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長江中下遊的戰爭打得如火如荼之時,兩位來自地球彼端的來客悄悄地踏上了東方的土地。

如果從縱向的角度來看待曆史,那麽此一事件很具戲劇性效果,而就算拋開其他因素不計,單單就事件本身而言,也彷佛象是一場真人上演的黑色幽默劇。

公元一六年、大漢元興五年,兩隊來自歐洲的“商人”幾乎是同時在山東行省登州府港口登陸,並且,在登上口岸之後,兩隊人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奔赴登州府衙,向當地知府官提供自己身份的證明,並遞交外交文書。

登州知府對此毫無準備,當看到那一圈彎轉拐扭的西洋文字時,這位十八歲進學、二十一歲過鄉試,二十五歲二甲登科及第的儒家才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不過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在這兩隊自稱“大使”的紅毛番之中,態度囂張、一臉找抽樣、怒不可遏要為什麽“伊比利亞半島”討回公道的家夥絕對應該控製起來,雖然知府大人一向對海外的事情不太上心,但到底也知道朝廷在不久之前就和西洋的西班牙國大打了一場,並且大勝歸來,去年那個慕容鵡將軍統率的那支遠征艦隊幾乎震動朝野,臨港落馬之日,帝國朝野震動,得到現在,整個中國甚至包括大周控製下的雲貴兩省都是婦孺皆知,士林之中對此讚譽極高,顧炎武、王船山、黃宗羲三位大家一致高調評價。其中文筆最好的那個吳梅村甚至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文章誇讚,其文字雅達膾炙人口,知府大人甚至都能背出其中的部分:

“……既征伐萬裏,播恩澤於大洋之外,懾不軌於蒼穹之末;承衛、霍(注:衛青、霍去病)之壯誌,揚陳、班(注:陳湯、班超)之餘威,蓋三百年來,雖三寶(注:鄭和)而不能也,斯將軍之勇烈,尤勝古人,喚兩千虎賁,橫行異域,雖萬千而弗能當耳,偉哉、壯哉!!!嗚呼……”

在目前中國人民廣大輿論之中,毫無疑問,西班牙人已經上升為除滿清朝廷、西蒙古準葛爾汗國之外,大漢帝國的第二大國敵了,全國上下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卻沒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家夥還敢找上門來。

不過根據中國傳統的外交理論,雖然是敵國使者,那總是得客氣的,總之越是大仇,那就越要客氣,要知道咱們是“天朝上國”,向來都是禮法傳家,蠻夷們都是羨慕得緊,所以得小心款待,以免這些“番邦人士”回去之後說怪話。

相對於那個西班牙使者,第二個紅毛番就顯得非常上路,態度非常謙虛,說話也是相當之客氣,言語之中也是非常坦誠,口口聲聲說是非常仰慕中華文明,希望能夠得到皇帝陛下的接見,能夠達成兩國的友好往來甚至相互合作雲雲。

這套言詞包括知府大人在內的所有官員倒是相當之熟悉,基本上東亞這塊圈子裏的周邊國家來了中國大多都是這麽說。

因此從這兩點來推論的話,頭一個西班牙國雖然可惡,但那邊既然膽敢和咱們天朝為敵,這個國力和疆域肯定是不小的,說不定就是象羅刹國一樣,是那個什麽“歐羅巴”的第一強國;而這第二個自稱是奉什麽“路易十四國王之命”過來的紅毛番肯定是個小角色,至於那個什麽“法蘭西”之類,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某個類似於緬甸之類的彈丸小國,這次看到咱們天朝大軍的聲威之後,立馬眼巴巴的跑來獻殷勤投靠,免得下次再開戰時一不小心就被咱們順手滅了。

在這種事情上,地方官員是沒有權力做出任何決定的,按照程序上說,這些使者一上岸,就得立馬朝北京送,但這個時候皇帝已經下江南禦駕親征,所以禮部接待官員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在官場法則影響下,大家夥為了怕擔待責任,這幫紅毛就象皮球一樣推來推去,於是經過重重請示、匯報、再請示、再指示,文書流轉案牘無窮之後,最後捅到負責留守京師的內閣首輔大學士李光地案頭,於是一錘定音:直接送江南。

兩位使者五月份上岸,為了驗證身份,花費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接受地方官、禮部司官、海軍衙門、陸軍衙門等各路人馬的詳細檢查;然後,又為了等待決定該他們送哪裏去的文書傳遞問題,再次等待了近一個半月,足足用了兩個多月,直到流火七月,兩位大使才終於獲得通知:他們現在可以去江南去朝拜皇帝陛下了。

西班牙國的使者名叫克菲爾?堂?羅爾多,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矮胖子,半禿頂,肚皮奇大,說起話來鼻音很重,乍一望去,就像個豎起來的啤酒桶。這位大人擁有伯爵頭銜,職務倒是頗為不小,依稀可以認為是西班牙現任政府的外交次長,此外,據說此人和國王卡洛斯二世關係非常親密,不論是在政府還是宮廷,都是頗有聲望。可以說,單單從西班牙政府派出這個重要人物來看,對於此次和中國方麵的外交交涉,西班牙朝野上下應該是頗帶期望,或者是非常重視。

而法國大使的外型相對而言就好得太多了。法蘭西王國外交官卡西莫多男爵閣下就好得太多了。皮膚白皙、身材頎長,雙眸澈藍,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說話起話來溫和柔軟,不論什麽時候都是一套做工精致的禮服,襯衣的領子和袖口雪白雪白沒有一絲汙垢,總而言之,這個來自來自巴黎的男人代表了當代歐洲上流社會對於美男子或者花花公子的一切完美評價,雖然在中國他非常遺憾的無法勾引任何誥命夫人,但山東妓院的異國風情卻立即大大地彌補了這一點。

