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瑉昨夜大半宿沒合眼,好不容易睡著,也隻淺眠了兩三個小時,天剛蒙蒙亮,就趕在賀聞逍醒來之前離開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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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非逃避型人格,遇事就算不全然主動,也絕不會畏縮分毫,這是第一次,他有點害怕見到賀聞逍,尤其在酒店套房這種隻有兩個人的私密空間裏碰麵。

倘若賀聞逍隻是千千萬萬個對他有所企圖的路人甲之一,他不介意直接撕破臉,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讓對方後悔所做的一切。

可賀聞逍偏偏對他沒那種意思。

楚瑉活了二十八年,還從未陷入過如此尷尬的境地。

他的確如小柏所言,大清早就去了片場。那裏的室內布景才剛剛搭建起來。他拿著劇本信步走進去,背倚黯淡的晨曦,獨自麵對堪比大殿般巍峨的青崖山議事堂,卻半句台詞也沒念出來。

好在虛度光陰後,楚瑉想通了。

身處同個劇組,見麵總是在所難免,就好比離弦的箭,唯有射出這一條路可走,無法瞻前顧後。

反正尷尬的人不隻他一個。

楚瑉心說。

賀聞逍昨天剛見到闊別大半月的男友,當晚就在那種事情上犯了錯,回過神來估計比他還要難熬。

他這樣想著,心裏終於平衡了幾分,中午進化妝間的時候,正巧碰到已經做好妝造的賀聞逍。

視線相撞的一瞬間,楚瑉本能地想要錯開,卻發現賀聞逍盯住他就不放了,看他的目光中似乎透著幾分明亮的熱切,既不像前幾天那般冷淡,也沒有昨晚駭人的戾氣。

楚瑉被他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得有點發毛,頓時心生警惕,不知他葫蘆裏又賣的什麽藥。

賀聞逍此刻正穿著白落陽那身標誌性的沉悶黑衣,長發一絲不苟垂在鬢邊,一張英俊過頭的臉端的是劍眉星目,氣概非凡,但配上唇邊勾起的那抹淺笑,卻少了些白落陽的穩重,反倒有點像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化妝師在外麵打電話,化妝間內隻有賀聞逍一個人。

楚瑉原本還在門口猶疑不前,但見對方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緩步向他走來,便也不願再擺出縮頭烏龜的姿態,斂緊神色,大步朝屋內走去。

當兩個人麵對麵相遇,正要擦肩而過的時候,賀聞逍原本粲然的眸光忽地一沉,用力拉住楚瑉的胳膊,皺眉問:“你的嘴唇怎麽了?”

楚瑉:“?”

楚瑉頓住腳步,有點難以置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麽。

昨晚的傷口看似流了血,實則並不嚴重,早就凝成了一道小口子,不甚明顯地藏在唇紋裏,本來都已經沒感覺了,卻又在賀聞逍的注視下隱隱作痛了起來。

楚瑉看著賀聞逍暗含關心的神色,內心突然有了一個不太好的猜測……

“昨天晚上……”楚瑉喉頭微動,終究還是沒能完整說下去,隻用一雙桃花眼瞪著賀聞逍。

賀聞逍這才發現自己還掐著楚瑉的胳膊,他放開手,一臉正色地接話道:“昨晚多謝你送我回酒店。”

這番道謝,不能說有多感遇忘身,但也算得上誠心誠意了。

楚瑉心說沒猜錯,賀聞逍真的把昨晚的事情忘光了。

可他明明記得,賀聞逍上一次喝醉之後,不僅沒忘記前夜是怎麽“以下犯上”的,第二天還借著勢頭,神清氣爽地又上了他一次。

合著這小混蛋是權衡利弊之後,選擇性失憶。

楚瑉剛消停沒多久的太陽穴又突突跳了起來,差點氣笑。

賀聞逍還真是好樣的,總能變著法給他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喜”。

他昨天在飯局上就應該多陪寧導喝幾杯,或者點幾瓶洋酒,也喝個酩酊大醉,兩眼一閉,與世無爭。

他原本還打算等今天拍戲結束之後,和賀聞逍心照不宣達成共識,把房間換掉,誰知賀聞逍不記得了。

其實話說回來,這樣的結果其實並不算壞,既然隻有他一個人記得,他完全可以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讓一切回歸正常,但他總感覺胸口好像鬱結了一團氣,堵得慌。

