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微溫,不冷也不燙,淳於焉抬起右手去接,許是動作太大,牽扯到未愈的傷口,俊朗的眉眼,便不由輕輕一皺,好看到叫人心悸……

安若溪將一張唇抿的似要滴血,卻終究還是坐在了他的身畔,小心翼翼的避開他肩縛之處,將盛著溫水的白瓷杯,緩緩送到他的嘴邊……

兩個人靠的如此之近,呼吸相聞,心跳砰然。

空氣裏沉靜的似一場好夢正酣。

一杯水飲盡,安若溪堪堪伸出去,想要將它放在桌上的手勢,卻隨著男人驀然響徹的嗓音中,不由一頓:

“安若溪……這幾天……你可有否為我擔心?……”

話出口,連淳於焉自己都不覺有些自嘲……她三日三夜的陪伴,她夢中的囈語呢喃,她緊緊握著他的小手……這一切的一切,若非關切,又是什麽?……但他,還是卑微的、期待的、乞求的,想要從她的嘴裏,親口說出對他的不舍……

安若溪但覺心口窒了窒,將那連綿不絕的想要漫出來的悲傷斂了去,僵在掌心裏的杯盞,被捂得有些熱了,然後終於輕輕放回到了桌子上。

“你救了無憂的性命……我照顧你……是理所應當的……”

這又平又硬的話聲,似刻意磨得棱角全無的一塊石頭,聽在安若溪自己耳朵裏,都覺自欺欺人的可笑,更不敢去看男人的反應……她本也沒有期待,他會相信這樣蒼白無力的疏離……她需要的隻是……框著自己……不肯踏雷池半步……他與她,走到這裏就好……前路茫茫,太遠了,她承擔不起那樣的重量……

“僅僅是因為無憂嗎?……”

男人低低笑了一聲,像清風吹過滿地落葉,沙沙的帶些秋日蕭瑟的淒涼。

安若溪卻仿若未聞,一心之中,並無旁騖,如說的是最尋常不過的一件事:

“大夫說你的傷勢無礙……休息幾天就沒事了……你離宮這麽久……就算有五王爺監國……也該回去了……”

“你和無憂……會跟我回去嗎?……”

男人低聲相詢,眸似積雪初溶,映著輾轉光華,清亮而沉鬱……明知道不過是奢求,卻總還抱著一絲希冀……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答案……

“回去?……回不去了……”

將頭輕輕撇開,安若溪一雙眼眸,卻不知該落向何處,就像她的心一樣,無所適從。

“淳於焉……我和你……都不再是昔日的彼此……許多事情,過去便是過去了……再也不可能重來……”

斂著嗓子,將一席話說得淡然而疏漠,垂在身側的兩隻手,卻不自覺的握緊,任青蔥似的指甲,深深扣進掌心,卻仍無法阻止安若溪從血液裏、骨髓中不斷滲出來的悲哀之氣……

男人卻不允許她的逃避,長臂如纏,驀地將她圈進自己的懷中,把一切的掙紮與反抗,盡數埋在他的胸膛,隻緊緊的擁著她,像是要揉進自己的體內一般,堅韌的,決絕的,死也不會放手……

“安若溪……不要再說什麽過去了……你根本放不下我……你的心裏根本還有我……我也更不會放你走……我已經失去了你一次……那種痛苦……五年就夠了……如果這次……你還要離開我……我真的會死……安若溪……不要再折磨我了……更不要折磨你自己……我們重新開始

……”

那“重新開始”四個字,輕飄飄的鑽進安若溪的耳朵裏,如春風化雨,纏綿進她體內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重新開始……這自重逢以來,不斷回**在她心底的一句話,從來不敢觸碰……可是如今呢?……她真的可以跟他重新開始嗎?……

男人的懷抱,溫暖而堅實,隔著兩人輕薄的衣衫,仍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胸膛之下,一顆火熱的心髒,砰動如敲鼓,一聲一聲,交織在一起,形成奇妙的頻率……

安若溪突然覺得好累,好想就這樣靠在他的懷抱裏,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做,前塵往事,就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往後無邊歲月,是好是壞,是福是禍,她亦不願追究……唯有此刻,眼前的男人是真實的……他就在她的眼前,隻要她伸出手去,就可以緊緊環抱住他……重新開始……

指尖似得到召喚,不能自抑的顫了顫,抬起到一半的手臂,卻終是無力的垂了下去。

“別人又怎麽辦?……”

嗓子又幹又澀,安若溪聽到自己開口道:

“當初……你既選擇帶蘇苑莛和她腹中的骨肉離開……現在又如何能夠輕易的舍去他們母子?……”

五年前,大火之中,死生一線,他最終選擇帶走的那個人是蘇苑莛……這是她心底的一根刺,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狠狠的將她刺傷……不拔不快……

緩緩放送對她的禁錮,淳於焉一雙大掌,卻是握住她柔潤的肩頭,讓兩個人可以四目相對,麵麵相覷……兩個人靠的如此之近,眸底激**的卻是同樣的情愫,倒映出彼此的影像,像鐫刻了長年的一道光,融進了他的靈魂深處,永生永世,都不會磨滅……

