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般輕言生死的質問,像是同什麽產生了共鳴,她的指尖忍不住伸向自己的小腹,感覺到裏麵的溫暖,才像是定下心來。

何其殘忍,她當初才會舍棄那個孩子。

抬起頭,她的聲音帶了幾分嗚咽:“太醫說,這個孩子根本活不到足月,太醫說我身子弱,情緒卻激烈,那個孩子隻不過兩個月,還不穩,太醫說,就算那個孩子生下來,也會是個死胎。你以為本宮像你那般狠心,倘若還有機會,本宮怎麽會不生下他。”

“借口。”太皇太後冷聲打斷她的話:“你的心底還是不甘,就像是哀家當年一樣,你放棄這個孩子,不也是為了對付哀家嗎?倘若你真的這麽不忍心,就算他可能活不到足月,你也應該會把他生下來。別忘了,你的身體裏留著哀家的血,你的本質是和哀家一樣的。”

“我跟你不一樣。”虞美人的聲音帶著粗重的沙啞,極力否決對方的話:“我從來不想要這個天下,也不會像你一樣為了一段不值得的愛情,而費盡心機的謀劃一場天下,殺死自己的女兒,害死自己的兒子,如今還要來算計自己的後人,太皇太後,我原本敬重你是因為你是一個慈愛的老人家,如今我卻隻覺得你可憐,或許我的身上真的有幾分你的影子,不過,你既然已經選擇了我,從現在起,我便會做自己的選擇。”

虞美人說完看,扶著蔚芳兒朝著地道的外麵走去。

出了地道,銀甲衛的人已經全數聚集到殿內,馨玉也緊張的過來扶她,見她毫發無損,才算是籲了口氣。

虞美人在大殿內站定,暗道的機關已經合上,忍了許久的情緒,終於讓她生生的壓了下去。

“傳本宮的話,太皇太後得了失心瘋,剛才意欲傷害本宮,傳範大人過來,沒有本宮的手諭,任何人都不得隨便出入朝夕宮。”

虞美人說完,大步朝著宮外走去,馨玉立即追了上去,替她披上狐裘,聽聞身後一聲輕呼:“美人……”

虞美人腳步一滯,心頭跟著一顫,剛剛太皇太後的那番話後,她已經不知道該怎樣來麵對蔚芳兒,或者說是哲哲。

這些年來,她明知道師父在尋找自己的親生孩子,她竟然同那太皇太後聯手,如今又讓她怎麽去原諒她。

“好生安置右丞夫人。”

話音落下,她再不去停留,她心裏清楚,右丞府一案很快會被翻案,而她也很快便有自己的歸處。

如今,她最想做的便是見到那個人。

除了他,這天下間恐怕再無她的容身,就連她的身份,她那些所謂的親情,她都抓不住,至少,他還是她曾經的一個夢,她又怎能讓他這般離去。

冰天雪地中疾走,腳下一滑,竟差點跌了一個大跟頭,好在馨玉及時扶住了她。

“娘娘,不管發生了什麽,都別忘了,你腹中的孩子。”

這句話倒是點醒了她,沒錯,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如今,又怎麽能夠再失去一個。

“馨玉,你扶著本宮,本宮一定要把這路走穩了。”

虞美人說完,馨玉“唉”了一聲,伸手扶著她,一步步朝著乾熙宮走去。

乾熙宮的太監像是等待了許久,看到她立馬迎了上來,恭敬道:“娘娘,皇上已經醒了。”

醒了嗎?虞美人忍不住探向大殿之內,她等了這麽多天,這算是她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從一開始,她便以為自己是他棋盤上的棋子,不料到最後,他們都隻不過是別人棋局上的棋,而他的價值,就是為了來成就她的天下。

還真是有些可笑,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在為他賣命打天下,打了天下她便成了棄子,到頭來,她一直在為自己打天下,而他,便是她天下路的開始。

為何,她和他之間,從始至終都要隔著一個天下。

虞美人走進大殿內,北丘尹正在作畫,那畫上的女子,幾分眼熟,那眼中的深情,卻與她現在相差甚遠。

似是聽到了腳步聲,北丘尹抬起頭,看到她,微微愣了一下,才放下筆。

“你來了。”

“不問我太皇太後怎麽樣了嗎?”

虞美人伸出手,拿起對方所做的畫,不禁感慨,好一個少女情態。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辜負自己的心。”

北丘尹的話,讓她心頭一顫,他說她不會辜負自己的心,可是唯獨對他,還有那個人,她已經辜負了,心中的選擇。

“皇上,你怕冷嗎?”

