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客棧的大廳。

由於已經過了用餐的時間,大廳裏的客人並不多。靠窗的一張小方桌上,坐著兩個女孩兒。她們的麵前,用粗大的青花瓷碗裝了三菜一湯。那紅鮮香嫩的是紅燒豆腐,那碧綠中夾著醬紅的是芹菜牛肉絲,那青翠誘人的是小白菜,還有那鹹酸脆嫩的是酸菜肉末湯。

與兩個女孩兒鄰桌的,卻是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他們的桌上,也擺了幾個菜。不過他們吃得心不在焉,眼睛在一直注視著那兩個女孩兒。

“紅蕖姐姐,這小店的飯菜還挺香的。”於倩吃得很矜持,不過從她的表情來看,她應該是喜歡這味道。這也難怪,身居大院的大小姐平時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偶爾吃一次家常飯菜她可能更覺得清新有趣。

我笑了笑:“覺著香就多吃一點兒。”

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追著一隻胖乎乎的小狗兒,正在大廳裏忙的不亦樂乎。小狗兒時不時的鑽入桌底,兩歲多的小男孩也傻乎乎地跟過去。兩條圓滾滾的小身子,就像圓球一樣在大廳裏滾過來又滾過去。

終於,那兩個圓乎乎的家夥來到了我們的桌旁。小狗兒鑽入了我們的桌底,於倩嚇得大叫一聲。鄰桌的阿香見狀,連忙跑了過來。

小男孩隻一次並沒有跟著小狗兒鑽入桌底,而是抱住了我的腿,口齒不清地喊著我:“夏姐姐!”

我親昵的刮了刮他的翹鼻子:“牛牛!”

牛牛是孫家大掌櫃孫大爺的孫子,三年前我離開貴陽的時候,他還在他娘的肚子裏。如今,他已經是個活蹦亂跳的小搗蛋了。來悅來客棧的路上,我買了一些糕點。見到小家夥的時候,我用這些糕點賄賂了他,所以他看見我就會親熱地叫我“夏姐姐”。

三年的時間過去了,悅來客棧幾乎沒有任何改變。隻是孫大爺和孫大娘兩個,看起來蒼老了許多。說起幾個月前的大旱時,他們唏噓不已。好在他們原來還有些家底,所以勉強支撐了下來。隻是這客棧裏的生意,自然就不能和以往相比了。

“能過一日便是一日罷,我們隻要能過日子,其餘的,不想太多。”孫大爺還是那樣灑脫的性子。

聽說我們還沒有吃飯之後,原本準備打烊的孫大爺又連忙下廚,為我們做了幾道菜。

“可能不大合口味,請夏姑娘將就些吧。”孫大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於倩,笑得有點靦腆。

我看了看於倩那身衣裙,明白了孫大爺的顧慮。大爺可能也看出了於倩的衣著不凡,是以才會有那麽客氣的一說。

於倩可能被小狗嚇住了,她連叫了幾聲,小家夥睜大眼睛骨碌碌地看了看我,然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聽見了小家夥的哭聲,孫大娘連忙也跑了過來。她一把抱起牛牛,對我們歉然地:“對不起,夏姑娘,這孩子不懂規矩,怕是擾著你了。”

於倩滿臉通紅,她可能沒想到自己的叫聲嚇壞了孩子,所以神色間頗為不自然。

我拉了拉她的衣袖,衝她點點頭,示意她不必憂心。

“大娘,原是我們的不是,把牛牛給嚇著了!”我摸了摸牛牛趴在孫大娘肩膀上的小腦袋:“牛牛,你笑起來最可愛了,給夏姐姐笑一個好不好?”

牛牛從他奶奶的肩上抬起頭來,臉上雖然掛著淚水,卻還是衝我們咧嘴一笑。

孩子的笑是那樣天真無邪,於倩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就連阿香,站在旁邊也抿嘴笑了笑。

離開客棧的時候,我留了一些銀兩給孫大爺他們。質樸的孫家人,硬是不肯收,跟我推來推去的,急得臉都紅了。

“孫大爺,這是給你們的香火錢。”我離開貴陽的時候,曾經拜托過他們。逢年過節的時候,幫我給我娘親上上香:“明天我就要離開貴陽了,以後逢年過節,紅蕖還得拜托你們了。”

