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測風雲

這是在暗中考校周曉京了,類似的問題方才潘先生也問過其她應聘者,當然,來明鏡應聘的女孩子也均非庸才,大部分都看出潘先生家庭和睦幸福,妻賢子孝,因為辦公室一側的牆壁上掛著的潘家一家三口笑逐顏開的全家福,這張全家福是在南洋拍的,所以稍稍細心的女孩子還得出了潘先生家境殷實,沒有家累的結論,還有的女孩子,甚至看出潘先生很愛整潔,因為潘先生辦公桌上的高高一疊子紫檀麵的碑帖,都整整齊齊地碼在桌上,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鑰匙也都各歸各位,而一層的職員中,卻多有辦公桌上零亂不堪的現像。

周曉京知道她是最後一名麵試者,前麵的應聘者當然不乏細致人,再說些老生常談出來,隻怕潘先生聽來也是平常,沉思了一瞬,說道:“潘先生,其實您不必因為沈小姐時常來替你打掃辦公桌過意不去,因為她來幫您清理,其實是霍先生的意思,還有,如果潘先生不想父子之間齟齬更深的話,就不如順了令郎的心意,送他去法國留學,如今北京大學的畢業生有不少都選擇去法國去讀碩士生了!雖然您更願意他去英國留學。”

潘先生手裏捏著的一管鍍金自來水鋼筆掉在了桌上,周曉京笑道:“聽說霍先生一向主張各司其職,自己的事自己做,明鏡事務所並不會雇用全職的仆役,今日一見,果然一層大廳裏的職員桌子上,有的桌子整潔,有的零亂,但是方才我進來時,看到沈小姐的拇指上沾著一點點紫紅色的印泥,這種印泥進入浦江不足一月,物以稀為貴,一層的職員自然是用不到這種印泥,而您桌上這隻青玉印色盒子上,卻恰好乘著這種印泥,所以我就知道,沈小姐大概是替您清理辦公桌時才沾在手上的。試想在有著如此風氣的明鏡事務所,如果不是霍先生的特別關照,沈小姐又怎會來為您清理桌子呢?還有,剛才您的衣帽架子不大條理......”

潘先生微現赧色,說衣帽架子“不條理”是好聽的,架子上薄呢外套,羊毛圍巾橫七豎八地搭在上麵,簡直就是亂七八糟,“但沈小姐幾次想為您整理,您就打發她去做別的事的,這不是潘先生對霍先生的關照和沈小姐的額外勞動有些過意不去麽?”

潘先生笑笑,道:“霍先生對我這個老頭子確實格外照顧——那麽犬子......”

周曉京笑道:“這個其實很簡單,書櫥裏這張擺放令郎畢業照的攢花相框,是北京大學送給畢業生的紀念相框,那麽令郎必是今年畢業了,大學畢業前夕,選擇去哪所學校留學,恐怕是潘先生如今最關心的,所以您桌上就擺著好幾冊法國大學的留學指南,但您在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不但沒有流露出高興的神情,反而在皺眉歎氣,可是聽到我在英國大學畢業時,您卻十分感興趣的問了我許多關於英國大學的事,所以我才得出了剛才的結論,冒昧一說。”

潘先生笑道:“哪裏是冒昧一說?你居然能瞧出北京大學的畢業紀念相框,足見見多識廣了。”

其實他哪裏知道,周曉京便是出生在北京的,幼時曾隨父母在北京住過幾年,那時有位鄰家大哥恰好是北京大學的,她因此而見過這種相框,書櫥中那隻相框嶄新,顯是潘先生的公子今年得到的。

潘先生從楠木圈椅上站起來,對周曉京笑道:“周小姐,很高興今後能與您在明鏡共事!”

周曉京一愣,工作居然當場就定下來了,不免喜出望外,向潘先生鞠了一躬,笑道:“多謝潘先生垂青!”

潘先生笑道:“在下潘秉良,以後咱們就是同事了,周小姐請在這份合同上簽個字,我這就去找霍先生蓋章,周小姐就是明鏡的正式職員了!”

周曉京心中有數,想來霍朗視潘秉良為心腹,像招聘小職員這等小事,潘先生自然可以全權作主,找霍朗蓋章不過是走個程序而已。

雖然這份抄抄寫寫的工作與周曉京先前做神探助手的期望有所出入,但在明鏡找到工作,還是一件喜事,潘先生和沈小姐都是好相處的人,頂頭上司霍朗雖然還不知是何許人也,不過這位神探不喜虛名,自立自強的品格正是周曉京所欣賞的。

周曉京暗想,近水樓台先得月,隻要拿到明鏡這份工作,說不定碰到個什麽機會,她這當偵探的夢還真的能圓呢!

周曉京喜滋滋的。

潘先生也是喜滋滋的,哼著小曲兒就進了霍朗的辦公室。出門的時候碰到沈小姐,她剛從霍朗的辦公室拿了幾份文件過來,說道:“潘先生,這幾份文件霍先生已經蓋過章了,請您簽字!”

