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鐵門被關上。

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站在門前。

“你……是你……”譚維的聲音中帶著驚恐。

“沒錯,是我。”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

“放我走,要不跟我一起走。”譚維往前踏了一步,逼近那個身影。

身影忽然一抖,像是有些害怕,但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朝著譚維邁進了一步。

燈光閃爍,照在這人的臉上。

這張臉如同貼了一層青蠟,呈現出詭異的青色,他的眼窩深陷,瞳孔緊縮,兩隻眼睛布滿了血絲,像是剛從地獄爬回來的冤魂,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個人,正是梁哲的朋友,精神病科醫生黎墨。

黎墨猛地一把抓住譚維的胳膊,身子前傾,另一隻手順勢按住了譚維的另一隻肩膀,將譚維死死地反手扣住。

譚維歇斯底裏地大叫了起來:“你不是害怕我嗎?你不是連碰都不敢碰我嗎?你不是喜歡躲起來觀察我嗎?”

黎墨的表情在瞬間變得異常痛苦,他的臉龐扭曲著,昏暗的燈光照在上麵,看起來像是已經死去的僵屍。

譚維忽然將臉靠近黎墨:“對了,當初是你一心想要碰我的……你忘了麽……你可憐我,同情我,將我緊緊抱在懷裏……這些都是你自找的啊。”

黎墨的身子猛地一顫,原本彎著的背部更加彎曲了,像是要將頭埋進地裏。

譚維瞅準了時間,身子忽然用力,猛地從黎墨的手中掙脫了出來,朝著大門瘋狂地奔去。

梁哲躺在地上,望著這一切,望著自己的老朋友被摧殘的樣子,心中一陣絞痛。

梁哲艱難地將頭抬了起來,嘴裏含著鮮血,對著黎墨大聲叫道:“黎墨……你不是在救她……你是在救你自己啊……還有你的女兒……你難道就忍心讓她在外麵等你一輩子……”

黎墨神情恍惚,喃喃自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從懷中掏出一塊純白色的手帕,手帕上繪著兩條上下交錯首尾相接的錦魚,錦魚下麵繡著一行歪曲的小字:爸爸生日快樂!

黎墨眼中含淚,將手帕默默綁在了手腕上。

黎墨緊咬著牙關,忽然一拳打在了自己的下巴上,發出‘哢嚓’一聲響。

“啊!”

黎墨的下巴歪曲著,發出一陣如同野獸般的嚎叫,他轉過身去,朝著正在開門的譚維奮力撲去。

“噗通!”

黎墨將譚維按倒在了地上。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可現在,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黎墨奮起全身的力氣,將譚維抱住,然後拖著譚維在地上緩緩爬動著。

譚維用力掙紮了幾下沒有掙脫開,她回過頭來,看到了黎墨的雙眼,那雙充滿血絲的雙眼中,此刻充滿了堅定。

譚維仿似知道,自己已經逃不掉了一樣,她索性放棄了抵抗,雙手放在了胸前,任由黎墨拖著自己往回走。

黎墨彎曲的背部直立了起來,他像是押犯人一樣,押著譚維朝木棍男孩和口袋女人走去。

黎墨望著地上的梁哲,聲音雖然沙啞但充滿了力量:“你說得沒錯,這是一場戰爭,我要感謝你,讓我有了繼續戰下去的勇氣。”

梁哲滿含熱淚地點了點頭,然後雙手撐著地麵,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黎墨一隻手扳著譚維的腦袋,將她的頭伸向了口袋女人“看看吧,她就是你的母親,你還記得她的樣子麽?”

譚維抬起頭,望著麵前這個麵部慘白扭曲的女人,雙眉在瞬間緊皺在一起,她的手緩緩抬了起來,像是要去觸摸這個女人,但最終還是因為恐懼而收了回來。

譚維還在掙紮著,她低下頭去,望著地麵,身子崩成了一張弓,像是隨時都會將她自己發射出去。

口袋女人似乎感應到了譚維腦中的想法,她緩緩走到譚維跟前,一雙慘白的瞳仁盯著譚維,忽然間,她伸出了一隻手,按在了譚維的頭上,然後從上至下,撫摸到了她的下巴。

口袋女人將手縮了回來,然後伸出雙手捂住了她自己的臉,喉間發出一陣悲愴的嗚咽聲,身子抖動,胸口一起一伏。

譚維緊咬著牙關,嘴角開始抽搐著,她的眼圈泛紅,淚花在眼眶中打轉,她努力地克製著,不讓它們流下來。

黎墨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木棍男孩說道:“忘了告訴你,我雖然被困在了這裏,但卻讓我有時間好好觀察你,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男孩,就是你的哥哥吧。”

譚維沒有說話,但身子卻劇烈地顫動了起來。

木棍男孩也沒有說話,隻緊盯著譚維,但他的眼神卻逐漸柔和了下去。

梁哲一隻手扶著黎墨,彎著腰,走到了譚維對麵:“譚維,看著我。”

譚維轉頭望著梁哲,眼神空洞,似有若無。

梁哲擦去了嘴角的血跡,深吸了一口氣:“譚維,他們是你的親人,是你死去的親人,我知道你很內疚,覺得你要為你媽媽和你哥哥的死負責,因為給你父親的那瓶酒是你買的,你哥哥也是因為救你所以才被淹死的,而你母親,則是過了好幾天之後,才被人打撈上來。”

梁哲的胸口傳來一陣劇痛,他幹咳了兩聲,吐出了一口血,繼續望著譚維:“可你難道忘了,真正讓你哥哥死去,以及讓你害怕的那個東西,是你夢裏的那條紅蛇,而不是那瓶酒,而那條紅蛇到底代表著什麽,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梁哲等待了一會,才緩緩說道:“譚維,不是他們在追你,而是,你讓他們在追你啊。”

