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當年疑雲

幸而天佑善人,趙琬珠卻誤打誤撞交到了好運的,頭一次出來交際就遇到了霍家的長房次子霍雲翰,那時霍雲翰發妻新喪,房裏雖有兩位姨太太,也是管不到他腳後跟的,這些年來在外麵置了公館,與趙琬珠形同夫妻。

霍雲翰沒有嫡出的兒女,姨太太生的幾個孩子也相繼夭折,家裏隻有一個庶出的女兒,趙琬珠這些卻已經生過兩兒一女,身份漸漸貴重起來,其實幾年來霍家早就幾番露出信息來,願意接納趙琬珠進門,誰知趙琬珠跟她外祖母一個脾氣,進霍家門可以,可是姨太太她是不做的,要當,就當太太。

“表妹,你也是在這種人家長起來的,還不知道庶出的難處?兒子們倒還罷了,早晚能出去立一番事業,可是還有個女兒,總不能叫她因為出身帶累一輩子!”趙琬珠說得頭頭是道,偏偏霍家又覺得趙琬珠一個舞女,做嫡妻太也不配,兩下裏倒僵住了。

周家雖然與霍家有血海深仇,周曉京在表姐的事情上卻通達得很,趙琬珠又不是周家人,她是真心希望表姐能跟霍雲翰有個好結果。況且周曉京接受了新式教育,本就不讚成表姐再去委曲求全地做人妾室,倒是很支持表姐的想法。

趙琬珠名份一直未定,好在她生性爽朗,從不將煩惱略縈心上,倒是今晚見周曉京愁眉不展,軟語寬慰起表妹來。

周曉京一麵將一盤盤點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麵把程曦辰如何引她去霍雲帆的事務所找工作,又如何在半路上遇到鄭恒山和紀佩佩夫婦,惹了一肚子惡氣的事吐了個幹幹淨淨。

趙琬珠聽罷,笑道:“依我說,你又沒同霍五爺照麵兒,這事兒也算不得如何嘔人!程曦辰我又不是沒見過,那個丫頭啊,嘻嘻哈哈地毫無心機,她隻是想著你喜歡做偵探,就薦你到那裏去了,未必存著壞心!”趙琬珠並不知道周曉京與霍雲帆那段往事,這是周曉京心底的秘密,即使對她一向信任的表姐,也從不吐露,往事如煙,這樣的感情是要裝在水晶瓶裏,如仰視星辰般去看的。

趙琬珠娓娓道:“你老大不高興的來了,還不是因為遇見了鄭恒山!”就在這時,不知哪裏傳來的“撲通”一聲悶響,趙琬珠抬起頭來喚人,問是怎麽回事,阿琴過來回道:“沒什麽,不知是哪位客人掉在地上東西了!”

趙琬珠才又轉過臉來說話:“客人喝了酒就愛胡鬧——唉,咱們還是說正經的,你當初跟鄭恒山怎麽沒修成正果?我看他也不錯啦,浦江除了一個鍾鳴鼎食霍家,也就數鄭家了!”

周曉京打斷趙琬珠:“表姐你知道什麽?我才不在乎鄭恒山呢!”

“不在乎?我隻知道我的表妹眼高於頂,這些年來,好像隻跟鄭恒山談過幾天戀愛!”趙琬珠笑眯眯道。

埃克塞特大學的浦江校友中五六個人,與周曉京關係不大好的,也隻有鄭恒山紀佩佩夫婦,紀佩佩一想到在學校處處被周曉京比下去,就恨得牙癢癢,對周曉京自是連提也不願提,其餘的幾人,當然更不會提霍雲帆和周曉京的那段往事,故而浦江八卦小報雖多,竟無人知道霍家五少爺和周家二小姐先前這段糾葛的。

“其實,我哪裏是真的要跟鄭恒山談戀愛,不過是想氣氣某個人!”周曉京胸口堵得厲害,喝幹了兩杯醇香的博若萊紅葡萄酒,從法國的酒莊裏運過來的,拿酒一蓋臉,悠悠地道出心裏話。

“氣......人!氣誰?”趙琬珠心眼兒四清六活,一聽就知道表妹另有隱情。

“我哪裏是真的跟鄭恒山談戀愛的......那時候吧,有一個人,他說愛我,我也......嗬嗬,可是他明知我們倆......唉,他卻瞞著我,你說可惡不可惡!後來還是鄭恒山告訴我的——唉,都怪我從小跟父母在北京住的日子多,竟不知道他的底細!”周曉京懨懨不歡,饒是趙琬珠長了一萬個心眼子,也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麽。

“可是我聽程曦辰說,你跟鄭恒山一起吃飯,還出去散過步......”

“是啊,”周曉京滿不在乎道,“可那又能怎樣呢?他連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著!”

“什麽?”趙琬珠驚了個絕倒,好像才剛剛認識這位表妹似的。

趙琬珠最是個精於人情世故的,見垂下頭周曉京半日不語,顯是不願再提,便不再詢問周曉京以前的事,喜滋滋道:“你今兒來得巧了,我這裏倒給你準備了一個絕好的節目,你想都想不到的!”

