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頑石點頭

“你是哪裏人?為什麽要偷電動車?來金陵多少年了?”馮見雄調整好情緒,氣定神閑地開始跟周某慢慢閑聊。

上輩子馮見雄也不是沒做過刑事辯護。

尤其是剛入行那幾年,資曆淺薄時,說話沒分量,這種窮逼的排骨案件也隻能捏著鼻子做。隻是後來腕兒漸漸大了,才專挑有錢人的官司打。

所以,怎麽和沒文化的嫌疑人,甚至是潛在委托人說話,馮見雄還是有點經驗的。

他知道,跟這種人說話要比跟大學生說話更累,所有專業詞匯必須越少越好,盡量說人話,而且必須慢慢費心建立起信任。

或許是因為剛才馮見雄從賈明威美工刀下救下周某時,周某還暈著,所以他並不知道馮見雄的口才有多牛逼。

作為一個被警方反複教訓得皮了的老油條,麵對這種墊場子的話,周某也就沒有任何敬畏之心,隻覺得問題很可笑:

“木有錢啊!那肯定要做啊!不偷的話,沒有錢用。老家GX的,五六年了。”

馮見雄聽得出對方語氣中的不屑和無禮,但他並不介意:“沒錢不能打工嗎?有手有腳的,你們那裏來江南打工的不少吧。”

“打工這方麵嘛……”周某稍微想了想,旋即繼續哂笑,那普通話裏夾雜著的粵語口音,讓這次攀談聽起來有些可笑,“打工係不可能打工的啦,這輩子也不可能打工的啦。生意?生意又不會做。就是要偷介種東西,才闊以維持得了生活哇,醬子。”

馮見雄臉一板,軟硬兼施得恰到好處:“那你被抓進來這麽多次,不會後悔嗎!”

周某笑了:“進看守所跟回家一樣滴啊!大年三十晚上我都不回去啊。那就平時家裏出點事,我就回去看看,醬子。”

馮見雄雙手叉在胸前,玩味地問:“那你覺得在家裏好還是在看守所裏好?”

“在看守所裏的感覺呢……”一直對答如流的周某,麵對這個問題居然用腦子回憶了一下,然後才略帶滄桑感地回答:“在看守所裏的感覺比在家裏麵好多了啦!在家裏麵一個人多無聊?都木有友崽玩啦,都木有友女玩啦!這進了這裏去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喔!就是超喜歡在裏麵的啦!就跟去KTV開廂差不多的啦!”

“辣雞!人渣!沒救了!居然把進看守所當成去KTV開包?馮同學就算再牛逼,怎麽可能說服得了這麽無恥的人?”權此芳和老孟都聽得目瞪口呆,甚至連客串攝影師的權此芳,都覺得一陣羞恥感襲來,讓她有關掉攝影機的衝動。

似乎唯恐這種話傳出去被地球人聽到,就會刷低地球人的無恥程度下限一般。

一旁的賈明威更是深感厭惡,更加為自己剛才劫持了這麽個人渣而不值——哥可是名牌二本院校的高材生,注定了這輩子要進體製的,怎麽能跟這種辣雞混在一起!真是屈辱!

其他人反應都很激烈,馮見雄卻是一點都不在乎。

他靜靜等對方說完,停頓了一下,才指了指賈明偉,對周某說:“個個都是人才?包括他咯?看來你很想再被勒死一次嘛。”

周某難得地第一次露出了羞愧之色:“不包括他啦!進來得多的才叫人才,這種童子雞沒見識過大風大浪,一點玩笑開不得的,小氣!”

“你!”賈明威一聽連這種慣犯都看不起自己,頓時怒火中燒,猛然就想撲過來,可惜雙手都被拷住了,扯得鋼鐐鐺鐺作響,卻又哪裏掙紮得動半分?

馮見雄看看賈明威,又看看周某,然後長身而起,緩緩伸了個懶腰,用最鄙夷輕蔑的語氣、幾乎是用鼻孔哼出下麵幾句話:

“嗬嗬,從經濟學上來說,這叫典型的‘因為曾經付出的沉沒成本太多,所以隻能一條道走到黑,沒法回頭’了。”

老孟讀書少,經濟學概念知道得不多,一時沒反應過來。

權此芳卻是讀過研的,理論基礎紮實,稍微想了想後,不解地接話:“沉沒成本?聽起來有點道理。但是馮同學,你現在是在跟小學文化的慣犯聊天。要勸這種人,你能不能講人話?”

“知道,隻是先自我感慨一下。”

馮見雄冷冷回了一句,伸夠了懶腰,重新坐會位置上。然後忽然換了個眼神,死死盯著周某。

周某居然被看得心裏有些發毛:“你……你看著我幹嘛!我說的都是實話,還騙你作甚?我就是喜歡看守所!”

馮見雄一拍桌子:“嗬嗬,別告訴我,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出去之後可以好好做人,而且拾到一個完全沒人認識你的陌生環境,沒人知道你的過去沒有,也不可能通過任何檔案查到你的劣跡——你會不羨慕?你會不想重新再來?”

