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府邸先前的主人不知是哪個倒黴的大燕朝臣,如今國破家亡,自己先行一步逃命,留一屋子男女老少的仆從,被裴向雲殺的隻剩幾個順眼的,全趕過來給江懿挑。
江懿看著眼前四五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廝婢子,輕輕歎息了一聲,心頭壓著的陰霾越來越沉重。
一旁站著的烏斯士兵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片刻,用生硬的漢話道:“都不滿意?”
江懿還未說話,其中一個小廝卻忽地對他啐了一口,眉眼間具是嫌惡:“賣國賊!”
烏斯士兵臉色倏地一變,當即便要喊人將這不知死活的小廝押下去,卻聽江懿道:“就他了……”
“可……”
江懿抬起依舊冷漠的眉眼:“聽不懂話麽?我說就他了。”
裴向雲恰好從屋外走進來,聽見江懿這句話後對那侍衛道:“既然師父已經定了人選,那剩下的便處……”
眼看著原本就受了很大驚嚇的幾人搖搖欲墜地幾乎要昏倒,江懿蹙眉:“不許殺人。”
“我呸!要你裝好人!”那小廝不知中了什麽邪,又開始破口大罵起來,“我爹娘全死了,你卻還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你怎麽不去死!”
裴向雲幾乎立刻看向了江懿,麵上表情微變,繼而沉下眸色:“把他拖出去。”
“我說不許殺人……”江懿瞥了他一眼,“聽不懂話麽?”
裴向雲看著小廝,眼中的怒火愈發地灼燒著。
並非小廝說的這幾句話真的冒犯了他,而是老師的態度讓他心中發涼。
居然連一個剛見麵沒多久,甚至出言不遜的小廝都護著嗎?
自己的態度要好多了,甚至稱得上恭敬,江懿為何不給自己好臉色看?
裴向雲又開始不動聲色地估算著自己在江懿心中的位置,算了半晌也沒個底氣,隻能咬著舌尖強迫那想殺人的戾氣慢慢平靜下來。
一旁的士兵低著頭輕聲問道:“將軍,這些人還……”
裴向雲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也聽不懂話嗎?都給我押下去好生款帶著,別讓咱江大人擔心!”
他這話裏是存了嫉妒與不快的,故意說給江懿聽,試圖讓那人知曉自己心理的不痛快,然後像過去那樣來哄他高興。
但江懿卻仍是那副無所謂的態度。
他一隻手撐著臉頰坐在桌旁,雙目微闔,什麽都沒聽見似的,一頭青絲還未束起,披散著落在肩上,與那身白色的裏衣顯得涇渭分明。
一如……他們現在的關係。
每次想到這兒裴向雲唇齒間就泛起血腥味,想撲上去狠狠咬住那人白皙的脖頸,看著他在自己懷中變得驚詫而慌張,不再用現下這幅麻木和無所謂的態度對他,這樣才能讓裴向雲清楚地意識到老師尚且還活在他麵前。
不然他總懷疑下一刻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但他沒這麽做。
那小廝無疑已經嚇得發抖,但卻仍挺著脊背,像棵立在風雪中的鬆。
裴向雲斂了心思,蹙眉道:“還不快去辦事。”
那烏斯士兵應了一聲,匆匆和其他幾人一同將其他俘虜押了出去。
裴向雲低聲道:“師父,我可還聽話?”
江懿完全沒有想理他的意思,十分熟絡地捉起那小廝的一隻手,柔聲道:“你長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裴向雲被他晾在一邊,麵上一陣紅一陣青,猛地上前兩步攥住了老師的手腕。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還未說話,便被人死死地按在了椅子上。
那小廝在他瞪過來之際已經連滾帶爬地出了房間,隻留他們二人在屋中。
江懿微微仰頭,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全然陌生的徒弟:“怎麽?終於忍不住想殺我了?”
裴向雲口中的血腥味又漫了上來。
他近乎瘋狂地狠狠攥著江懿的手腕,生怕他跑了似的,一字一句道:“你不許看別人。”
“我不許看別人?”
江懿挑眉:“這要求倒是稀奇,你裴向雲是美若天仙麽?我長了眼睛願意看什麽便看什麽,與你何幹?”
