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格勒重症心理診療所,室內。

梁哲坐在扶手椅上,膝蓋上放著一個白板記事本,手中握著一枝鉛筆,仔細端詳著麵前這名女孩。

這名女孩二十左右年紀,整個人蜷縮在沙發的角落上,好像一隻受驚的貓,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本該顧盼生輝,惹人憐惜,但現在,她的眼神中,卻全是恐懼。

根據她自己的描述,她說自己: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梁哲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神經衰弱,滿足與實現。

梁哲:“你的意思是,你不能確定自己現在是不是在夢中?”

女孩緊盯著梁哲,呆了片刻之後,才點了點頭,但迅速地,她又搖了搖頭。

女孩:“不是不能確定,而是根本無法確定。”

梁哲:“一些通俗的方法你試過嗎,比如擰自己大腿這種?”

女孩的眼神中略過了一絲淒涼,她沒有說話,反而開始慢慢捋起自己的袖口,她穿著黑色的風衣,領子,袖口和下擺都很長,像是要將自己全部包裹進風衣裏麵一樣。

女孩的胳膊露了出來,她的皮膚很白,但上麵卻有一塊一塊的青斑,那些青斑像是惡魔的眼睛,猙獰而恐怖。

梁哲腦中想起了黎墨跟他說的那句話:在她成為真正的精神病人之前,我想隻有你能夠幫她。

梁哲輕吸了一口氣,將思緒拉回問道:“這些都是你為了證明自己是不是在夢中而做的?”

女孩將領子翻下來一邊,露出了一條半個巴掌長的新鮮疤痕,然後苦笑一聲:“像這種疤痕,有很多。”

梁哲:“證明的結果呢?”

女孩:“我在夢中和現實中,都會受傷,受的是同樣的傷。”

女孩:“有一次,我還在夢中殺了我自己。”

梁哲:“你在夢中自殺?”

女孩:“我能感受到疼痛,甚至就像所有電影和小說中描述的那樣,我的過往,甚至包括童年的一些記憶,都會在那一瞬間,湧現到腦海。”

女孩:“我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鮮血從脖頸中流出來,是那麽的紅,紅的發黑,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正在流逝,我想要用手捂住,可越捂它流的越快,我的手上,身上,臉上,全都是血,它們溫熱,冒著泡沫。”

梁哲:“你為什麽要用手去捂,難道你不想死?”

女孩:“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死原來是這麽恐怖的一件事情,於是我開始大叫,打碎了玻璃,用自己的頭猛烈撞擊牆壁,在我就快要撐不住,感覺身上的力量即將被全部抽空的時候,我看到,我的父親,他驚恐地衝了進來……”

梁哲:“如果是在夢中,你怎麽確定那人是你的父親?”

女孩:“是我後來想到的,因為在那個人衝進來的瞬間,我從夢中醒了,然後發現父親正抱著我,替我捂住傷口。”

梁哲:“你醒來後發現你在哪?”

女孩:“應該是在洗手間,是我父親後來跟我說的。”

梁哲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夢遊。然後想了想又在夢遊下麵寫了兩個小字:自殘。

梁哲:“你知道自己有過夢遊的症狀嗎?”

女孩沉默了一會,然後緩緩低下頭去:“之前沒有,後來有了,因為我不得不那麽做。”

梁哲:“你的意思是,你能控製自己是不是想要夢遊?”

女孩點了點頭:“因為我的夢境就快要走到盡頭,我害怕看到結果,所以不得不采取手段,終止自己的夢境,而終止自己夢境的途徑便是通過夢遊,隻有在夢遊中,我才能夠找到利器,找到能使自己徹底從夢境中蘇醒的方法。”

梁哲將鉛筆放在白板上,支起手肘,用手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伸出食指,放在了鼻翼上,輕輕地撫摸著。

在聚精會神地整理思路的時候,梁哲就會做出這個動作。

女孩低垂下腦袋,看著自己露在外麵的腳掌,像是已經沉浸在了夢中。

良久過後,梁哲忽然問道:“你既然能在夢中自殺,難道不能在夢中救活自己嗎?”

女孩抬起頭,盯著梁哲,愣了一會,隨即露出了一抹笑容:“看來你真的跟別的心理醫生不大一樣。”

梁哲微笑著點了下頭,他沒有問女孩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而是直視著女孩,等待著她的回答。

女孩:“我也想在夢中救活自己,甚至尋找能夠幫助自己的人,可在夢裏隻要有他的存在,我就根本做不到,他一直……在追殺我折磨我,等著我死……”

女孩的眼神變得驚慌,嘴角開始抽搐,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梁哲迅速地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字:他。將這個字用圓圈圈了起來,後邊標注上一行小字:創傷的源頭。

梁哲直視著女孩的眼睛,聲音沉穩有力:“這裏很安全,我是你的心理醫生,你可以告訴我一切你想說的。”

女孩的身子蜷縮的更厲害了,雖然被巨大的黑色風衣包裹著,但仿似依舊能夠感受到女孩身體上所傳來的震動,那是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女孩緊咬著嘴唇,梁哲彎腰倒了一杯水,推到女孩跟前。

女孩望著麵前的水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那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在夢裏,我每次都要去那裏玩耍,我能聞到花香,能聽到蝶語,在花園裏,我是肆無忌憚自由自在的公主,伴隨著四季交替,花開花落,我也在慢慢地成長,那是我最快樂的私人空間,它陪著我長大,直到有一天,一場冰雹——”

女孩伸出手,拿起了茶幾上的水杯,顫抖著手腕輕輕喝了一口,陷入了沉默。

梁哲:“在冰雹之前,你的夢一直局限在花園之中嗎?”