周曉京沒精打采地問道:“什麽節目?”

趙琬珠笑道:“浦江最紅的歌女表演給你看,你喜不喜歡?”

“最紅的......”周曉京道,“喬安琪?不會吧!”

“我就說我表妹早晚能成名偵探吧!一猜就著!”趙琬珠揚揚得意道,脖子裏一顆高貴冷豔的雞心閃閃爍爍,閃作一片晶瑩,說著,已經招手叫了人過來,去請喬安琪。

周曉京驚訝地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喬安琪?喬安琪!你沒弄錯吧?表姐!她肯到這兒來工作?”

喬安琪是浦江有名的紅歌女,這年頭連大總統都風水輪流轉,浦江人可以不知道誰當大總統,卻不能不認得喬安琪!

她不僅容貌傾城,且歌舞俱佳,待人接物又圓融變通,在浦江最大的幾家夜總會中可謂左右逢源,聽說最近還有唱片公司要為她灌唱片,大家都風傳,她以後大概也不必再拋頭露麵,就可以坐在家裏流水似的收錢了。

趙琬珠的“江畔明珠”也算是上得牌名兒的地方了,可畢竟還不是一流的夜總會,喬安琪肯來這裏?

趙琬珠當然知道表妹想的是什麽,撇了撇嘴道:“你也別小看了你表姐,這做生意啊,最重要就是要會抓機遇,我跟你說,喬安琪場麵上是紅得發紫,可是真要走唱片的路子,眼前的收入肯定要減少,她又舍不得這份高薪的工作,她新近結了婚,花錢的地方有的是,可是總在先前的老地方做,有些老客人又纏著她不放!”

“她結婚了!”周曉京回到浦江這些日子,一門心思地隻專注於找工作了,卻不知道竟有這等新聞!

“是啊!瞞得挺嚴的,報紙上都沒提這件事,聽說喬安琪為了保密,花了不少錢打點。”趙琬珠提起這事,不禁嘖嘖幾聲,歎道,“女人哪,就是不能太癡情,憑安琪如今的名氣,雖說出身低了些,想嫁個像模像樣的好人也不難,再不濟,也不會才結婚就要靠她掙錢養家!不過聽說那人對她是挺好的,唉,也許是做了幾年交際花,被人欺負多了,總想找一個能體貼的......”趙琬珠的話戛然而止,她耳目靈活,挑起一根細白的手指,放到唇邊“噓”地一聲,“她過來了......”

喬安琪當然不會聽見趙琬珠私底下嚼的這些舌根,她腳下穿著淺紫羅蘭色軟皮細高跟的皮鞋,大概是喝了點酒,走得不甚至穩當,快走到趙琬珠和周曉京的包廂時,險險崴了一腳,幸而恰巧有人從包廂裏出來,一把扶住她,她抬頭看去,見是一個眉目英俊的男人,喬安琪的花容月貌落在霍雲帆眼裏,沒激起半絲波瀾,霍雲帆隻禮節性地問候一句:“小姐沒事吧!”

喬安琪大概覺得失了儀,驚慌地低頭道:“沒事。”

“那就好!”霍雲帆說完,像要趕火車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喬安琪也就進了趙琬珠的包廂。

趙琬珠一見喬安琪就撲過去問好,好像她從頭到腳都是金子打的,周曉京肚裏好笑,有這位紅角加盟,趙琬珠想不賺得盆滿缽滿都難!

周曉京雖說對喬安琪久聞大名,可今日才是頭一回見到真人,隻見她一襲紫色電光綢的長裙,頭發上包著鸚哥綠包頭,將鬈發包得嚴嚴的,臉上的化妝倒是個歌女的專業妝容,全部的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麵目猙獰,嘴唇上的唇膏是這一季巴黎最流行的“桑子紅”。

周曉京暗暗驚詫,這不是剛剛在門口,同情郎難舍難分的那個女人嗎?那個男人原來是她丈夫啊!

趙琬珠不想讓旁人知道周家二小姐有個她這樣的表姐,但她料想喬安琪也不認得周曉京就是周家二小姐,就對她笑道:“我表妹聽說安琪到我們這裏來工作了,非要見一見,說是久仰安琪是浦江歌壇的明星,想聞名不如見麵——安琪你唱支拿手的小夜曲,也讓表妹見識一下!”

喬安琪扶著紅鬆木西式大圓台坐在趙琬珠的身邊,冷冰冰地笑道:“霍太太開了金口,原不應辭,隻是我今兒感冒了,嗓子不好,隻怕是唱不了了!”

趙琬珠一怔,想不到喬安琪竟會一口拒絕,周曉京暗想,你嗓子明明好好的,分明是不願意唱!不過聯想到她方才在大廳門前跟丈夫戀戀不舍的情形,想必喬安琪繼續在夜總會工作也實非本願,她有這樣的態度,也就沒什麽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