說罷,他還怕不夠火候似的帶著裴向雲的手向上,停在了雙眼前:“或者將我這雙眼睛挖了,我便再也不能看別人了。”
裴向雲的手背觸及那片皮膚後倏地收了回來。
“弟子怎敢挖師父的眼睛……”他輕聲道,“弟子……舍不得。”
江懿微哂:“你敢做的事多了,我可管不了你。”
裴向雲一貫聽不得他和自己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退了一步後恭敬道:“師父一路上受了涼,正好此處有一處熱湯池,弟子這便帶師父去沐浴歇息。”
江懿還來不及說出一個「不」字,便又被人攔腰抱起。
那剛剛跑出去的小廝正跪坐在湯池外,滿臉淚痕,抬起充斥著仇恨的雙目剜了他一眼,複又低下頭去。
裴向雲小心地將江懿放在一旁的長椅上,反手揪著小廝的頭發將人生生提了起來:“若你再用那種眼神看他,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江懿輕笑一聲:“裴將軍不舍得挖我眼睛,倒是舍得挖別人眼睛,如此尊師重道,倒是讓我好生感動。”
裴向雲麵色一僵。
又是這樣的話。
雖然江懿那張嘴本來就毒,但先前也僅限於對燕朝那幫頑固不化的老腐朽文臣,從未舍得對裴向雲說過一句類似的重話。
為什麽師父不疼他了?
他心中的不安又再次彌漫開,隻平複了下粗重的呼吸,片刻後將那小廝的頭發一放。
小廝重重地摔坐回原處,裴向雲瞪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江懿伸手想將小廝攙起來,可那小廝卻不領情,拍開他的手:“我不要你同情,偽君子!”
修長的手指摸了個空,微微蜷曲起來。
江懿麵上閃過一絲茫然,抬眸看向小廝,那雙好看的眼中似乎滿是難過。
小廝見他這樣的神情,原本想一股腦全說出去的侮辱他的話哽在半路:“你,你怎麽了?”
江懿收回手,似帶著自嘲笑了下:“無妨,看見你就想起了一個人。”
他伸手將裏衣緩緩解開脫下,露出了被遮住的鞭痕交錯的身體。
那原本應該白皙的身軀遍布猙獰的疤痕,甚至有一道凶狠的刀傷橫貫小腹,看一眼便讓人覺得心驚膽戰。
小廝咽了口唾沫,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慢慢踩著水走進了湯池。
江懿似乎並不在意自己這一身的傷,回眸看了他一眼:“要一起嗎?”
小廝驚疑不定地搖搖頭,目光卻誠實地投向他沉在水中的身體上。
“好奇嗎?”江懿靠在池邊,狹長的雙目微眯,“聽你罵我的那兩句話……你應當是認識我的?”
小廝猶疑地點了點頭。
“是我被俘去烏斯時路上受的刑……”江懿的聲音很輕,沒有半分苦大仇深,似乎說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當年在隴西殺了他們太多人,這群瘋狗被逼急了,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羞辱我一下,怎麽能輕易放過。”
小廝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地問道:“然,然後呢?”
“然後……”
江懿抬手撩起一串水珠,看著水滴從指尖慢慢滑過掌心,又落回池中:“然後我那個和你長得很像的故人去劫了押送我的馬車,把我救了出來。”
“再然後他死了……”江懿說,“他把我救出來了,但是自己沒走成,被烏斯人抓住折磨到死,掛在牆頭整整七天。”
他說完後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了一聲:“算了,死都死了,說這些有什麽意義。”
小廝看著他麵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卻覺得他心裏應該難過得很。
畢竟那雙方才和裴向雲說話時沒有半分波動的眸子似乎有光亮在閃動。
他忽地也有些心痛,下意識地湊了過去,低聲道:“對不起,剛剛我……”
“你道歉做什麽?”江懿道,“我本來就是罪人,你罵得很好。”
“我……”
江懿忽地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目光中多了幾分迷茫:“若他還活著,應當真的和你很像。”
小廝垂下眼,喉頭滾動了下,心跳忽然變得很快。
他的眼神不敢亂瞟,支吾道:“我……”
一句話剛說了第一個字,便聽見一道低沉的聲音在他頭上響起:“你們在做什麽?”
小廝哆嗦了一下,連忙拉開和江懿的距離,慢慢回頭,就看見將輕鎧換下的裴向雲正站在不遠處。
裴向雲隻覺得自己腦中那根早已繃緊的弦隱隱有要斷的架勢。
自從今日見了江懿後,自己便沒得老師一個笑臉,甚至一句溫柔的話,可現下他居然對一個小廝如此溫柔。
說不清是嫉恨還是憤怒衝昏了他的頭腦,讓他徑直拽著小廝的衣領狠狠一拽。
那小廝在本就濕滑的石塊上打了幾個滾,頭磕到了石頭的尖角,疼得悶哼了一聲。
江懿頭疼地歎息一聲,背過身去,眼不見心不煩。
裴向雲陰著臉瞪了小廝半晌,額上青筋暴起,怒得幾乎要咬碎了一口牙:“滾!”
小廝從善如流,立刻起身滾了。
江懿聽著身後的動靜,知道今日的事不會如此善了,剛想到這兒,肩上便覆上一雙手。
那雙手的手心雖然粗糙,卻很熾熱,輕輕摩挲著他的肩,連帶著肩上陳年的傷疤也跟著活了過來,一路酸痛進骨頭縫裏。
作者有話說:
狗子: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