女孩本能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回答。

梁哲:“你每次都會夢到同一個夢麽,就是花園裏那個?”

女孩忽然將水杯放在茶幾上,盯著梁哲:“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對嗎?我的意思是,我的夢在成長,夢中的我也在成長,每一次的夢都會在上一次的夢境上延續,產生變化,而這變化是我能夠切身體會得到的,這才是我想表達的意思,你到底能不能懂?!”

女孩的情緒有些不穩定,像是有些惱怒,或者不被人理解的痛苦。

梁哲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他不應該用自己的思維去限定女孩的思維,而應該用女孩的思維去解讀女孩的思維。

梁哲在紙上寫下:夢境延續。

梁哲輕吸了一口氣,然後偏過頭去,望了一眼左邊牆壁角落裏,那個兩米多高的衣櫃,仿似那個櫃子裏麵正有一個人望著自己,而自己需要得到他的力量一樣。

等梁哲重新扭過頭來的時候,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他沒有正麵回答女孩的質疑,而是繼續問道:“那場冰雹過後呢,發生了什麽改變?”

女孩裹了裹風衣,將頭扭到旁邊,望著茶幾的邊緣,良久過後,才說:“那場冰雹摧毀了花園裏的一切,油菜花,熏衣草,月季和牡丹,甚至灌木叢,泥地裏都是蝴蝶和蜜蜂的屍體……我受不了著一切,撲在地上痛哭,就在那時,他出現了。”

梁哲知道女孩就快要說到問題的關鍵了,他不動聲色地問道:“那時候,你幾歲?”

女孩愣了一會,然後扭過頭來:“十二,十三?我記不住了,這很關鍵嗎?”

梁哲微笑著點頭,示意女孩繼續說下去。

女孩有些被梁哲弄的莫名其妙,她再次整理了下風衣,望向茶幾的邊緣:“他和我一樣,對花園裏發生的一切感到不能理解,甚至感受也和我一樣,那種痛苦,是的,我能感覺得到,他對花園裏的一切都感到由衷的悲傷,可是,他跟我不一樣,他堅強又開朗,並迅速地從花園的破敗中走了出來,然後帶領我開始了新的一波栽培,你根本無法相信,將種子埋下,等待著新生萌芽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情。是他教會了我這麽做,是他讓我從無法自拔的痛苦中慢慢走了出來,並帶著無尚的喜悅開始耕耘真正屬於自己的花園。”

女孩喝了一口水:“半年之後……你不知道這半年裏,我每天晚上都希望能夠快速入夢,好進去看看那些花兒到底長成什麽樣子了,這半年裏,我親眼看著它們一點點地成長,從發芽,到生葉,從**到怒放,然後釋放芬芳,它們在成長,我也在成長,現實中,我應該過了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吧。”

梁哲迅速地在紙上寫下:夢境半年=現實兩個月。

女孩:“花園徹底成長起來了,我和他手拉著手,在花園中奔跑,起先是在花園的中心,後來跑到了邊緣,再後來,我們發現了一條通往外界的路,我們猶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出去,最後,還是我在夢醒後,在現實中深思熟慮過後,才做出了決定。”

女孩深吸了一口氣:“那天晚上,我晚飯都沒吃,就迫不及待地睡下了,並很快進入了夢境,我沒有跟他說明原因,直接拉著他一路狂奔,奔出了花園……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世界——!”

女孩忽然緊咬嘴唇,低下頭去,閉上了雙眼,滿臉的疲憊,像是剛才打了一場無比強硬的戰鬥,現在已經筋疲力盡。

梁哲替女孩蓄滿水杯,抬頭望著一眼牆上的掛鍾:下午五點過五分。

此次治療過程兩個小時,已經超了五分鍾。

梁哲將鉛筆和白紙夾在一起,放在了旁邊的小桌上,然後關掉了桌上的錄音筆。

梁哲站起身子,微笑道:“譚維,不好意思,我們今天的谘詢時間已經到了。”

譚維沒有回應,依舊閉著雙眼,低著頭。

梁哲沒有去打擾她,他知道一個人在說出了自己內心許多秘密之後,是怎樣的疲勞。

他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

夕陽照了進來,燦爛,帶著金邊,鋪撒到地麵上。

梁哲呼吸著窗外的新鮮空氣,背對著譚維:“譚維,下次谘詢時間也是周一的下午,三點,如果你有事來不了,請提前一小時給我電話。”

梁哲的話音剛落,一聲淒厲的尖叫忽然從背後響起。

梁哲急忙回過頭來。

“啪!”

譚維的右手狠命地打在自己的臉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梁哲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譚維忽然猛地站了起來,雙手在胸前一陣拉扯,將自己的風衣完全扯開,露出了白皙細膩的肌膚,以及胸口上點點的青斑,讓人觸目驚心。

梁哲吃驚地發現。

譚維的雙眼是閉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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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歡迎親們吐槽,歡迎一起學習心理學知識,一起走向心底深處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故事。

每滴淚都有一段傷痛。

每聲歡笑背後,也許都是一種隱藏。

我們沒法左右兒時的環境,因為我們還太小。

可我們能夠改變我們成長過程中的軌跡。

找回最初的自我。

心成長的方向,就像向日葵,不管遭受怎樣的折磨,應該永遠對準著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