,自己端著托盤從廂房中走了出去。

江懿有些驚訝於他居然不跟著自己,可轉念一想便明白了。

阿年和關雁歸還在裴向雲手裏。他的學生十分熟知老師的脾性,清楚地知道他絕不會丟下這兩個人自己遠走高飛。

江懿想通這其中的門路,心裏的陰霾更甚。

天牢依舊靜悄悄的,門口站著的烏斯士兵正低頭打瞌睡,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看見是他後唇邊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

上次裴向雲將他抱回去被許多人看見了,不知情的大概都以為他是裴向雲金屋藏嬌的那個「嬌」。

畢竟漢人比烏斯人骨架小很多,並不會常年與風沙和草原為伴,故而樣貌也精致些,不然烏斯王也不會在入住燕宮後留了那些後宮嬪妃一命。

那士兵用烏斯語說了句下流話,礙著裴向雲的麵子將他放了進去。

江懿順著黝黑的甬道匆匆向前,憑著記憶停在了一間牢門外,輕輕敲了敲欄杆。

沙啞的聲音自欄杆後響起:“誰?”

“是我……”江懿低聲道,“他們沒為難你吧?”

關雁歸慢慢靠近欄杆,原本俊逸的臉如今滿是疲態,顯得十分憔悴。

他靜靜地看了江懿半晌,長歎一聲:“今日往後就別來了,對你不好。”

江懿心中一驚,連忙追問:“怎麽了?”

“今晨宮裏那位下了詔……”關雁歸的聲音愈發虛弱,“說我是舊朝餘孽,坑殺烏斯人的罪黨,理應處死,不許有任何人求情。”

作者有話說:

晚上好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