直接踏上中國的土地之後,兩位大使才突然間發現了彼此居然是同行,而且各自代表了自己的國家。

此事頗有點戲劇色彩,本來,作為一國大使,兩人都是各自擁有一條戰艦作為專用的外交座駕,而且自本國出發之時,儀式都是相當隆重,不過隨著航程日遠,離開了地中海海域,到達北非之後,鑒於目前海麵世界的混亂局勢,兩位大使立即派人取下了取下了外交旗幟,把船隻偽裝成普通的武裝商船,如果不上船仔細查看的話,和其他的遠洋貿易船隻沒有任何區別。

這種事情要放在中國,哪個使者膽敢這麽做回來即使皇帝不治罪,光朝野士林的唾沫星子就可以淹死他了,但放在歐洲就有點無所謂。當然,這裏倒也不是兩位大使閣下貪生怕死之類,而是現在的海上實在是太混亂了,坦率的講,如果正大光明的擺開排場一路張揚過去,能否活著抵達中國實在是要劃上一個巨大的問號。

要知道現在活動在海麵的各方勢力幾乎沒一個是好東西,窮瘋了的海盜暫且不說,光說各國的正式海軍艦隊碰到肥羊,也是時不時改頭換麵上做上一票,完了隻要不留下活口,保管什麽事也沒有,而就算是那些武裝商船,如果真碰到能撈一票的時候,也是絕對不會介意臨時改換一下身份的。

所以,正是因為兩人明白身上肩負著的國家使命,自己必須活著抵達中國,所以才必須低調行事,以策完全。

應當說這套裝扮應該是發揮了不小的作用,兩位大使的船隻一路順風順水的抵達澳門,不過這時,他們發現了一個更糟糕的事情,那就是目前的中國仍然在持續內戰之中,論說光皇帝就有三個,勢力更是亂七八糟,不過自己的出使目標倒是非常明確,那就是北方的“漢帝國”。

橫行中國海的台灣鄭家艦隊與他們出使的漢帝國在長江中下遊地區發生了極為激烈的戰爭,在兩位歐洲人看來,這場戰爭不論是規模還是烈度,都是極為驚人的,幾乎有兩個行省、一千幾百萬人口卷入了這場規模浩大的戰爭,雙方出動的兵員多達數十萬,作戰區域超過五十萬平方公裏,不論是陸地上還是海麵上,雙方在各個戰場激烈交火,據駐留澳門的同胞介紹,相對於之前的數場戰爭,這場戰爭還不算是最激烈的那種,但戰爭期間每天仍有數百上千人喪生。

於是在這種情況下,從南中國去北中國的海洋通道就被封鎖了,兩位大使的船隻得到了澳門總督的明確警告,葡萄牙在此次戰爭中保持中立,在戰爭結果出來之前,一切自裝載大炮的武裝船隻不得擅自駛入作戰海域,如若違反,那就立即會被葡萄牙政府宣布為“不受歡迎人士”,不予準許入港。

無奈之下,兩位大使隻得四處鑽營活動,好在遠東這塊的亡命之徒著實不小,當放出偷渡的消息之後,立即就有蛇頭上前接頭,剛開始這邊的走私集團倒也對此發生了一點小小地誤會,根據之前的經驗來看,現在企圖跑到北方中國的歐洲人,大多是直奔大漢帝國的綠卡去的,所以蛇頭的打算是打算把兩位大使隨便塞哪個桶裏麵稀裏糊塗送過去就算完,不過這樣的方式在兩位大使看來自然極度荒謬,雖然兩人一直在隱瞞身份,但到底也還是沒有達到要假扮黑奴的程度。

經過一番交涉探討,雙方和澳門某黑社會犯罪集團終於勉強達成了協議。西班牙大使對外宣布的身份是販賣郎姆酒的商人,此次之所以去北中國,是接受商會的命令,考察當地的港口的市場,看看能否適合銷售——這個身份遭受了包括小屁孩水手在內的一致嘲笑,這年頭,白癡都知道西洋酒在中國的市場等於零,不論人頭馬還是XO,都與尿水無異。

至於卡西莫多閣下就優雅了許多,坦率的講,一個良好的外型的確是能夠在交往中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這位文質彬彬的貴族彷佛變魔術一樣,在諸多黑社會麵前一眨眼變出一把豎琴來,甚至還當眾表演了一曲,最後用那種憂鬱地、淡漠地而看上去而又瀟灑不羈的神情自我介紹:其實他是一個流亡貴族,同時也是兼職的吟遊詩人,這次去北中國,一是為了全人類的文明和藝術,與中國的藝術家同行進行廣泛交流,二個也是順便遊曆世界,將神秘的東方風情帶回歐洲。

這套表演完全征服了粗魯不文的海盜,無數殺人不眨眼的漢子肅然起敬,要知道不論是在哪個時代、不論是在哪個階層,有文化、有內涵的人總是要吃香得多,相對而言,那個西班牙矮胖子簡直就象是個菜市場的豬肉販子。

於是法國大使得到特權,他和他的仆人們可以在甲板上自由活動,順帶為黑社會演奏豎琴;而西班牙大使和他的仆人則隻準呆在暗無天日的底艙啃麵包。

近代東西方的第一次正式的官方外交接觸就是以偷渡的方式拉開帷幕,相信無數曆史學家翻到這一頁,一定會瞠目結舌啞然無語。

真實的曆史,往往比虛構出來的傳奇史詩更為離奇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