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外晃著幽寂的燭火, 一時沉默。

阮明姝的濃睫還掛著顫顫的淚珠,漸漸止住了嗓子裏溢出的啜泣聲,烏黑如珠的漂亮眼瞳懷著潮濕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不喜歡她, 聽她提起別人的好才不會生氣。

阮明姝想到以前自己被眾星捧月過得榮華富貴日子,心中更加委屈, 她掰著手指頭細細同他數起從前的往事:“每天早晨都有人往我的抽屜裏送我愛吃的糕點,他們還搶著要幫我抄書,事事都先聽我的意見, 我不去的地方他們也不會去。”

冬天不缺暖手壺。

夏天也不缺給她送冰塊扇風的人。

逢年過節,收禮物都要收到手軟, 堆得沒處放。

北海的珊瑚, 東疆的瑪瑙, 翡翠玉石,琳琅滿目。

不過阮明姝從小就見過太多好東西,還不至於被他們送的這些寶貝迷花了眼睛。見多識廣的小姑娘,不那麽容易被討好。

阮明姝當然知道他們是喜歡她愛慕她, 才送她那麽多寶貝對她好。

她坦**享受著美貌帶來的好處, 但是不肯對他們付出分毫的。

張玠對她好是心甘情願,她又沒有騙他說喜歡他, 也沒有強逼他幫自己抄書。

“張玠那個狗脾氣都能對我這麽好, 你現在是我的夫婿,怎麽比外人還不如?”阮明姝是想告訴沈嗣,她不是沒有人喜歡, 她也不是嫁不出去才嫁給她。她以前隻不過不屑於對沈嗣賣乖,如今形勢所迫, 她也不是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是你用計謀千辛萬苦才能娶我回家, 可是你為什麽又不珍惜我?”

少女看著他眼裏不摻一絲雜質, 黑眸無辜柔軟,黏黏的聲音也很纏人。

她想她的態度都已經這麽的好,沈嗣如果還不領情,也太不識好歹。

以前她用這招,無論對誰都很奏效。

哪有人舍得拒絕她乖乖軟軟的請求呢?

沈嗣見她逐漸止住了眼淚,心底悄然鬆了口氣,他以前其實不懼任何人的眼淚,他就像天生沒有共情能力的那類人。可是現在確實不想看她繼續哭下去。

他鬆開拇指,淡淡的問:“張玠為什麽會對你好?”

阮明姝想都沒想:“他喜歡我啊。”

張玠雖然討人厭了些,但是如果不是喜歡她,不會對她獻殷勤。

這點,阮明姝心裏很清楚,跟個小明鏡似的。

有個成語,叫大智若愚。

阮明姝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大智若愚的人,她實在太聰明了,會裝傻。

沈嗣低頭對上少女溫和無害的眼睛,她好像很得意,眼尾輕輕往上揚了揚,幹淨水潤,微微仰起的細脖纖弱白皙,神情裝得十分乖巧。

沈嗣早已摸清她的套路,欺軟怕硬,柔和都是裝出來的,聽話也是假裝。

“嗯,那他喜歡你什麽?”沈嗣繼續問。

阮明姝這下更加確信沈嗣對她無意,不然從她的口中聽見別的男人的名字,不會如此鎮定從容。半點氣都不生。

以前陸衍隻是和阮青蘿站在一起說了兩句話,她都氣的快死掉了。隻有真心喜歡才會吃醋嫉妒。

阮明姝神色不耐,回道:“我長得好看啊,我漂亮。”

她從小就被誇到大,小時候他們誇她粉雕玉琢像年畫上的福氣娃娃,等到五官逐漸長開,沒有哪一個人不誇她漂亮。

阮明姝有時候聽得出來他們誇她書念得好是恭維,但是每個人說她漂亮時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眼珠子黏在她身上。

張玠從小就喜歡她,走哪兒都想帶上她。

她五六歲和母親一同去張府,張玠就捏她的臉,牽她的手,一個勁在她耳邊說你好可愛啊。

十來歲,張玠更是變本加厲,說她香香的,叫她不要和書院裏的其他人說話。

阮明姝覺得美貌是值得炫耀的長處,也不是人人都如她這般貌美天仙,在沈嗣之前她就沒有遇見過如此苛待她的人。不論男女,他們所有人都很喜歡她。

秦家的大小姐,在自家的宴會上還得先哄她高興呢。

即便是陸衍,也從來不會逼迫她做不喜歡做的事情。

哪像沈嗣,斬下的人頭都給她送了過來,毫無人性可言。

阮明姝懷疑沈嗣是不是眼神不好使,他欣賞不了她的美貌,才能不為所動,她問:“你是看不出我很漂亮嗎?”