賀聞逍看著楚瑉青一陣白一陣的臉,略帶關切道:“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我記得你昨天也喝了不少吧。”

楚瑉深呼吸了一下,竭盡全力才克製住情緒,沒對賀聞逍說出“滾”這個字。

-

下午集中拍打戲,寧導追求實景質感,拒絕使用綠幕,硬是讓楚瑉從幾十米高的塔頂往下飛。好在楚瑉不恐高,可以在半空中很好的控製姿態和表情。

然而正式拍攝的時候,同場搭戲的青年演員卻好像不在狀態,幾個簡單的地麵接招動作頻頻出錯。

楚瑉也隻好頭頂午後豔陽,陪著一遍又一遍重拍,輕薄的水藍色衣衫在半空翻來飛去,就是沒有一次能成功落定。

小柏在場外仰著腦袋,抱緊水杯直跺腳,急出一身冷汗。

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哪怕有威亞保護,看著也挺嚇人的。

第八次NG後,在旁抱臂觀看的賀聞逍走上前,悄無聲息地從後麵搭住那位男配角的肩膀,把人強行摟到一邊,麵帶微笑地在對方耳朵邊低語了幾句。

兩人離得不算遠,但楚瑉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隻感覺那個男演員回到片場之後,整個人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好像有什麽野獸在他背後虎視眈眈一樣。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第九次重拍竟然順利過了。

傍晚坐在保姆車上吃完飯,楚瑉走到石欄邊透氣,迎著橙紅色的絢爛天光活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突然聽到身後一聲“楚哥”。

他回頭,來人是何煦。

他客氣地問了句:“小何,怎麽還沒回程?”

何煦道:“最近沒什麽通告,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過來找逍哥玩,順便提前融入劇組。”

楚瑉有些語塞,心說自己問的什麽破問題,可不就隻有來找賀聞逍這一個原因嗎?

何煦沒察覺出楚瑉的異樣,他衝楚瑉雙眼放光道:“我以前總聽說楚哥演技一絕,今天親眼所見,果然名不虛傳!”

楚瑉幹笑兩聲,說了句“過獎”。

何煦摩拳擦掌道:“我就喜歡演技好的前輩,真想趕快進組,和楚哥麵對麵來一場,咱倆對手戲還挺多的。”

說話間,他突然盯住楚瑉的唇角,看了幾秒驚訝地問:“楚哥,你嘴怎麽了?”

楚瑉嘴上這個傷口極不明顯,一整天過去,也隻有兩個人發現。

一個是賀聞逍,另一個是何煦。

楚瑉忍住說“狗咬了”的衝動,隻說是最近作息不規律,有點上火。

何煦這孩子也挺熱心的,湊到楚瑉身旁,交頭接耳地跟他分享了一些清火小妙招。

看著何煦那張天真可愛的娃娃臉,楚瑉腦中不受控地回想起昨夜種種。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世上不會再有比眼下更令人窒息的情形了。

明明是賀聞逍幹的好事,所有的不堪卻都由他一個人承受。

如果他也能像賀聞逍那樣失憶就好了。

他想著,看向一旁的欄杆,忍住了撞上去的衝動。

偏偏這時候,賀聞逍也過來了,往何煦身邊一站,兩個人一同用黑亮的目光看向他。

何煦和賀聞逍打了聲招呼,忽然想到什麽道:“楚老師,我可以和你加個微信嗎?”

楚瑉眉心跳得厲害,表麵還是波瀾不驚地微微頷首,說了句“可以”。

何煦連忙歡歡喜喜拿出手機,追星成功般獻上二維碼。

於是,頂著賀聞逍略微不善的眼神,楚瑉添加了何煦。

楚瑉倒也能理解賀聞逍此刻的心情,前任和現任在他眼皮子底下加好友,怎麽想都不是什麽好事。

找了個借口回到保姆車上,楚瑉終於呼吸順暢了幾分,從小柏身邊拿過保溫杯喝了一口,發現是金銀花茶,入喉溫潤,唇齒留香,還挺清熱靜氣的,這會兒喝來正合適。

他問小柏:“怎麽突然想到泡金銀花茶了?”

