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灃看著我,好像是看一個怪物,他說:“哥們,你哭了。”

我揉揉眼睛不肯承認:“我哭了嗎?隻是有粒沙子鑽到眼睛裏了。”

陳灃不懷好意地靠近我:“那過來,哥給你吹吹。”

我連忙跳到一旁,罵道:“滾開,你丫口臭。”

陳灃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從牢裏見到他一直到現在,我其實一直都瞧不起這個流氓,但從現在開始,我感覺這流氓還不錯。

好人,壞人,在這個混亂的社會裏,誰還能分得清呢?也有什麽意義去分呢?似乎這世界,隻分為有錢人和窮人。所有的人,都在為那花花綠綠的鈔票忙碌著。

陳灃走過來怕拍我的肩膀:“我也讀過一年半的高中,學習不好我不怨恨別人,但如果這個一中能多有幾個袁老師,我也許不會是個流氓。”他丟了煙頭,用腳踩滅說:“你說要怎麽辦吧。我幫你。哥這些年沒幹過好事,但人不能總做一輩子壞事是不是?”

我們去找大鳥,大鳥已經睡了,他父母出錢給他在外麵買了一棟樓,不過還沒裝修,隻有一張床和滿地的煙頭。一個學生一個流氓還有一個警察,大鳥找了個安全的地方把袁老師的日記本全都複印了,我們抱著一摞子的複印紙來到了一中的校園裏,教室的燈全都關著,靜謐的校園漆黑一片,我們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裏張貼這些紙張,上麵都是袁老師血淚的記憶。

有懊悔,有矛盾,有懺悔。一個真實的人就這麽把自己的心坦露在她工作了幾十年的校園,從她生命中最美麗的青年,那會她應該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和林玲,和孫小漫,和田春花,和平秋月一樣漂亮,也和她們一樣對著未來充滿了理想。然後她慢慢老了,在講壇上麵對著每年都同樣年輕的麵孔,但是自己卻老了。

在她的記憶中,這校園曾經有過無比平靜的時刻。那個時候,校園裏沒有流氓,隻有安心學習的學生。校園裏的大樹下,是拿著書本讀著單詞的學生,而不是光著膀子叼著煙卷一起打撲克的學生。

但是,在什麽時候寂靜的校園就變了呢?變得那麽浮躁和混亂。學生在校園裏不覺得安全,在教室裏不覺得安全,甚至隻有逃課,隻有逃離了這個校園才覺得安全,或者,也去當流氓才會安全。

其實,這幾千年古老的大地都已經變了。變得不再那麽死氣沉沉,變得生機勃勃充滿了活力。

我們三個貼完了所有東西,然後我們坐在一中圍牆的下麵吸煙,三個煙頭在黑暗中閃爍,大鳥說:“我可是一個警察,陪你們幹這個混賬事情。”

我說:“你後悔了?”

大鳥說:“不,我隻是覺得心跳的很厲害。”

陳灃笑:“操,你一定是害怕了。”

大鳥給了他一拳,罵道:“我怕個屁,我是覺得熱血澎湃,我好像是幹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我點頭:“是很有意義,因為你們這兩個流氓現在幹的工作就是為了讓這個學校以後不要再出產你們這樣的流氓了。”

大鳥罵:“操,陳灃才是流氓,老子是警察。”

陳灃回罵:“你是穿著警服的流氓。奶奶的,當流氓很丟臉嗎?你哪裏能看到我這麽正義,這麽俠義的流氓?”

我和大鳥對陳灃豎起了一個中指。

我這麽幹是無奈,我還能把袁老師的日記本交給誰呢?交給鄭經仁的頂頭上司唐一峰嗎?他可是和鄭經仁是蛇鼠一窩,我寧可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

是啊,這麽幹很象是大俠,可我真的不希望我是一個大俠。當一個大俠或許很爽,很快意恩仇,但是大俠卻在不停的破壞著規則,違背著法律。大俠解決不了所有的事情,袁老師有一篇日記裏曾經說,她理想中的社會,不需要大俠。

可是她說,她卻在幹著一個俠客的事情,偷偷地救濟著貧窮的學生,偷偷地把丈夫收受的賄賂送回去,偷偷地利用自己的關係,幫助需要幫助的學生。除去小說中那些大俠的飛簷走壁殺人放火,俠客要做的事情,她都做過。

