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慣性等於死亡

根據馮見雄前世的記憶,國內農牧業激烈的倒奶抗爭,本該到08年才激化。

主要是那一年爆發了“三牛”奶粉事件,然後國內養牛戶往牛奶裏摻各種東西提升檢測指標的事兒統統被媒體曝了出來。大量知名乳企嫌棄管控散奶奶源質量不方便,就幹脆直接進口複原乳奶粉了。

然而,世界畢竟不一樣了。

如今這個地球,貌似國產乳企的名聲提前臭了幾年,國產奶農因為企業采購改為進口而大量積壓、倒奶的事件也頗是發生了幾起,媒體也報道了。

此時此刻,馬仲碌提出這個論據,自然讓很多同學心有戚戚焉。

畢竟馮見雄雖然是個校園名人,卻是那種靠敢說大話而暴起得名的“妄人”,所以他的粉絲裏麵,黑粉也不比腦殘粉少多少。

“是啊,如果沒有農業生產補貼,那任由這種產業危機傷害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以後農民都不種地不養牛了,食品安全還怎麽辦呐?”

“就是,我就一直覺得那個馮見雄,就是口才卑鄙,但人品真是不行,老是說不和諧的話!”

很多吃瓜群眾不負責任地腦補著——呃,其實連腦補都算不上,隻能叫脊補。因為他們說這話的時候都沒經過大腦,思考隻在脊髓上打了個轉,就直接噴出來了。

幸好,他們並沒能噴幾秒。

“荒謬!”馮見雄隻用兩個字就把馬仲碌這番倉促、不嚴密的論斷懟了回去,“如果盲目擴大落後產能的人得不到市場規律的應有懲罰,他們還會有動力去優化生產資料地配置嗎?救了奶農一次,隻會讓他們吃苦不記苦,繼續擴大養牛規模,進一步滯銷。這是市場經濟的基本規律,馬同學你居然視而不見?”

這是一個很明顯而低級的漏洞,馮見雄說完,也沒指望撈多少分數。

他相信剛才馬仲碌隻是說得太倉促,來不及把話組織得滴水不漏。

果然,馬仲碌僅僅是臉色微微一變,還不到兩秒鍾,立刻反應了過來:“我拿乳業舉例子,隻是因為這個例子離我們的生活比較近,請對方辯友不要惡意強調乳業的特殊性!

眾所周知,牛奶行業被過度保護導致產能調配不利,確實會有問題。但那僅僅隻是因為初級乳製品保質期短的自然特性導致的。原奶即使適當殺菌,一個星期內也必須賣掉,所以盲目擴大生產是有害的。

但糧食不一樣,糧食是可以便於長期存儲的,中糧公司隻要願意,每年擴大兩億噸庫存都沒問題。所以即使農民因為被補貼政策引誘而多種糧食,那也沒什麽不好嘛!國家隻要及時收購儲備,不是正好強化了我國的糧食安全?”

滿場觀眾剛剛短促的動搖,又被馬仲碌拉了回來。

他自己也捏了一把汗,心說剛才急躁了,話沒說全麵,被馮見雄逮住了一個機會,幸好立刻堵漏堵上了。

“這廝好歹有資格當我唯一的對手,真是一點都不能疏忽啊。”馬仲碌暗忖,在心中把馮見雄和前幾輪比賽遇到的對手對比了一番,也不得不承認馮見雄是他至今為止遇到過最強的。

“行,我也相信,你不是故意犯這種低級錯誤的。我也不屑靠對手的低級失誤得分,”馮見雄並沒有咬住不放,而是輕描淡寫地放過了對方此前的不嚴密,“現在,讓我們進入正題吧。”

觀眾們不由又被調動起了好奇心:合著剛才的交鋒隻是開場白熱身?

馬仲碌神色一凜,也察覺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我重點說兩點,”馮見雄清了清嗓子,沉緩而堅定地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對方口口聲聲說對我國的農業生產者提供補貼型的宏觀調控,就能和資本注意國家的同類政策一樣,起到引導產能的作用——但我要說,你想多了,這種調控的效果,根本不存在的。

第二,哪怕我再退一萬步,在承認這種調控效果存在的立場上往下討論,我也想說,增加國家戰略儲備,和鼓勵農民種糧,這兩件事之間也沒有一毛錢關係。換句話說,要增加戰略儲備,買就行了,為什麽一定要自己種?買不到嗎!”

說著,他並沒有坐下,而是保持了伸出兩根手指的姿勢,傲然站在那裏,似乎就立等馬仲碌問為什麽。

“什麽?怎麽可能?這馮見雄在說啥?我怎麽完全聽不懂背後的邏輯?”