小柏從一堆通告單中匆忙抬起頭,推了把黑框眼鏡道:“瑉哥你不是上火了嗎?這是賀老師專程叫人買來的茶包。”

“咳咳……”楚瑉第二口茶沒來得及咽下去,狠狠嗆咳出聲。

這下是真的有點上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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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煦一直留在片場,小尾巴似的綴在賀聞逍身旁,楚瑉便被迫在車內待了好一陣。

倘若這兩人再度齊刷刷站他眼前,他光是設想一下場景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為了減少碰麵概率,楚瑉幹脆提前去了單人化妝間,獨自待在裏麵,也算圖個清靜。

暮色降臨,天氣開始轉陰,漫天翻卷匯聚的雲層密不透氣,積雪般捂住了天邊的星月,倒是和等下要拍的那場戲說不出的應景。

楚瑉拿出銀邊眼鏡架到鼻梁上,心無旁騖地開始閱讀劇本。

然而,就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外麵突然傳來“滋啦”一聲電火花音,緊接著,頭頂的燈轟然熄滅了,仿佛有一團噬人的墨乍現眼前,目之所及處都化為了濃重的黑暗。

整排建築全部停電的時候,賀聞逍正站在楚瑉的化妝間門口,也沒進去,就靜靜靠在牆上,閉著眼聽裏麵的人用溫潤又多情的聲色念台詞。

因此他衝進去的時候,才能在黑暗中精準地找到楚瑉在哪。

大手扣上楚瑉肩頭的瞬間,賀聞逍隻感覺摸到了一手的顫栗。

早在黑暗降臨的那一刻,楚瑉的大腦就已經不受控地陷入了空白,此時突然被人觸碰,整個人便如同驚弓之鳥般猛地站起身,慌不擇路地向前邁開一步,卻不期然撞進了一個溫暖厚實的胸膛。

他正要條件反射地掙開,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低語:“是我。”

透著令人心安的沉著和冷靜。

楚瑉沒再抗拒,死死揪住賀聞逍肩頭一小塊布料,安靜靠在賀聞逍胸口,極輕地喘息,任由對方收緊懷抱。

哪怕現在目不能視,賀聞逍也能想象出楚瑉此時咬緊牙關逞強的神情。

整個劇組大概隻有他最清楚,天不怕地不怕的楚瑉,唯獨怕黑。普通夜色沒問題,但倘若處在眼下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逼仄小空間裏,就會像得了離魂症似的瞬間六神無主。因此,楚瑉會在家中常備應急燈,總希望玄關能保持明亮,就連睡覺的時候都要留一盞小夜燈。

具體原因楚瑉當年沒對他提及,他也沒逼問,但他曾向楚瑉保證過,今後不會讓楚瑉的世界充斥半點黑暗,他要永遠為楚瑉留一盞燈。

窗外驚呼聲、嘈雜聲不斷。

一方促狹的小化妝間內,賀聞逍有力的雙臂牢牢圈住楚瑉的腰和背,一邊掌心輕拍,一邊溫聲道:“馬上就來電了,別怕。”

正如賀聞逍所言,整個停電過程沒超過一分鍾,很快,燈亮了。

花白的光暈強勢驅走黑暗。

賀聞逍雙目傳來須臾刺痛,還沒來得及看清懷裏的人是個什麽狀況,就被猛地推了個踉蹌,用力撐住椅背才沒有撞到身後的牆上。

楚瑉虛軟地靠在化妝桌前,胸口起伏,氣息不勻,殷紅的唇褪去一半血色,精致的銀邊眼鏡也順著直挺的鼻梁滑落到鼻尖,形容狼狽至極,卻偏要用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瞪著他,控訴他剛才的越界行為,殊不知此時的自己毫無半點威懾力。

眼前這個男人,明明半分鍾前還像隻受驚的鹿一般偎在他的懷中,此刻又偽裝出一副不甘示弱的強硬姿態,仿佛逃離洪水猛獸一般,似要拒他於千裏之外。

賀聞逍動了動扭到筋的手腕,心頭騰起一絲不悅,但更多的是啞然。

不過,他的確發覺楚瑉今天對待他的態度很奇怪,和之前單純的警惕不同,好像還有點怕他。

在化妝師和助理進來的前一刻,楚瑉摘下眼鏡,迅速站直身體,一秒便恢複到尋常那般得體的模樣。

因此,除了賀聞逍,再沒人發現楚瑉的異樣。

六年過去,楚瑉還是一如既往自視甚高,絕不以脆弱示人,卻又在剛才那十幾秒鍾裏,全身心地倚靠著他,在他胸口求得半晌安寧。

賀聞逍挑挑眉,看著被化妝師請到座椅上的楚瑉,心中那點被推開的不快好像被什麽抵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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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聞逍這場戲身上帶傷,妝造比楚瑉繁複許多,所以來得晚些,到片場的時候,見楚瑉正站在大堂中央低頭看台詞,神色已經完全恢複了尋常。