少女語氣天真,似乎真的是這麽想。

沈嗣平靜打量她的臉,盡管仔細觀察過很多次,每回掃過她明豔動人的臉龐,也會覺得她的確是個漂亮姑娘。

五官輪廓和骨相都生得很好。

比起現代的一些女明星還要抓眼,說不定還會被人騙走照片拿去整容醫院當成廣告。

原來她一直是恃靚行凶。

但是顯然她並沒有利用好自己的美貌,而且也沒有想過以後。

沈嗣說:“我知道你很漂亮。”

他不喜歡枯燥無味的說教,也並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她。

不如慢慢引導。

“你的美貌能長久嗎?你一輩子不會變老變醜嗎?”沈嗣語氣平靜,開口問她。

每個人都會老去,無論年輕的時候有多好看。

以色侍人,永遠都不會長久。

阮明姝好像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麽要想的那麽遙遠呢?光是想到會變老變醜她就無法接受。

她想一輩子都像現在這麽的漂亮。

她嗚嗚咽咽地狡辯:“我老了也是老美人。”

沈嗣聽完哭笑不得,他繼續說:“退一步就算你是小仙女永遠都不會老,但是男人的心比狗都不如,今天愛你這張臉,明天就會更喜歡別人那張臉。你能保證他這輩子都不會變心嗎?”

阮明姝還沒聽完就已經怒了,“他敢!”

所以沈嗣認為她太天真,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人心險惡。

“他為何不敢?如果他娶了你,就是你的丈夫。連你的父母也不能伸手多管別人後宅裏的事情。”沈嗣說了這麽多,隻是想告訴她,男人不靠譜。

“你可以利用他們,把他們當成你的狗來使喚,但是你不能依靠他們,知道嗎?”

阮明姝不知道,似懂非懂。

沈嗣拿她發懵的模樣沒轍,道理就講到這兒。

“你嫌辰時太早,那就往後再挪半個時辰。”

古代的半個時辰,相當於現代的一個小時。

沈嗣已經對他嬌氣的古代小妻子非常的仁慈,而且已經做出了超越原則底線的退讓。以前他去醫學院上公開課,不允許任何人遲到哪怕一分鍾。

他自己在上大學的時候,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獨自去實驗室。

這種近乎變態的自律,堅持了很多年。

所以在沈嗣看來八點起床不算早起,人都是在懶惰中逐漸喪失自我。

阮明姝不敢和他討價還價,“噢。”

她仰著細頸,弧線優美纖瘦,小臉輕抬,小小的聲音很糯:“臉哭花了,幫我擦擦臉。”

沈嗣往後退了半步,留了幾分距離才聞不到她身上的香氣,“自己擦。”

阮明姝很懶的,尤其是晚上臨睡前什麽都不想做,“我手腫了的。”

她知道自己有多矯情,但是能不改的地方她不想改,“你不教我利用男人嗎?夫君,幫我擦擦臉。”

沈嗣臉色凝重,一板一眼糾正她:“不要叫我夫君。”

他補充,一字一句語氣很重:“以後也不許叫。”

“相公?”

“官人?”

燭火晃在他嚴肅凜冽的臉龐,沈嗣的氣息都是冷的,他說:“都不許,你叫我的名字。”

阮明姝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要擦臉。”

她仿佛就在告訴他,你不幫我擦臉我就天天都叫你夫君。

沈嗣做出了妥協,這也不是他第一次給她擦臉。用過了溫水的絲帕慢慢將她哭得髒兮兮的臉蛋擦拭幹淨。

阮明姝幹幹淨淨撲回被子裏,“手腫了,明天是不是就不用抄書了?”