男人如有靈犀,知道她那些未得出口的耿耿於懷,到底是為著什麽……還好,上蒼給了他親口向她解釋的機會……

“當年……我之所以選擇帶走的那個人是蘇苑莛……”

男人低沉而清冽的嗓音,突兀的響起,一直期待著,卻又恐懼著的真相,近在咫尺,安若溪卻隻覺心中驀然一緊……但見男人薄唇輕啟,輕聲開口道:

“……不是因為我的心中……對她還有愛意……更不是因為她懷著所謂我的骨肉……不過是還她昔日在刀槍劍雨之中尋我的一份情誼而已……”

安若溪聽到自己的一顆心,悸了悸,仿佛就此停在這一刹那,如同被人灌滿了,又似被人掏空了,茫茫然,不知所起,不知所蹤,竟說不出是苦是甜,是喜是悲……

“那時……我早已打定主意……與她了結之後……便回去陪你……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都不會拋下你……我本是抱著與你同生共死的念頭的……”

說到這裏,男人幽惘的話聲,漸次低了下去,仿佛陷進當日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那一日,眼睜睜的看著她被大火吞噬……就算他求死之際,被人所救……但他的心,早已隨著她一同葬身火海,再也不會為任何人而跳動……沒有她的歲月,活著,不過是一場劫難而已……他眷戀著與她的點點滴滴,是以苟延殘喘……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才去黃泉找她……但此刻的他,終於可以慶幸……她回來了……失而複得……除非他死,便再無放手的理由……

那“同生共死”四個字,卻像是千絲萬縷一樣,纏住安若溪

的呼吸與心跳,那樣輕,又那樣重,一點一點的激**在她周身的每一個角落裏,占據,填滿,膨脹、擴散,甜蜜而苦澀,痛苦而歡愉……

原來,生死關頭,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舍棄她……他愛她……隔了五年的生離死別,她終於相信……他也是愛她的……

“安若溪……我們已經錯過了太多的時間……這一次……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鐵鉗一樣的長臂,再一次將女子緊緊纏進自己的懷中,淳於焉擁著她單薄的身子,那樣的溫暖與柔軟,她與他毫無縫隙契合的胸膛,有灼灼的心跳聲,砰然躍動,一聲一聲,清晰而熱烈……她真真切切的活著……她就在他的懷抱裏,在他的生命裏……多好……

他抱的她那樣緊,仿佛一鬆手,她就會像一縷輕煙,一絲薄霧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箍的安若溪骨頭都是疼的……這可是他愛她的重量?……

手臂緩緩抬起,安若溪終於回抱住他,將整個臉,埋進他懷中的一刹那,安穩而溫暖……像漂泊了太久,一顆心,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再也不會分離……

空氣裏,惟餘輕輕淺淺的呼吸,交疊著砰砰然的心跳之聲,一下一下,纏綿成世間最美妙的旋律……

**

小鎮日子,悠然似水,安若溪並沒有跟他回宮,淳於焉也不強求,總歸她在哪裏,他便死皮賴臉的留在哪裏,他二人,就像這白沙鎮任何一對平凡夫妻一樣,偶爾蜜裏調油,偶爾吵吵鬧鬧,瑣碎的幸福著。

唯一不大和諧的,也隻有端木無憂了……雖然好歹淳於焉從狼口裏救了他一命,他不至於將他轟走,但卻也任憑他殷勤備至,這少年仍是一副愛答不理的冷酷模樣,顯然並不待見他……淳於焉也不氣餒,成日裏依舊投其所好,十分的狗腿……就像今日,聽說集市上來了一幫雜耍藝人,又聽說這孩子,一直為未能像其他同齡人一樣,被阿爹架在脖子上,高高在上的看戲而耿耿於懷……他頓覺表現的機會來了,死拉硬拽的將少年帶去了集市……

想到自己兒子那副明明很想去,卻又死傲嬌的模樣,安若溪就覺得好笑……不過,她並不同情那淳於焉,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無仇不成父子……念及此,卻不由微微一曬……他從來沒有問過她,無憂到底是誰的骨肉……對此,他的解釋是……無論憂兒的阿爹是誰……我隻知道,他是你的骨肉,便也是我的骨肉……我會待他像你一樣好……

這樣情深意重的剖白,讓安若溪小小的心動了一下之餘,轉念一想,卻不禁撇了撇嘴……雖然她這兒子年紀尚小,一張臉還沒有完全長開,但任誰見了,都會感歎一聲……安大嫂,你家無憂跟你家相公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呀,都是這樣的俊……

每到這時,無憂都會忍不住眉頭一皺,滿臉不以為然,那副模樣,真的像極了某個人……

想著想著,安若溪便不由的撲哧一笑。

迎麵走來的隔壁李大嫂向她招呼:

“安大嫂,你回來的正好……你家裏來客人了……是一位容貌秀麗的夫人,身邊還跟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子……他們說是你的故人……正等著你回去呢……”

容貌秀麗的夫人,粉妝玉琢的孩子……安若溪的心,重重一跳,一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