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丘跟著鄔道人隻走出三步,身後就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師……師父,我……我的……境界,師父還……沒看呢。”

咦?

現場一片寂靜。

鄔道人一拍額頭,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徒弟。

這個小徒弟是鄔道人神遊無盡之海時,從一處孤島上撿來的。

鄔道人當時神遊西海,在一處海島上發現一株尚未成熟的靈植,便把那靈植連著數丈方圓的泥土以神通挖出,攝回青萍,待栽種時才發現草叢中有個嬰兒。以鄔道人的強大神識,當時竟也不曾發現。

鄔道人覺得這個嬰兒一定有不尋常處,便收為五弟子。不過這孩子迄今為止,所表現出來的唯一天賦就是很容易被人無視和忘記。小徒弟的心受傷了,臉上正透著一抹難堪的紅。

鄔道人趕緊上前兩步,摸了摸他的腦袋,慈祥地說:“無道啊,為師可不是忽略了你……”

小徒弟扁了扁嘴兒道:“師父,徒兒不是叫無名嗎?”

鄔道人從容道:“為師已經一年沒說話了,嘴有點瓢。無名啊,為師覺得你年紀還小,不用考察。你看你上山七年,已是聚元中期,很不錯了。”

無名受傷地道:“弟子上山十年了。”

鄔道人微笑地道:“不要在意這些細節,為師是從你築基算起的。為師去交代你四師兄一些事情,一會兒再來指點你修行。”

“好!”無名露出了笑容,小孩子心思單純,隻要師父沒忘了他就好。

鄔道人進入草廬,心念一動,柴門便自行關上了。

“坐!”

陳玄丘依言在鄔道人對麵的蒲團上坐下,心中隱隱有些緊張。

鄔道人和藹地道:“玄丘啊,為師一直不傳你修真功法,你是不是心有怨尤?”

陳玄丘幽怨地道:“弟子根基無比紮實,卻不能一窺真正的修真功法。說實話,要不是因為我是男的,師父也是男的,弟子都要懷疑您是在為自己培育‘爐鼎’了。”

鄔道人臉皮子抽搐了幾下,道:“不要胡思亂想。為師如此安排,是因為你與仙道無緣,強求仙道,必遭天譴。你的道,在人間。”

陳玄丘愕然:“在人間?”

鄔道人頷首道:“不錯!”

鄔道人手掌一攤,掌心已然出現一塊玉佩,鄔道人道:“為師撿到你的時候,繈褓中隻有這塊價值連城的玉佩,還有一紙托付,言道若好心人拾到你,請善加看護,你父母曾為你指腹為婚,十八歲時,著你前往尋親,若對家也生男孩,便義結金蘭,若生女子,便為夫妻。如今也是時候了……”

陳玄丘兩世為人,都不曾接觸過那對父母,忍不住道:“我那爹娘,是什麽人?”

鄔道人微微搖頭,道:“那紙托付中,不曾言明。”

陳玄丘道:“那紙托付在哪裏?”

鄔道人淡淡地道:“山居中蟲鼠泛濫,被盜嗑毀去了。”

陳玄丘:……

鄔道人和藹地道:“徒兒,你從小在山上長大,驟聞下山,難免彷徨。其實不必擔心。你已鍛體大成,在世俗中已是極了不起的存在,何求不能生存?”

鄔道人道:“世間一切功法,無論法術、神術、妖功、巫術、詛咒之力,亦或是武功,說到底,都是對力的調動和運用。談不上誰更厲害,隻在造詣深淺。

一個仙術小成的人,麵對一個大巫神,也要身死道消。一個隻修肉身武道的人若練至極致,又何嚐不能一拳破萬法?創世古神就是以力證道,無數修得大道神通者,也要在他一合之下神魂俱滅!”

鄔道人微微露出自矜之色,道:“為師雖未傳你修仙之術,可為師傳你的武道,乃真武大道,足以讓你縱橫世間了。”

陳玄丘默然片刻,道:“師父,弟子明白。天下間修真之士不知凡幾,能曆劫成仙的又有幾人?仙途渺渺,若能仗一身本領,立凡間功業,留萬世之名,也不枉此生了。隻是,徒兒地無一壟,房無一間……”

鄔道人嗬嗬一笑,撫須道:“你是怕人家嫌貧愛富,看你落魄,逼你退婚嗎?”

陳玄丘搖頭道:“這個弟子倒不擔心,弟子如此皮相,誰家女兒舍得退婚。”

嗯……鄔道人看了看陳玄丘的模樣,心中暗歎,不愧是她的兒子啊,竟然生成這般妖孽。這麽自戀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竟連自己看了都覺得理所當然。

鄔道人道:“那你擔心什麽?”

陳玄丘道:“徒兒除了容顏一無所有,隻恐那妻家的丈人丈母、大舅子小姨子,都會跑來鄙視,欺侮……”

鄔道人疑惑道:“竟有這樣的事?能和你爹娘指腹為婚的,必是生死至交,想來不會慢待你。若是你爹指腹為婚的人家嫌棄你,你就去你娘指腹為婚的人家,何必一棵樹上吊死。”

陳玄丘呆了一呆,驚奇地道:“我爹指腹為婚?我娘指腹為婚?”