“聽那個因果關係的句式,貌似很嚴密的樣子,雖然道理我聽不懂……”

這一次,不光是吃瓜群眾這麽竊竊私語,連地科院的一辯郝芳也好方了,可見馮見雄的話突然性很強。

郝芳隻是一辯,技術特點和史妮可是差不多的,就是嗓音台風好,加上覺得馬仲碌有才華長得也不錯,想接近男神才加入院辯論隊的。

能夠把對方的非應變型選手也打懵逼,可見馮見雄的大話說得有多突然。

“你憑什麽說我國補貼的調控效果不如外國?馮見雄,說話是要講證據的!你光拋出一個觀點算什麽?”馬仲碌死死盯著對方,內心也在高速運轉,揣摩著對方究竟會說出什麽驚人的證據來。

“我當然會給你心服口服的證據。”馮見雄對此並不在意,“首先,你們這些人,看到‘倒牛奶’事件,就跟著起哄,聯想到了曆史和政治教科書上引述的‘資本注意製度的罪惡、資本注意國家在大蕭條時,資本家們寧可把牛奶倒到河裏,也不肯便宜賣給饑寒交迫的工人喝’——是不是?你敢說你看到倒牛奶的事件時,沒有一時衝動想到書上的這些話?”

“我……確實想到過。但是這……這有什麽問題麽?”馬仲碌覺得危險的氣息更甚了,卻不得不順著馮見雄的意思承認。

上一次他有這種危險的感覺時,還是蘇學長在一次訓練中指出了他一個過於相信經驗的非理性錯誤時。

“資本注意倒牛奶的罪惡,那是幾十年來曆史政治教科書上反複論證過的,難道這背後的邏輯也會有問題?”馬仲碌回答完之後,還在如此思考著。

他自問是個非常思辨,絕對理性,絕不盲從盲信的人。

然而,關鍵是馮見雄這次質疑的點實在是太讓人意料不到了,任何一個接受社會注意教育長大的人,都很難去懷疑“倒牛奶”這類事件背後是否另有隱情。

畢竟這是鐵板釘釘幾十年的慣性思維了。

哪怕是什麽都要懷疑一下如馬仲碌,也硬生生沒懷疑這個點。

“問題就在於,我國奶農的倒牛奶,和資本注意的倒牛奶,不是一個性質!”

馮見雄此言一出,滿場震動。

連評審兼主持田海茉都忍不住開口了:“馮同學,請注意不要用嘩眾取寵的方式說話,有道理就一次性講完。”

“謝謝主持人的提醒,我會注意的。”馮見雄禮貌地一欠身,然後轉向馬仲碌,順口教了對方一句怎麽做人,

“馬同學,作為一個辯手,我們需要用理性來思考,而不是用感情。用感情思考,是不專業的表現。

為什麽我要說這兩類倒奶事件截然不同呢?讓我們看一下這背後的經濟學邏輯。在資本注意國家,奶農都是資本非常密集的、大農場主、大牧場主。澳洲和阿根廷的大牧場主,哪個不是‘跨州連郡’的強大存在?

在歐美,農業從業者普遍已經隻剩國家產業人口的2%以下,還有約束力強大的行業自律協會。而我國的農業從業者還有將近半數,行業統籌也不存在,所以這就注定了我國的農業從業者無法聯合起來共同進退,正如我國的工人不如歐美國家那樣容易罷-工一個道理。”

馮見雄說著,略微停頓了兩秒讓對方和評委消化。

05年的時候城市化進程還是比較低的,務農人口比較多,後來國家基本上是每年2000萬地創造就業機會往城裏趕。所以馮見雄這番話沒錯。

然後,他繼續往下說:“現在,讓我們來看資本注意倒奶的動機。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倒奶是因為供過於求——至少是過於有支付能力人群的求。所以假設市場上有10萬噸奶時,每噸奶隻能賣3千塊錢,而降低到5萬噸奶時,每噸奶可以恢複到1萬塊錢的高價。

這時,不倒奶而把10萬噸都低價賣掉,回本3億;倒掉5萬噸再把剩下的高價賣掉,回本5億——所以倒掉一半後再賣,資本家整體上收了更多錢,該倒!

但是,這事兒背後有個邏輯——當一個國家的大牧業主隻有幾十個人或者幾百個人,可以用行業自律協會約束的時候,他們才能達成壟斷,從而共同進退。比如協會擬定一紙合同,所有人都簽約,如果不照做就重懲。按照這個合同,所有人倒掉自己的50%產量,誰也不許占別人的便宜。曆史上歐美的非生鮮農產品有計劃消滅產能,都是這麽幹的。

可是在國內呢?農民們能夠組織起來、形成有壟斷力的組織麽?我們隻有各自為戰的小農經濟。如果倒掉總產能一半的奶,就可以維護市場價格、讓整個行業的總營收提升——看上去很美,問題是倒誰的奶呢?如果你是一個小農場主,讓你把自己的全倒了,而你的鄰居卻隻喊口號不倒奶,等你和其他冤大頭倒完了奶價回升他再賣,你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