孫家人也許並不富裕,可是這樣的人最實在也最看重氣節。當年他們同情我的遭遇,必定會遵從我的囑托,幫我上香的。同樣的,如果我無緣無故給他們銀兩,看重氣節的他們也絕

不會收的。

聽我這麽一講,孫家人終於勉強收下了那筆錢。

“夏姑娘,你等一下會到城外去吧?”孫大爺問道。

我點點頭:三年了,娘親,我終於過來看你了。

貴陽城外的一個小山坡上,娘親的墳孤零零地在那兒。質樸的孫家人,遵守著當初的承諾,娘親的墳頭,除了新生出來的幾根雜草之外,幹幹淨淨的。

一看見那個矮矮的小土包,我隻覺一股淚意襲上心頭。

“娘親!”我啞聲換了一句,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

三年了,娘親,我終於將你當年的疑惑解開了。不僅如此,你最牽掛的那個人此刻正在貴陽城內。不出意外的話,他今天也必定會過來看你。

紅紅終不負你所托!

我哀哀地哭著,淚如泉湧。

淚眼模糊中,過去那十多年的時光便活生生地在我的眼前出現了。

娘親在教我認字呢,她手中的那根柳條兒從來都不會落到我的身上;娘親在和我一塊兒種菜澆水呢,膽大的我從菜葉中揀出一條胖乎乎的大青蟲,娘親又笑又惱,長長的手指輕輕地戳著我的小腦袋;娘親在和我一塊兒洗衣服呢,淘氣的我故意將衣服上的水甩到了娘親的臉上,娘親無奈地衝我一笑;娘親在油燈前刺繡呢,我跪在她的身後,為她揉捏著她酸痛的肩膀、、、

我們娘兒兩,相依為命在一起十多年。有辛酸,有苦澀,有淚水,更多的還是歡樂!

我哭了很久,直至後來,我才想起身邊還有幾個人。回過頭一看,於倩正麵帶同情地看著我:“紅蕖姐姐,這、、、是你的娘親?”

我點點頭。

那個人曾告訴於倩,我是他已故故人的女兒,所以他將我收為義女。

善良的於倩,因為同情我的身世,一直對我很親熱。她可能沒有想到的是,我與著她父親有著更為親近的關係。

“走吧!”我看了看略微沉下去的天氣,啞聲道。

於倩點點頭,挽了我的手,兩人一同上了馬車,朝貴陽城而去——

墜葉紛紛,飄落石砌。夜寂靜無聲,寒風吹動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音。

我坐在這石階上,看著階下石子漫成的甬路,看著那夜色下的曲折遊廊,看著那翠竹環繞下的荷塘,心情自是複雜萬分。

上午的時候,我們一行人終於趕回了相府。接下來,我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間。

先是被送入事先預備好的“明月小軒”,在那裏,我被一群丫鬟婆子像木偶一般地梳洗打扮。

接下來,被打扮得花團簇擁的我被送入大廳,拜見“義父義母”。在那裏,我終於見到了相府的主母,那個在十多年前極受先帝寵愛的玉梨公主。年過三十的她身材略顯豐腴,但是那白皙細膩的皮膚和姣好的容顏卻讓她看起來似乎還不到三十。一看見她,我想起娘親那枯黃幹澀的皮膚和粗糙的雙手,同是年齡相近,兩個人的外貌氣質卻有天壤之別。

我在暗暗打量她的同時,發現她也在打量我。雖是笑容溫婉,我卻看到她眸子中那一閃而逝的驚訝和冷厲。

拜見完了“義父義母”,於府的管家召來了相府各處的丫鬟仆役。而他們,卻是來拜見相府的新小姐的。從眾人的眼睛裏,我看到了驚訝、豔羨、好奇,當然,也有鄙視和不屑。

後來的飯桌上,我又見到了相府的公子於斕,他目前該是我的三弟。在他父親嚴厲的眼光下,他極不情願地叫了我一聲“大姐”,不過他看我的眼光卻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嗬嗬,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是叛逆心最強的時候,他雖不敢明顯反對我的到來,卻可以用他自己的方式來表示自己的反抗。我突然想起了藍池,當年的藍池和眼前的少年時多麽的不同哇!他溫柔體貼,見人總是一臉溫和無害的微笑。果然不同的環境造就的是不一樣的性格。