今晚的戲,全程隻有賀聞逍和楚瑉兩個人。

身為大弟子的許寄風打小長了張禍水臉,未及弱冠就開始流連煙柳之地,欠下一屁股風流債,被師尊責令不許再與下九流的人廝混,否則逐出師門。

許寄風原本是怕的,豈料某日,他被奸人挑撥,遭受莫大委屈,宵禁之夜又一次私自下山。白落陽得知後,便立刻前往青樓找尋,未果,最後竟在青崖山腳下的泉水邊找到了眼圈通紅的許寄風。白落陽沒有強行帶人回去,而是伴著泉聲默默聽他訴苦,又橫心拋卻門規,陪他月下暢飲。第二日大早二人回到門派的時候,被師尊帶著一眾弟子抓了個正著。其中那個最得意洋洋的,正是許寄風的死對頭,他在師尊麵前誣陷許寄風,說許寄風又去了風月場所尋歡作樂。

但白落陽卻堅稱許寄風隻是在山腳下賞月。

有許寄風斑斑劣跡在前,師尊自然不信,看到自己一向最為器重的弟子竟扯謊維護這樣一個不堪之徒,師尊氣急,拿出藤條抽在白落陽身上,讓他說實話。

可白落陽就好像木頭一樣,任由藤條如雨點般落下,皮開肉綻,哪怕許寄風都看不下去了,甘願承認自己去了青樓,白落陽也依舊死咬最初的說辭不放,將師尊的怒火全部引到自己身上,生生承受了兩個人的懲罰。

而今晚的戲,就是從白落陽罰跪議事堂三日三夜的劇情開始。

當天夜裏,許寄風得知白落陽被禁食後心急如焚,便親自下廚做了一碗難吃至極的粥,偷偷送到議事堂去,一邊給跪在地上的白落陽喂粥,一邊輕輕數落:“師弟,人人都說你天資聰穎,紫薇降世,可我看你就是個榆木腦袋,一點也不曉得變通……”

白落陽抿著粥,全程未語,等許寄風絮絮叨叨說完才道:“無妨,隻要師兄日後當真遠離不該去的地方便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白落陽語氣依舊是木然的,如同刻在竹簡上的門規教條一般,整張臉看不出一絲多餘的表情,提起師兄往日那些的陋習,就連最基本的生氣和厭惡都沒有。

麵對四麵八方的攝像機和圍滿一圈的演職人員,楚瑉端著粥碗,凝視賀聞逍冷靜過度的麵容,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去夜總會參加朋友的婚前單身派對那天。

由於心裏一直掛念著賀聞逍,他沒法盡興,便找了理由打算早點回去,誰知卻被一個喝高的會所少爺糾纏。拉拉扯扯間,他看到包間門外,來接他的賀聞逍麵無表情站在那裏。他其實並沒有告訴賀聞逍聚會地點,他本能不想讓賀聞逍和那群爛人扯上關係。

回家後,楚瑉默默觀察為他煮夜宵的賀聞逍,突然一時興起,戲謔問:“寶貝,我去那種地方,你都不知道生氣嗎?”

故意刺激小男友的後果就是第二天下不來床,並且為了把人哄好,主動和那群狐朋狗友斷了來往……

回憶來的太不合時宜,楚瑉竟一下忘了原本的台詞,脫口而出一句:“師弟,我總去那種地方,還去了那麽多回,你為何從來都不會生氣?”

話音落定,賀聞逍愣了一下,臉上如同鐵打麵具般的古板神色有一瞬細微的皸裂,隨後,他便半垂下眼眸,道:“自然有氣。”

楚瑉意識到說錯台詞那一刻就在等導演喊“卡”,誰知賀聞逍也接了句劇本裏壓根沒有的台詞,而寧導兩次都沒有叫停。

楚瑉立刻切回原台詞:“師兄以後會學好的,認真修習,苦練劍術,再也不去沾花惹草,就當……就當是為了你。”