可是她卻不高興,因為她不想當一個俠客,她隻想當一個教師。教師。師的定義是,傳道、授業、解惑。不光要授以學生以知識,還要教他們做人的道理,給予他們將來的希望,就算不能都成為棟梁之才,那也要讓他們能成為堂堂正正的人。

吸光了最後一支煙,大鳥說:“我們走吧。”

然後他開始撿地上的煙頭,把所有的煙頭都撿起來,作為一個警察,他比我們要細心。

我們默默無言,忙碌到現在,這個夜晚就要過去了,太陽就要從東方生起,陽光會刺破黑暗。我希望這個日出具有象征意義。

第二天發生在一中的事情我沒在場,據說當時學生們把鄭經仁還有來參見追悼會的唐一峰都堵到了校長室裏,後來怎麽解決的我不知道,因為當時我正在睡覺,太陽都曬到我屁股了我還沒醒,我做夢了,又夢到那個張進。

夢中的張進拿到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正是夢裏的那個林玲去美國的那天。林玲找了一些要好的學生在一家酒店裏擺了一桌告別宴。林玲請了張進,還有平秋月,還有賀大嘴。這應該是穗北市最為豪華的酒店了,就是現實生活中的我曾經跟著張力男出入過很多豪華場所,但都沒有見過這麽豪華的地方。張進顯然非常拘束,他穿著一雙有著兩個窟窿的回力籃球鞋。走在酒店光潔的地板上他都想把腳塞到懷裏藏起來,一直等到坐到座位上把腳放到桌子下麵這才略略心安。

張進的旁邊坐的是平秋月。夢裏的張進顯然不像我一樣看過平秋月洗澡,他似乎和平秋月都不是那麽太熟。而且桌上的眾人中他的話是最少的,其他的人都談笑風生,隻有張進,一個人拿著一杯飲料喝,眼神飄忽不定,隻是偶爾偷偷地去看林玲。

那眼光中都是愛慕和憂傷,有著詩歌的味道,我能看出來。

因為我就是張進,我時而和他合二為一,我好像是在他的身體裏,坐在那暗戀著林玲的人就是我,他的傷感我可以感知。時而我又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我用一個第三者的角度再觀察他。我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就如同看著自己的另一個人生,我隻有靜靜觀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幾個同學一起吃飯聊天,過了一會兒,林玲說的那個未婚夫鄭泰光來了。一臉的陽光和充滿自信,談吐文雅,幽默風趣,張進見到後自慚形穢。

鄭泰光坐了一會兒然後就走了,臨走的時候叫大家隨便,張進這才知道其實今天都是鄭泰光請客。林玲看著鄭泰光笑的臉上都開了花。平秋月開玩笑說林玲幸福過了頭。

張進心裏酸酸的,好像杯子裏裝的不是飲料是而是醋。等鄭泰光走了以後賀大嘴就喊喝酒,張進莫名地答應了,而且喝了好多的酒,林玲和平秋月都驚訝地說:“沒想到張進有這麽好的酒量。”

張進喝過酒以後話也多了起來,會開林玲和平秋月的玩笑,說:“這點酒算啥?我可以把太平洋都喝到肚子裏。”

說這話的時候張進意氣風發,充滿了自信,平秋月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後疑惑地說:“張進,你好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

林玲也瞪著大眼睛一個勁地看張進,說:“是啊,張進,你確實好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張進說:“我就是我,我就是張進,我怎麽可能是另外一個人?”

他又把一大杯酒都灌下肚子裏去,然後說,酒不夠,要繼續要酒。

林玲說:“張進,你不能再喝了。”平秋葉也這樣說,張進卻說:“男人不喝酒活著象條狗,你們不讓我喝酒,是想我是一條狗嗎?”

於是林玲和平秋月都不再勸,張進就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

然後,他醉了,醉了以後的張進對著大家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現在還象是另外一個人嗎?”

大家都回答:“象!”

張進卻說:“可是,可是我不是啊,我還是我自己。”他說著說著豪氣上來,卻是一下站起來來,拍著桌子大聲說道:“如果能再活一次,我希望我變成另外一個張進!”

平秋月笑著說:“你都考上了清華了,全省都第一了,你還想變成什麽樣的張進?你這樣還不滿足啊?”

張進卻不回答平秋月,而是盯著林玲看,盯著那張美麗青春的臉看,他很想借著酒勁對她大聲說:我愛你。

但是他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艱難聲響,大張了幾次嘴巴,最後,他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他醉倒了,趴在了桌子上,手裏的杯子落到了地上,啪,一下碎了。

……………(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