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最後一把秦劍落地時,小西門張圓了嘴巴。眾人接連一番驚歎。

十把劍,由十個不同的人操持,竟沒有一把出現例外,這就不僅僅是一二次偶然的問題,這足以證明,垣郡冶署桃氏團隊的技藝是全勝於“秋”先生的。

事態發展出人意料,垣郡官吏和雀門工師聚攏成團,討論如何定性。雀門的蒹還要再試,冶氏祝工師卻覺得沒有必要,一個白胡子亂顫,一個肥肉亂晃,吵得一來一回,不可開交。誰都不知道這結果是不是一場局,一時間,亂作一團。

申俞果斷,站在好幾波大浪的中間,宣布,今天驗劍到此結束——劍,無瑕

“入庫!”

黃塵彌漫,千劍被裹了幹草,裝入車,由上庫的軍官護送,遠征異地而去。

秦鬱頷首行禮。

荊如風舔一下唇,看秦鬱的眼神中又多了一絲玩味,這個人,恐怕不僅僅會鑄劍,或許還真如傳言所說,是桃氏燭子最得意的弟子,有雀門掌控之外的秘術。

“好劍。”

“咱魏國的劍,肯定比秦國強。”

“秦國窮,哪能和中原比。”

“說到底還是秦先生厲害。”

“誒,對,連雀門都佩服他。”

圍觀眾人說笑散去,那個張家的孩子四處鑽,尋找著富戶不小心丟落的圜幣。

申俞讓侍從疏通道路,令郡衙官員去安頓小西門,並要送荊如風等人歸館驛。

之後再商量。

畢竟千劍無暇,諸君對秦鬱敬佩有加,大多按禮退場,沒和郡裏發生衝突。申俞忙著賠禮,一賠再賠,腰杆彎著就沒直過。荊如風的劍,砍的是塊豆腐。

“荊士師。”秦鬱伸了一個懶腰,走過那排魚嘴承劍石,一雙草鞋踩過秦劍的刃渣,咯吱咯吱作響,“荊士師,劍已經驗完,能勞煩你給我的師兄帶句話麽。”

荊如風頓了一頓。

“秦工師,你知不知道尹大夫平時在大梁司空府裏進出,是怎麽稱呼你的?”

秦鬱道:“十年沒見,不知。”

荊如風道:“你稱他為師兄,可他平時掛在嘴邊的無非一個‘破罐子’罷了。”

秦鬱笑道:“那也並不意外,八分算是事實,你還得告訴他一句,魏國這大大小小的冶城,能容身的我都跑遍了,如果他還要再逼我,我就隻能去秦國。”

荊如風嘴角一歪,剛張口似有成堆的嘲諷,又活生生吞回去:“好,答應你。”

秦鬱點了點頭,側過身,對申俞道:“申郡守,劍已入庫,可以結算了嗎?”

申俞一身大汗,煙靄中,顧外不顧裏,一句話拖延了許久才回答:“可以。”

秦鬱道:“用什麽結算?”

申俞道:“句芒布幣。”

秦鬱撓耳朵:“用什麽結算?”

申俞咳了一聲:“珠玉。”

秦鬱道:“我沒聽見。”

申俞瞪秦鬱一眼,道:“珠玉!”

秦鬱笑笑:“好,多謝申郡守。”語罷,也令所有桃氏工師回了平時的工位。

及至傍晚時分,木台之上終於回歸平靜,徒留十八個香爐吐著淡藍的香草煙。

日落而息,從沒人來過似的。

可,從沐月樓往下望去,桃氏大院卻沉浸在一片歡天喜地的氛圍之中,大家很高興,鋪筵的時候互相道喜,髹漆器物的時候哼著曲調,洗手時還潑水慶賀。

劍器入庫,意味著采購物料的錢款和桃氏大院所有人的實物補貼即將到位。

有錢,有吃喝,如何不是大喜之事?

更何況,和郡守談妥的是珠玉結算,那就更有保障了。畢竟買物料的時候,署裏在各地區支出的都是圜幣或他國錢幣,而司空府發的錢卻是本地鑄造的句芒布幣,隔一年半載就會貶值近半,所以這裏麵有很大的差別,絕對不能吃虧。

“先生,方才當真千鈞懸於一發,我看著,還正要安排大家收拾行囊跑路。”

秦鬱回來,見姒妤等十幾人圍在堂前,一並等著他的還有那一把青龍寶劍。

“要不,把劍取下來吧?”寧嬰站在缸旁,雙手交叉抱胸前,“懸著怪嚇人。”

秦鬱笑了笑:“我說句自負的話,其實,它表麵有鍍層,即使泡進去也無妨。”

寧嬰拔出禺強,一伸手:“那割了。”

秦鬱道:“你敢。”

寧嬰大笑,放開了。

秦鬱停止打鬧,走到青龍劍之前,呆呆地望了一陣子。仆從提著兩層席子鋪在地上,一層是編織較粗糙的莞,用於墊地,一層是花紋美麗,色彩鮮豔的藻,用於修飾坐席之人的身份。兩層交疊,是周禮之中大夫及士階層所用的禮儀。

秦鬱先沃盥,後跪拜,才登上小案,把繩套從龍首的劍柄處解開,還其自由。

姒妤說道:“先生,申郡守守信,剛就派人過來,當著祝冶令一並清算了賬目。另外,河西那件事,我後日動身去辦。其餘是舊例,留給寧嬰負責無妨。”

“好,你把行程列好,再拿與我看,河西重要。”秦鬱小心地收起劍,檢查過好幾遍,給劍刃和劍鋒塗了保養的脂油,才忽然想起什麽,往周圍探了一探。

姒妤道:“先生在找青狐?”