這句隨口許下的承諾有幾斤幾兩,恐怕連許寄風自己都不知道,但白落陽聽罷,卻突然笑了。

好似素白無瑕的錦緞突然綻了朵紅梅花,又像冰冷的湖麵點落一滴春水。

許是隔得太近,楚瑉有些猝不及防,失足跌入那片清淺的笑意,竟一下沒能把持住心緒,雙眼微微睜圓,心旌搖曳了幾分。

這裏其實並不需要許寄風露出這樣的神情,古裝戲總要有些韻味唯美的鏡頭,尤其是網絡化時代,但凡少幾個值得上熱搜的名場麵都沒法宣傳。

因此,白落陽的笑容原本是由編劇欽點,用來加特寫撩撥觀眾的,設定的時候連熱搜詞條都一並想好了,就叫#白落陽終於笑了#,但坐在監視器後麵的寧導卻突然發覺,這簡直大材小用,分明還可以擁有更深層次的內涵——

許寄風一個原本胸無大誌的人,最初或許就是為了守護這個難得的笑容,才一步步改邪歸正,最終和白落陽攜手踏上懲奸除惡的正道。

議事堂內,一段師兄弟之間的相互剖白後,許寄風放下碗,輕輕抱住了傷痕累累的白落陽。

白落陽眼中略微錯愕,一雙大手抬起又放下,終究還是不甚熟練地放在了師兄背上,又好似有些激動般,身體略微前傾,將對方罩在自己高大的身軀下。

這本是一個純潔到不能再純潔的兄弟間的擁抱,炙熱,純粹,可偏偏讓楚瑉聯想到方才在化妝間,停電的一刹那,賀聞逍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不由分說將他一把揉進懷裏,在他耳邊低語安撫。

當時的他無暇分辨賀聞逍是突然好心泛濫還是別有它意,亦或怕他狀態不好影響接下來的拍攝進程,他唯一能做的,隻有抓住稻草般將冰涼的耳廓貼在賀聞逍火熱的胸口。

他甚至能聽到賀聞逍的心跳聲。

很快,快得不像話。

可畏懼黑暗的人分明是他,不是賀聞逍。

隨即,他又想起剛開機不久的時候,賀聞逍問他,白落陽對許寄風究竟抱有怎樣的情感,他說是兄弟情,可賀聞逍卻斷言白落陽愛慕許寄風。

他本是不認同賀聞逍這種過度解讀的,然而此時此刻,他發覺自己已然踏上了失控邊緣,就快要演成許寄風愛慕著白落陽了。

這場戲拍下來,天知道他流露了多少多餘的表情,可寧導從頭至尾都沒有喊“卡”,甚至結束後,坐在導演椅上衝他們比了個大拇指。

站在監視器後麵看拍攝回放,楚瑉盯著屏幕中的自己,有些如芒在背。

他自入行起,便一直展現著過人的天賦,尤其擅長剖析角色,同角色融合共鳴。毫不誇張地說,今晚這場戲是他演戲生涯中最亂來的一次,就好像拋開劇本的即興表演。

整段播完,一旁的賀聞逍挑挑眉道:“很不錯嘛,楚老師覺得呢?”

楚瑉無視賀聞逍,對寧導欠身道:“抱歉導演,我今天狀態可能有些欠佳,沒有完全按照劇本來。”

寧導樂嗬嗬道:“沒事沒事,你改的那幾個地方還挺到位的,聞逍接得也恰到好處。拍戲嘛,寫在劇本上的終歸是紙上談兵,總是要真刀真槍地碰過才知道合不合理,有沒有改進的空間,我可不是那種一言堂的導演。”

在旁邊等戲看完全程的姚曦漫小聲道:“是真的很打動人,陽風太好嗑了。”

在場眾人無一不拍手稱好,再糾結下去會有假謙虛真傲慢的嫌疑,楚瑉隻得點頭,卻暗自皺了眉。

其實從整體來看,這場戲非常流暢,並無任何突兀之處,而他不滿意的,僅僅是自己的表演態度。

他是個信奉體驗派的演員,理應全身心化作角色本身,讓角色成為絕對的主宰,而不是像剛才那樣,一再受主觀情緒左右,私自篡改角色。

休息的時候,楚瑉遠離人群,握著劇本獨自走到一棵山茶花樹下,負手而立,在濃鬱的幽香中閉目良久,聽到身後有人跟了過來。

楚瑉背對著問:“我剛才說錯台詞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打斷我停下來,反倒跟著錯下去?”

賀聞逍輕笑一聲,反問道:“楚老師,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許寄風和白落陽本就如同我們演出來的那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