梁哲說完之後,從口袋中掏出了那個黑色紐扣,舉到譚維臉前。

“是時候,跟過去說再見了。”

梁哲奮起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黑色紐扣,朝著高空扔去。

就在那一瞬間,梁哲似乎看到了,一滴清淚從譚維的左眼滑落而下。

四周的環境驟然間變得模糊,色彩在褪去,黑白交替間,一個又一個的場景片段從梁哲的眼前急速劃過。

拋向高空的黑色紐扣;慘白的麵孔;扯碎的口袋;擊打在腦袋上的木棍;衝進鐵門的汽車;跌進泥坑裏的輪胎;一個又一個的包裹;一閃而逝的身影;鵝黃色的短袖;碎掉的車窗;

奔跑著,卻又不知所措的自己——

最後,是格勒重症心理診療所。

梁哲忽然感到胸腔一陣發悶。

他如同溺水者破水而出,還沒有睜開眼,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新鮮的空氣從鼻口灌輸進了肺部。

梁哲嘴角含笑,緩緩睜開了雙眼。

這裏,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格勒重症心理診療所。

梁哲坐在扶手椅上,一邊大口地呼吸著,一邊抬眼望向了沙發。

沙發右邊的譚仲,依舊緊閉著眼睛,腦袋半垂著。

而沙發的左邊,本該譚維坐在那的位置,卻是空的。

梁哲的心‘砰’地跳動了一下,他急忙站起了身子。

“難道她還沒回來?”

梁哲四處張望著。

洗手間的房門打開了一條縫。

梁哲三步並作兩步走,一把推開房門。

譚維躺在地上,手掌上鮮血淋漓。

洗手間裏的鏡子支離破碎。

梁哲替譚維包紮好了傷口,將她抱回到了沙發上。

梁哲半蹲在譚維身前,輕聲呼喚著:“譚維,能聽見我說話嗎?”

譚維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身子靠在沙發上,呼吸緩慢而均勻,完全是一種昏睡的狀態。

梁哲知道自己不能著急,他一遍一遍地呼喚著。

他知道譚維肯定會回來的,一定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譚維靠在沙發上的身子緩緩直立了起來,而她偏向肩膀的頭也緩緩扭動著方向,朝著胸前垂下。

黑色的長發散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龐。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厚重,喉間發出一陣陣詭異的低沉叫聲。

梁哲知道她她很快就會從催眠中醒過來。

梁哲提高音量,語速堅定而沉穩地告訴她:“譚維,當我數到‘3’的時候,你就會醒來。”

梁哲往沙發的中間走了一步,再次提高音量:“當你醒來的時候,你父親譚仲也會醒來,你們會記得催眠中發生的所有事。”

“1。”

譚維的雙手因為緊張而開始抖動,並且慢慢護住了胸前。

“2。”

此時,她的身體已經有了很強烈的**反應。

“3!”

譚維猛然坐直身子,瞪大雙眼直愣愣地望著梁哲。

“啊——”

與此同時,右邊的譚仲發出一聲驚呼,整個身子在驟然間緊繃,因為長久的壓抑和焦慮,使得他的胃部一陣泛動,一口酸水湧到喉嚨,‘噗!’地一聲,噴射了出來。

梁哲的時間掐的剛好。

此時的譚維和譚仲,早已淚流滿麵。

譚仲站起身子,他的表情哀傷,整個人異常憔悴,像是這次催眠過程讓他在短短的兩個小時裏,老了好幾年。

譚仲抱緊了譚維的身子,淚水在他的臉上縱橫流淌:“女兒,我對不起你……不該讓你承受這麽大的壓力……這都是我的錯……”

譚維像是不敢相信一向堅強的父親竟然哭了一樣,她的雙手張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梁哲。

梁哲微微一笑,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譚維的雙唇緊抿在一起,愣了一會之後,才緩緩抱住了自己的父親。

父女兩人,緊抱在一起。

良久過後,譚維和她父親兩人一起,走到梁哲跟前。

譚維的表情有些沉重,但眼神卻已經不那麽恐慌,反而充滿了一種溫情和不舍。

譚維低著頭,猶豫了半天,像是要說什麽,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最終,隻說出了三個字:“謝……謝你。”

譚仲握著女兒的手,望著梁哲的雙眼,嘴角掛著一抹感激的笑:“梁醫生,謝謝你,為我們做的這一切,還有,謝謝你,沒告訴,就對我催眠了。”

梁哲笑了起來。

譚仲和譚維一起,對著梁哲鞠了一個弓,然後朝著門外走去。

似乎沒有什麽東西,比鞠躬,更能表達對一個人純粹的敬意。

梁哲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正午的陽光照射進來,照到人身上,暖洋洋。

梁哲躺回到沙發上,忽然感到一陣眩暈。

沒有什麽,比瓦解一個人的心理防禦,走進他的內心,然後挖掘出他的秘密,更讓人勞累的。

這兩個小時的催眠治療,像是打了一場持續兩年的戰爭,作為心理醫生的梁哲,在這個過程中,所感到的緊張,焦慮和壓抑,隻會比病人多,不會比病人少。

梁哲身心俱疲地躺在沙發上,雙眼泛紅,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

他的手下意識地伸進了口袋裏麵。

口袋裏麵空空****。

譚維風衣的黑色紐扣,早已不知所蹤。

梁哲將手拿了出來,放在胸前,嘴角掛著一抹奇怪的笑。

梁哲閉上了雙眼,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