鄔道人道:“不錯,正是你爹娘當年各自為你指腹為婚,何以至此,卻非為師所知了。”

鄔道人說著,手指一點,一道清光打入陳玄丘的眉心,那兩戶人家的相關信息,瞬間便已被他掌握。

鄔道人道:“尋訪這兩戶人家的資料,為師已傳給你了,牢牢記下,莫要忘記。”

陳玄丘讀取腦海中信息,不由暗自吃驚,這兩戶人家,竟然一個在極西之地的姬國,一個在極東之地的夷國,中間相距千萬裏之遙。看來,這具身體原本的父母,定然不是普通人。

而且,陳玄丘總覺得師父所言,有不盡不詳之處,隻是明知不可能問出什麽,他也沒有表露出異樣。比起這個陳玄丘的本體,他畢竟多了一世的人生閱曆。

鄔道人微笑道:“我等修士,不講俗禮。玄丘,你這就下山去吧。”

……

陳玄丘的東西不多,就一個小包袱,很快就打好了。門外有嗩呐聲起,一曲悲涼,雖然高亢,卻無吵鬧之感,當陳玄丘提著包袱出門,嗩呐聲就停了。

巫馬有熊、滿清音和葉離靜靜地站在門前。

“大師兄,二師姐,三師姐。”陳玄丘眸中露出一絲暖意,不管是不是兩世為人,十年相依相伴的那份感情是真的。

“師弟,保重!”巫馬有熊用力地擁抱了陳玄丘一下。他不擅表達感情,但心中的波動卻如潮汐起伏。師弟不修仙道,此番下山,也許這一輩子都再無緣相見了。

“一個小玩意兒,師兄送你,你帶在身上,凡間行走,或可有些用處。”

巫馬有熊說著,將一個龜甲遞與陳玄丘。凡間占卜,常用此處,但巫馬有熊送給陳玄丘的,卻隻是比一文錢大不了多少的小龜甲,看似隻是個裝飾之物。

陳玄丘當著大師兄的麵,將它鄭重地穿在腰間絲絛上,做了一個佩飾。

“師弟,保重!”滿清音也張開雙臂,給了陳玄丘一個大大的擁抱,但陳玄馬上就分開了。

滿清音微暈著雙頰,遞過一隻香囊:“我和師妹做了些符籙,若是有人欺負你,師姐幫你揍他。”

葉離感傷地道:“一入紅塵深似海,師弟,一路保重!”

陳玄丘用力點點頭,再深深看一眼三人,舉步就向山下走去。

“四師……師兄,我……我還……沒道別呢。”一個弱弱的聲音響起,現場再度一片寂靜。

陳玄丘慢慢轉過身來,走到十歲的小無名身邊,揉了揉他的腦袋,微笑道:“師兄是怕你傷心,所以……沒有道別。”

“無名長大……懂事了,不……不會哭的。”無名咧開嘴巴笑了,他把剛剛吹奏的那支嗩呐遞給陳玄丘,道:“四……師兄,送給你。”

這支嗩呐是小無名自己製作的,葦哨部分用的是發現他時就在他小手中所攥的一塊西海玄鐵,這嗩呐一直是無名的心愛之物。

陳玄丘蹲下身子,抱了抱這個總是被大家忽略的小師弟,柔聲道:“師兄會把它當成寶貝一直收藏的,無名小師弟,保重!”

陳玄丘下山了,幾位同門就站在青萍峰上,望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雲霧之中。

鄔道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邊,目光往山間一落,便幽幽一歎,道:“希望玄丘這孩子能平安喜樂,太平一生吧。”

葉離:“師父,師弟從未下過山,我真擔心……”

鄔道人搖頭道:“不修金丹,仙路無緣,那幾位便不會發現他。吾等塵緣已了,這就歸去吧。”

鄔道人把藜杖往地上一頓,變成一個相貌清瞿的中年道人,手中那根藜杖化作一柄拂塵。身上一襲玉縷金絲星月袍,頭戴五色蓮花冠,周身道韻流轉,已化實質如雲龍。腦後現出一輪大道光暈,共分九層,無垢無量生滅不息,一股厚重、神聖的氣息頓時撲麵而來。

巫馬有熊、滿清音、葉離聽了鄔道人的話,也是搖身一變,個個容顏不改,衣著卻已截然不同。巫馬有熊頭戴七星偃月冠,身披紫綬雲鶴袍。葉離和滿清音俱是一襲舞仙袍,發挽驚鵠飛仙髻,仙氣氤氳,哪裏還是凡人。

鄔道人舉手一拂,便有一朵白雲憑空自生,托起他和巫馬、清音、葉離,冉冉地向天上飛去。半空中鄔道人悠悠然道:“此間痕跡,亦該泯滅於紅塵了。”

鄔道人說罷,把拂塵一掃,細雨綿綿瞬間天降,草木接觸到那雨水,登時更顯清靈。山頂諸人居住過的痕跡,如那草廬、水井、樹下蒲團,卻像瞬間經曆了千百年歲月,一點點湮滅、消失。

忽然間,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驟然響起:“師……師父,帶上我啊!”

正冉冉上升的白雲突然一停,片刻後,呼地一下回到了崖上。

鄔道人摸了摸被雨水打濕了腦袋的小徒弟,慈祥地道:“無為啊,師父可不是忽略了你。隻是想讓你看看,為師的騰雲之術……”

陳玄丘走在山路上,一直沒有回頭。他想表現得灑脫一些,可是望著熟悉的山山水水,離愁終究還是像滴在水中的一滴墨,慢慢的、慢慢的,暈染開來。

當他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回眸望去時,入目隻有朵朵白雲。其中有一朵雲,似乎被風吹去的特別快。

瀝瀝細雨,綿綿而來,陳玄丘信手折了一片芭蕉,頂在了頭上。

那日雨碎,少年春衫,折一葉為傘,獨下青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