相府的飯菜是精美的,然而那席上的氣氛卻讓我食不知味。

除了於倩之外,每個人臉上的笑都很勉強,似乎撕開那層微

笑,就能看見裏麵的醜陋和猙獰。

吃了飯,我原本以為可以休息了。哪知又被一群丫鬟婆子給圍住了,她們將我帶回“明月小軒”,然後再那裏又給我換了一身行頭。這一回,我頭上的花花草草沒了,身上的衣服看起來也莊重多了。後來,從管事婆婆的口中,我才知道自己還要去拜見於家宗廟。

打扮停當之後,我被塞入了一頂小轎。約莫走了半刻鍾的功夫,我來到了一個大院。

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鬆翠柏。再往裏走,便見裏麵香燭輝煌,輕煙嫋嫋。我和於家姐弟一行人隨著於大相爺來到了正堂上,在那裏,供奉著於氏先祖的靈位。

一道道菜飯湯點酒茶傳上來之後,我們四個人一前三後在蒲團上跪下了。

禮畢後,一臉嚴肅的於大相爺給我們姐弟三個宣讀了於氏先祖的遺訓。無非是勤儉恭謙之類的勉勵後人的話。

華燈初上的時分,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觀賞著於府管家準備的一些歌舞助興的節目。

歌女的歌聲雖美,舞娘的舞步雖優雅,我卻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

就這樣,一直到了亥時一刻的時候,我才被送回“明月小軒”休息。

相府占地並不多,裏麵的建築卻是精巧別致。主院是“鬆柏園”,是相爺和玉梨公主起居所在。據說那裏鬆柏成林,環境極是清幽。尤其是在風起林動的時候,那鬆濤陣陣,堪比金戈鐵馬。餘下的各色小院,也是各有千秋。相府公子於斕住的是“硯池園”,那裏有一個小池塘,形似硯池,於公子住在這兒顯是相爺的一片苦心。相府小姐於倩住在“宜蘭園”,那裏蘭草萋萋,清香宜人。而我則被安排住在“明月小軒”,聽說這裏以前是相府的書房,於大相爺以前休息辦公幾乎都在這裏。明月小軒又另有一番風情,翠竹環繞處,是一塘的幽幽清荷。眼下已是隆冬,那殘荷片片令人想起李義山的名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可惜的是此刻無雨,不然也能領略那頹然之景了。

夜已深,明明感覺疲倦,我卻毫無睡意。

畢竟是隆冬了,石階寒得滲人。我經不住這寒意,便站起了身子。

夜風輕悠,將我用絲絹輕輕紮起的頭發吹起來。我掠了掠拂到眼前的亂發,卻在不期然中似乎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

我強壓住浮上心頭的驚懼,剛剛走到竹林邊時,就看見了一雙青色的布鞋。

我被唬了一大跳,正想大叫出聲的時候,有人溫聲喚了一句“紅蕖”,我才聽出,原來那竟然他,於大相爺的聲音。

青布鞋從竹林後緩緩踱出,看著月色下那抹瘦長的身影,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從今日的繁瑣和隆重來看,他確實很看重我進入相府這件事情。雖然從他的口中,我了解了當年事情的一些原委,也知道我與他的親密關係,可是,要我對他親近,我實在是做不來。

“於、、、義父,找紅蕖何事?”我問道。

他歎了一口氣:“這不是在人前,你、、、還是不願叫我一聲爹爹麽?”

讓我怎麽回答,當年之事雖不完全是他的過錯,可是,也是因為他,娘親才吃了那麽多苦頭。隻是,細細一想,若是娘親被他接入京城,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裏,我低下了頭:“您、、、多慮了,紅蕖、、、隻是需要時間!”

我需要時間來適應這裏,我需要時間來查核郎家那起冤案是否與他有關。若是與他無關,自是最好;若是與他、、、有關,我、、、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他笑了,聲音慈愛地:“好的,我、、、等著那一天!”

那一天!他說的該是我叫他“爹爹”的那一天!說實話,我還真不願意麵對那樣的一天。我心亂如麻,虧了這夜色,他看不出我臉上的慌亂。

“夜寒風重,您、、、還是回去休息吧!”我勉強說了這麽一句。

“嗯。”我聽出了他語聲裏的愉快。

接下來,他轉過身子,走出了這“明月小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