沈嗣將手帕疊得方方正正,整齊放在一旁,“不用。”

她以為躲過一劫,還不知道明天要入宮去拜見皇後娘娘。

阮明姝興奮的睡不著覺,她的夫婿重新抱來一床被子,睡在床榻的另外一側,她轉過身來:“沈嗣。”

“你有心上人了嗎?”

既然他如此的正直偉大,不以貌取人,那他喜歡的姑娘肯定很有文采。

其實沈嗣不喜歡任何人,從初中到研究生畢業,都沒有談過一場校園戀愛。

畢業後進入醫院工作,也沒有任何關於情感上的需求。

他仿佛在平靜的等待世界毀滅的那天。

“睡覺。”

“不說算了。”阮明姝又氣呼呼背過身,閉上眼睛之前悶在被子裏自言自語:“保佑我今晚夢到我表哥。”

沈嗣:“……”

新婚的第四天,阮明姝依然天不亮就被人從被子裏提起來,困意朦朧的她完全睜不開眼睛,離不開她的床。

少女拱著軟趴趴的身體往被子裏鑽,遮光蔽日,隻想一覺睡到晌午再起。

沈嗣叫丫鬟先將早膳端進屋裏,果不其然,埋在被子裏的小姑娘聞著香味閉著眼睛從**坐了起來,花費了點時間緩緩抬起眼皮,放空了眼神,漸漸恢複神采。

她的肚子餓了。

她要吃飯。

這是她在侯府的閨房,恍惚間她還覺得自己沒有出嫁。

“我要用膳。”

“起床洗漱。”

“我要在**吃。”

“不可以。”

阮明姝和他僵持了一會兒,不情不願爬下床,漱口洗臉。

早膳有她愛喝的雞肉粥,也有她不愛吃的雞蛋和羊奶。

阮明姝隻肯喝粥,不肯吃雞蛋,又嫌羊奶味道腥。

沈嗣比她先用完早膳,親眼看著她喝完一碗粥,說:“雞蛋也要吃,羊奶可以留到馬車上喝。”

阮明姝當即蹙眉:“不吃雞蛋。”

沈嗣像在哄小孩又不是很像:“不吃不行。”

胳膊擰不過大腿,阮明姝剛好也沒吃飽,願意聽他一次,“你幫我剝。”

沈嗣沉默,誰也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麽,但是過去沒多久。

他動手幫她剝了個雞蛋,輕輕放在她的碗裏。

阮明姝將雞蛋掰成兩半,她抬起臉,禮貌詢問她的夫婿:“你能幫我吃蛋黃嗎?”

沈嗣語氣平淡:“不能。”

阮明姝也不求他,小口小口吃掉了雞蛋,蛋黃差點噎了喉嚨,她喝了幾口羊奶才將這口氣順下去。

進宮時坐著王府的馬車,比起侯府的馬車更加寬敞,但是裏麵陳設很簡單,沒有鋪羊絨毯,也沒有能供人休憩的枕頭。

阮明姝才知道要進宮覲見皇後娘娘,可能皇上也要召見他們兩人。

她忽然開始緊張,掌心冒汗。

沈嗣說:“皇後娘娘不止要見你我二人。”

阮明姝好奇地問:“還有誰?”

沈嗣說:“還有我的幾位皇兄和皇嫂。”

皇後是當今大皇子的生母。

大皇子受封晉王,既占了長又是嫡出,按說太子之位應是他囊中之物。可是皇上盛寵宸妃,立宸妃所生的兒子為太子。

三年前,太子忽然起兵謀反,被就地斬殺,宸妃得知消息後在宮中自盡。

這兩年,皇上身體已經不大好。

奪嫡之爭更是愈發凶險。

不過阮明姝覺得這些和她無能的夫婿沒有什麽關係。

他既沒有治國之才,又沒有屬於自己的幕僚,更沒有母族的支撐,拿什麽爭?用什麽來搶?

她就是命苦。

阮明姝認真想了想:“夫君,你與三殿下關係可好?”

沈嗣頭疼,無奈捏了捏眉心,“不是讓你不要喊我夫君嗎?”