虞美人放下手中的畫,看向對麵的男子,很少見的,他退去了那一身明黃,如今著了一身白衣。

北丘尹搖搖頭,其實這般站著,他已經覺出了寒冷,隻是今日好不容易來了精神,他太想畫一幅畫,這一生總要留住些什麽,一麵時間過得太快,他便再也留不住了。

“不怕。”

聽到這樣的回答,虞美人心底不禁覺得一暖,可是溫暖過後,便隻剩下無底的空虛,她看著他,仿佛將他這一世看盡,然後拉起他的手。

五指交扣的一瞬間,她能夠感覺到,他的手是暖的,而她的手卻是微微的涼意。

“我們去看夕陽。”

整個冬季最冷的一天,卻仍舊能夠看得到陽光,虞美人拉著北丘尹,慢慢的走到殿外,飛雪不知何時竟然停了下來,天氣卻愈發的寒冷。

原本守在殿外的公公見他們出來了,先是一驚,即刻回到殿中找了件披風替北丘尹披上,這才同馨玉退到一旁。

虞美人攜著北丘尹慢慢的爬上房頂,乾熙宮的公公在一旁看著,心裏七上八下的,好在北丘尹雖然動作笨拙了幾分,依然安全的爬了上去。

手腳凍得冰冷,虞美人握著對方的手,馨玉遞上來兩團棉墊,她撲在房頂,讓北丘尹坐下。

“好冷啊。”她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對方還能撐多久,卻見北丘尹隻望著她,靜靜的笑著。

突然間冷意淡去了,虞美人鬆開對方的手,展顏一笑:“蚯蚓,你還記得那日我為你跳的傾國嗎?”

洛陽城傾國一舞,當真是舉世無雙,人們都說此生怕是再難見這般的舞姿,這般風華絕代的女子,世間也再難有第二個。

“你跳過的舞,我都記得。”

北丘尹說著,胸中一陣悶痛,像是再難喘過氣來,卻強忍著,凝著女子的臉:“其實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你,嶽樓的真正主人,也是我。”

隨著對方的話出口,虞美人吞咽下口水,許久,笑了起來:“難怪我總覺得聽到了你的笛聲,其實我所見過的最美的舞,便是我師父跳過的玄月,早已淩駕在傾國之上,是我見過最純粹的舞。”

虞美人說著背過身去,聲音一柔:“我跳給你看可好?”

天氣寒冷,又是站在那麽高的地方,虞美人這句話說完,不止是北丘尹,就連守在下麵的馨玉和那公公都嚇了一跳。

虞美人抬起頭,這個時候,應該是夕陽落山了,隻是這冬季的太陽,似乎演繹不出那般的壯麗,再過一會,等到那圓月升起,她便能夠為他跳此生最後一舞。

“你知道嗎?我曾經發過誓,洛陽城傾城一舞,便是我此生跳過的最後一支舞,不過,今日我定要同飛雪起舞。”

如此,她便已是下定了決心,北丘尹心中一軟,有些不忍,但轉念已經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們這一生已經有太多的遺憾,到目前為止,也隻會留下更多的遺憾,倘若他不能夠讓她幸福下去,或許今日,便是她的最後一個夢,亦如他的。

他相信,等到這個夢醒了,她便會如他想象的一般,真正的做到鳳凰涅槃。

其實,她原本就是真正的鳳凰,隻有他,才是那隻換了太子的“狸貓”。

如今,他隻用等待,等待這個他心中所愛的女子,能夠真正的看破悲慟,能夠真正的成長起來。

脫下了狐裘披風,虞美人腳下輕輕跑起,竟朝著屋頂的另一端奔去,她白衣勝雪,在這飛雪紛揚中,突然間高高躍起。

女子的舞步輕盈,那一瞬間,像是羽化歸去,回眸間,卻是靈動溫婉的笑容。

瑩白長緞揮舞在半空,女子的身形呈半月懸空,白雪如花瓣雨,落在發梢指尖,突然之間一個旋轉,宛如一隻純白無暇的雪蓮綻開於半空。

虞美人穩穩的落於地麵,長袖曼舞,身姿輕曼,她的舞紫如仙如幻,引來了不少宮人,驚歎世間竟有這般奇妙的舞姿,竟有這般絕代的佳人。

虞美人舞的有些忘我,近乎將她所有的感情傾注進去,她原本以為,她再也無法舞出像傾國那般熾烈的舞,卻不想,有一種純粹,早已淩駕於傾國之上。

一曲舞吧,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不知何時,那些聚攏的宮人漸漸離去,像是商量好了,隻留下他們二人。

虞美人緩緩的走近北丘尹,見他始終凝著她,深情卻掩飾不住的倦怠了些許。

她沒有說話,隻是靠在他身邊坐下,然後伸手交扣住他的手指,她的手微涼,他的手冰冷。

“累了吧?”

她沒有回頭,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聽見他在耳邊的細語:“看你跳舞,不累。”

知道他始終凝著她的臉,她隻是笑了笑,慢慢的眯上眼,腦海裏出現許多年前桃花樹下的畫麵,如癡如醉,恍如隔世。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微微啟唇:“蚯蚓,允兒他,是你的兒子。”

長久的等待,對方依舊沒有回答,心中沒由來的一澀,她偏過頭,看見男子不知何時合上了眼,寧靜的仿佛睡去一般,而他的嘴角,似乎有一抹嫣紅,刺痛了她的目。

淚再也忍不住,緩緩落下,她的指尖劃過他溫潤如玉的容顏,似乎還能感覺到他薄弱的呼吸。

“對不起。”

她輕輕出聲,像是沉澱了千年萬年的感情,都被這句話代替。

這一刻,她的指尖是暖的,而他的指尖,冷得像一塊寒冰,她緊緊握住,此生在不願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