潘秉良隨口說道:“好,去放在我桌子上吧。”

霍朗的辦公室比潘先生的屋子亂多了,他向來反對拿下屬當仆役驅使,除了特意吩咐沈小姐特別照顧一下潘先生之外,從不讓下屬替他來打掃房間,此事在明鏡事務所傳為美談,職員們都覺得霍先生是個體恤下情,不任意盤剝下屬的好老板,但潘先生知道,其實霍朗不許旁人為他打掃房間,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是個喜歡擁有獨立空間的人,最討厭旁人任意侵入他的私人領地。

霍朗是個徹頭徹尾的偵探迷,大學的時候,他就很喜歡讀英國的偵探小說,他本是法律專業的,因為有這樣一個愛好,大學時輔修過犯罪史和心理學,當初在課堂上就鮮為人知的西洋犯罪史和古典偵探小說侃侃而談,讓學院裏那位長著一部大胡子的犯罪學教授讚不絕口。

霍朗寬敞的辦公室,被滿架的有關偵探和犯罪的書籍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左邊的黃楊木大書架上從沃波爾的帶有古典色彩的偵探小說開始,一直到拉德克利夫、劉易斯、馬丘林等人的古典愛情小說,還有狄更斯、波庫柏、科林斯等人的古版著作全集。

右邊的黑胡桃木書架上,擺滿了漢斯-歌洛斯的預審官必攜入《犯罪心理學》,威爾遜的《犯罪心理學》,倫茨的《犯罪生理學》,隆布洛索的《罪犯論》,比倫巴烏姆的《犯罪心理學》,弗萊的《犯罪社會學》,埃賓格的《犯罪心理學》,一直到埃利斯的《犯罪者》等英、德、法、伊的原版書。

在這浩如煙海的書籍之後,一位二十五六歲,身著黑色燕尾服,眸如寒星,鼻如刀刻,緊抿著唇角的英俊男人,盤起修長的雙腿坐在寬大的沉香木辦公台後麵。

單憑這副模樣,誰又相信他就是那位深謀遠思,明察秋毫的神探霍朗,活脫脫就是一位錦衣玉食的少爺嘛!

誠然,他確實是一位的錦衣玉食的少爺,如假包換!

浦江名門霍家的五少爺霍雲帆,是多少名媛淑女的夢中情郎,隻是沒有幾個人知道,青年才俊霍雲帆與浦江神探霍朗是同一個人罷了。

霍雲帆幼時跟隨父母在外地,浦江認識他的人極少,探案時若有可能會遇到熟人,他往往會化裝前往。

霍雲帆如今是霍氏公司的大股東,光是浦江市郊的造船廠和紡織廠,就雇著近千名工人,還在市區開著錢莊、茶樓和浴室。私底下還執掌著明鏡法律谘詢事務所,除了做偵探,明鏡還有十幾位浦江有名的大律師,這些人借著明鏡的名聲出去打官司,每個月都會拿出不菲的提成交到霍雲帆手上,霍雲帆坐地收錢收到手軟,他那當家主事的大伯和大堂哥每每有重大項目,還要向他這位財神伸手。

潘秉良過世的父親三十年前就在霍家的學塾裏做教書先生,霍雲帆也是跟著潘老先生啟蒙的,故而潘秉良算是霍家幾位少爺的大師兄。霍雲帆混得風生水起,數錢數到手抽筋,可是對潘秉良,他素來敬若親生兄長,在旁人麵前再桀驁不馴,對潘先生也是言聽計從,他見到潘秉良一臉喜色的進來,就知道這回招收的女職員令人很是滿意。

沒等潘先生開口,霍朗已經拿出一方昌化桃花凍的雞血石印章,笑道:“潘先生看中的人,一定不會錯!我來蓋章。”

潘秉良一麵將剛剛被周曉京簽過的合同鋪在霍朗的辦公桌上,一麵笑道:“你是沒見著,真是個素質不錯的女孩子,依我看,給你當助手都來得!”

霍朗笑著掀到合同的最後一頁簽名處,一看到周曉京字體娟秀的簽名,滿麵的笑容頓時凍在了臉上,這位幾次在生死邊緣反應迅捷的神探居然愣了一下,才緩緩抬起頭,問道:“這......這個職員是......周曉京?”

潘秉良心想霍朗竟然難得一見地結巴起來,隻得答道:“是啊!”不知道霍朗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

霍朗將手裏的印章“啪”地一放,沉沉道:“去把她的簡曆拿來我看看!”

潘秉良是個精細人,找霍朗來簽字時,隨身就帶著周曉京的簡曆,這時遞了上去,霍朗隻看了一眼,眉毛眼睛立時掛上了一重寒霜,斬釘截鐵道:“這個人我不要,你另選一個人來!”

潘秉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深度懷疑五少爺今兒是不是發燒了。

“還等什麽?快去!”霍朗不容置喙。

潘秉良素知五少爺的執拗性子,對人心地再好不過了,可偶爾使起性子來,便是親爹娘也拿他沒轍,隻好拿著合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