阮明姝比他占理:“不這樣叫你,如何能顯得我們很恩愛?”

她不能讓姓趙的看出來她不受寵。

趙家小姐嫁給了三皇子,孩子好像都出生了。她正春風得意,就等著看她的笑話。

阮明姝後悔今早出門沒有戴上她那個嵌珠軟鐲,她該好好裝點自己,氣勢就不能輸。

阮明姝抓著他的胳膊,輕輕晃了晃:“你怎麽不說話了?你是得罪過三殿下嗎?他以後當了皇帝會殺了你我嗎?”

那他能不能再三殿下殺了他之前和她和離。

阮明姝不該考慮的事情就想的很遠,“我不會陪你一起死的。”

沈嗣手指一頓:“聽見了。”

阮明姝放了心,他知道就好。

入宮之後,就不能再坐馬車。

阮明姝跟在沈嗣身後,故意踩著他的影子往前走。

坤寧宮裏,皇後娘娘看起來很和善,慈眉善目,一團和氣。

皇後笑眯眯拉過阮明姝的手,“你怎的看起來比宮宴那日瘦了些,若是獻王敢欺負你,你就來跟我說,我幫你討回來。”

阮明姝僵硬點頭:“好。”

她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被握住的手涼颼颼的。

皇後看著她的臉,歎了歎氣,“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轉眼都嫁人了。”

皇後有些遺憾,原本阮明姝是她為她的兒子選好的側妃。

如果不是阮明姝太蠢了,她的身份配得上正妃。

高陽侯府,自是個值得拉攏的親家。

皇權更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皇後的仇人是淑妃,和淑妃的兒子。

區區獻王還不夠格讓她費心的。

隻不過這幾個月,獻王確實得寵,陛下將禁衛軍的腰牌都給了他。

皇後並未多留,幾句寒暄後送了點東西,就讓獻王帶著她回去。

今兒是初一,說巧也不巧。

三殿下帶著他的正妃剛到坤寧宮恰好撞上打算離開的兩人。

沈拙多看了一眼六弟的新王妃,嘖嘖——

是很漂亮的,名不虛傳。

沈拙叫住了他的弟弟,”六弟,借一步說話。“

永城那個案子,好死不死壓在六弟的手裏,有太多見不得人的罪證,不能麵世。

沈嗣握了握阮明姝的手,又輕輕鬆開,“你乖乖站在這裏等我,那裏都不要去。”

阮明姝仰著臉很乖巧,“哦。我不亂跑。”

趙清茹妥帖微笑:“六弟無需擔心,我會照看好弟妹。”

沈嗣低頭,像個老父親叮囑她:“餓了就讓宮女送些糕點,渴了就喝水。”

眾目睽睽,阮明姝覺得好丟臉,“我知道。”

等人離開,亭下就隻剩她和趙清茹兩人。

趙清茹剛生完孩子,身材豐腴,氣色紅潤,她幸災樂禍:“你不是說要嫁給你萬裏挑一的表哥嗎?怎麽混成我的弟妹了?”

阮明姝垂頭喪氣,望著自己的腳尖不說話。

趙清茹發覺好久不見的阮明姝收斂很多,她以前可不講道理了。

阮明姝以為陸衍喜歡她,就偷偷跑來找她,也不做什麽,眼珠子眨都不眨盯著她看。

“你叫我聲皇嫂。”趙清茹抿唇笑了笑:“你不叫我就去皇後娘娘麵前告狀。”

等了一會兒,小姑娘氣鼓鼓憋出兩個字:“皇嫂。”

趙清茹又笑了,她好心的問:“弟妹,你這身子骨招架得住獻王的精力嗎?”

阮明姝才不願意告訴趙清茹,她和沈嗣壓根就沒有圓房。

“當然吃得消,我有福氣。”

趙清茹意味深長哦了一聲,“看來不久之後明姝妹妹也要懷上孩子了。”

阮明姝蹙眉,答不上來。

沈嗣回來之後,就見阮明姝心事重重。

他牽著她往外走,免得她在皇宮裏又走丟了。

“你和皇嫂聊了什麽?魂不守舍的。”

“生孩子。”

“嗯?”

“夫君,我還要和你生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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