秦鬱道:“他怎麽了。”

姒妤道:“自從那晚論完劍,也不知受什麽刺激,就悶在小泥房裏,不出來。”

秦鬱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

“噓,石狐子,你別出聲!我跟你說,你們先生不得了了,十劍全勝啊!”

沐月樓腳下,院牆邊一間小屋子裏,地蓋一掀,突然鑽出個滿臉塵土的少年。

這少年就是小西門。

小西門是家中的嫡子,偏偏不愛受管教,喜歡和石狐子玩。兩個人打打鬧鬧玩到大,有不少秘密,譬如眼下,小西門被自家侍從一路追著跑,惱了,就鑽入了這條從城外暗通冶署的,用於排水的,被他們倆進一步鑿成基地的地道之中。

小西門至今仍崇拜著石狐子,因為石狐子做各類玩具的手藝越來越厲害了。

光是“蟲牙”係列弩機,改版多次,在加深兩側槽之後,可儲矢六支,就變成了連弩,又在望山增加刻度,消除了三點一線式瞄準造成的誤差,提高了射程。

類似“蟲牙”這樣的,還有“竹飛子”。石狐子的竹飛子有百餘型號,其葉片和水平旋轉麵之間的傾角各不同,雨天晴天都能放,還能控製高度,極其實用。

這間小屋子就是石狐子展示自己才華的天地,隨便在哪堆廢料裏翻一翻,都能找到些寶貝,故而,小西門從不會計較地道的肮髒,每回來都是興高采烈。

除了這次。

這次,石狐子在辦正事。

“西門!我的火!”

石狐子蹲在他的小坩堝旁邊,被這歪風一吹,別說火候,就是火苗也沒了。

他怎不是一陣氣惱,上前把小西門摁在泥堆裏就是一頓猛揍,從頭揍到尾。

小西門哇哇求饒,餘光瞥見石狐子放在堝旁的範片,連忙拿過來,威脅要砸。

石狐子這才饒他一命。

若登上沐月樓,自是可以望到冶署門口的情形,然而,石狐子今天沒看驗劍。

他聽小西門七零八碎地說完過程,想明白了,也就不再問,隻埋頭添炭點火,繼續熔煉那把秦鬱交給他的短劍,徒留小西門一人沉浸在驚心動魄的劈砍之中。

“你不知,那荊如風,分明就想看秦先生出醜,特意還尋了魏劍的破綻……”

石狐子道:“哦。”

小西門道:“你什麽表情,吃了炭了?你再這樣,等我長大繼承封邑,就專門抓你來種麥,還是那種冬天也能播種的小麥,冰天雪地的,給你冷一冷火候。”

石狐子懶得理西門。因他知道秦鬱這兩天有空指點自己,所以不想錯過時機。

自從經曆過冶署走水那事,他就明白了很多歪道理,譬如,渾話可以說,但有些涉及機密的話,即使是從小長大的夥伴,也得咬得緊緊的,打死不能說。

秦鬱製範的時候,他在屏風上挖了個洞,什麽不該看的都看見了。他便察出,秦鬱雕刻範片的手法詭異,真正的範節處會鍍奐金防止氧化,而在非範節處,又會隨機地留出些孔隙,促使氧化層出現,使得別人無法用酸液尋得真的破綻。

他學得很快,決定用同樣的方法解答秦鬱給他出的小題目,不僅如此,他還結合鑄鐵的思路,另出了一種新意——他想用局部淬火的方式,改良劍刃和劍鋒

批量生產的劍器,形製和配方有嚴格的要求,需要統一,然而自己鑄劍,就沒有那麽多的條框,紋路、用料和熱處理方麵,都可以往精致和個性的方麵發展。

“誒,那好吧,不說驗劍了,我跟你說個重要的事。”小西門爬起來,拍了拍灰土,“八月半,我們家不是每年都要辦穡宴麽,今年又來了好多楚國、韓國、還有周圍郡縣的士子和豪民,很好玩,你要不要來?我說話算話,給你留席位。”

石狐子道:“我才不去,我又不貪吃。我現在一門心思學藝,將來不僅要成器,還要保護先生,所謂是,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孔丘的那句話,你學過的。”

小西門想了想:“任重而……”

石狐子道:“對,任重而道阻且長。”

“是任重而道遠!”小西門歎口氣,從腰間解下玉帶鉤,放在旁邊,“喏,你若突然後悔了,想來,就說是我把句芒落在這裏的,你來歸還,他們能認得。”

玉帶鉤,雕的是句芒。

語罷,小西門見石狐子也不愛搭理自己,便掃興地從地道的口子裏溜走了。

石狐子又孤獨地奮戰了一天一夜,哪怕外麵異常熱鬧,他眼中心中隻有那劍。

也不知道何時起,他再分不清戌國魏國,弄不清家人的定義究竟是什麽。他知道阿葁是家人,戌國位於秦魏邊境,可他漸漸也發覺,冶署同樣是自己的歸宿。

一把殘劍,明明說不清來曆,重鑄三番五次,便成為執念,成為自己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