“哈哈哈,開什麽玩笑!誰會羨慕那種日子,你不知道我現在偷車偷得日子多舒服……”周某愈發心虛了,嘴上依然很硬氣地死不悔改。

但他的內心,竟然有一個潛意識在不可抑製地湧動著問自己:如果真的可以重生一次,回到第一輛車都沒偷之前,沒有任何人看不起自己……自己真的還會偷麽?

這個可怕的念頭剛一冒出來,就把周某嚇了一跳。他連忙在腦海裏把那種邪念強行驅趕出去:“這種煞筆假設怎麽可能?胡思亂想!別被那小子騙了!偷車多風光?在圈子裏積累了這麽多年資曆,江湖地位這麽高。每次進來,遇到那種才二進宮三進宮的新人,哥還能擺擺老資格,友崽友女多崇拜我?”

馮見雄看到了對方的失神,洞若觀火地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他猙獰地冷笑了一下,然後給了周某那份來源於“江湖資曆”的自尊心以致命一擊:

“所以,你們這種垃圾,就因為做過一次錯事——當然也有可能是好幾次錯事——然後就覺得反正自己是個人渣了,一輩子繼續做壞事做下去,也不痛不癢的!反正流氓混混小偷小摸都是拘留拘役或者重了來個三年以下,無所謂了!

但那是因為你們沒有遠見!你們看不到技術的進步對一個人畢生信用和數據帶來的統計學革命!你們以為靠硬杠子高壓線定人生死前途的陋法會十年、二十年一直維持下去!然後就自己堵死了自己悔過自新的路,所以你們都是大煞筆!”

周某一陣慌亂:“你……你說啥?我怎麽聽不懂?”

馮見雄一耳光打斷了對方的反問:“少廢話!我問你,你今年幾歲!”

周某被抽得有點暈,但是這些年來他被警察抽慣了,也不懂法,也不覺得一個偷車賊慣犯被人抽耳光有什麽不對。所以渾渾噩噩地回答:“二……二十一了!”

馮見雄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旁聽的孟哥權此芳和賈明威卻是大吃一驚:這雞窩頭不修邊幅的樣子,看上去三四十歲都有了,居然才21?不是來金陵都偷了五六年了麽?這出道可是有夠早的。

尤其是賈明威,還在讀大學,卻赫然發現旁邊這個已經社會了至少六七年的家夥居然是自己的同齡人,竟然生出了一絲因為不辨五穀、不識民間疾苦而帶來的惻隱之心。

他們卻不知道,在大西南鄉下,那些義務教育都不一定能讀完,就跑到城裏來混生活的窮人,確有不少出道這麽早的。

“嗬嗬,二十一?二十一就放棄自己的人生了?那要是你再作十年惡,十年之後,社會發展成一個不看文憑、不看職稱、不看犯罪記錄的世界,到時候你會不會更後悔?是不是非要事到臨頭才悔恨得想自殺!沒遠見的窩囊廢!”

馮見雄這番話過於驚世駭俗,但是又沒什麽高深的學術概念。就像是最通俗的科幻小說一樣容易聽懂。所以哪怕是初中沒畢業的周某都聽得懂。

“怎麽……怎麽可能?這個世界怎麽可能不看文憑不看職稱不看犯罪記錄,這個……太奇怪了!”周某不由得被這種故作大言又很容易聽懂的話給勾起了好奇心和震動。

這是此前所有講大道理的看守所警察和刑偵談判專家都講不出來的話。

而且,連在場的其他三人都被馮見雄的話給撩撥得心癢難耐。

“啪!”馮見雄反手又是一耳光過去:“你他嘛先別管可不可能!我就問你!如果真有這個世界!你願不願意從今天起收手、改做好人?!先回答我再給你解釋可不可能!”

“願……願意。真有這樣的世界,誰不想重新做人!但這是不可能的!”周某有些魂不守舍,歇斯底裏,似乎被馮見雄描繪的美好世界**,又旋即為這樣的世界不可能而哀歎痛哭。

門口的警方人員都看傻了。

“握草!還真有人可以把這種皮實到百進宮的老油條老麵筋給罵哭?”看守所的所長目瞪口呆地感慨。

“我做了8年談判專家,這種死不悔改一條道走到死的人,是最難纏的,沒想到……唉,三年書八年工作,都特麽白做了!還不如個信口開河的新人!”那名剛才勸說賈明威失敗的警方談判專家,此刻更是再次遭到了雙重打擊,如喪考妣,覺得自己的人生都沒有了意義。

幸好,就在所有人都失神的當口,好歹還有一兩個強行逼迫自己清醒的人,立刻問出了問題的關鍵。

提問的是在場學曆最高的人,女記者權此芳:“可是!馮同學!你不能信口開河啊!你說的那種不看文憑不看職稱不看犯罪記錄給每個人機會,改過自新機會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啊!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為什麽不可能實現?那隻是因為你們對科技的發展太短視!我就舉一個例子好了:古代貞烈的少女婦女要立貞節牌坊,額外拿去朝廷的嘉獎補貼——現代還有貞節牌坊麽?從性質上來說,文憑、職稱和無犯罪記錄證明,和貞節牌坊又有什麽區別呢?”10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