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鬱忽有些觸動。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一雙會發光的眸子了。原來,他的青狐一個人悶在小泥房裏,沒有登樓看他驗劍,沒有迎青龍,是因為正搗鼓著一種全新的工藝。

哪怕這工藝漏洞百出,譬如,沒有退火回火,不均勻的組織將一直保留下去,又譬如,這把短劍是曲鋒,局部淬火的瞬間不可能均勻冷卻,將有裂紋產生……

他卻舍不得說。他想把石狐子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捧到天上,成為亙古星辰。

“青狐,鍍層的道理還沒有學透,不要想著用火。”秦鬱回過神,咳嗽了一聲,“一把劍用錯了火,就算徹底廢了。這樣,我花點時間再給你做一把練手,你呢,且先想一想,渾鑄條件之下,如果沒有奐金,怎麽使劍身的銘文保持鮮豔。”

正這時,竹林傳來一輕一重的腳步。

石狐子一咕嚕爬起來。

“姒大哥。”

“石狐子,你想,怎麽使銘文鮮豔,那首先,得有好顏料啊!”姒妤笑了笑,和秦鬱行過禮,把懷中的十幾卷竹簡放在林間,盤腿坐下,說道,“先生,這是今年來,我在榆柳攤聽聞的,汾郡當地的地質、人文、風俗,我們討論一下。”

石狐子磨蹭了一下,覺得秦鬱和姒妤都沒有把他趕走的意思,於是留下旁聽。

事情的起因是一則來自汾郡的邀約。

由於戰事失利,魏國割讓河西大麵積的土地於秦國,原本高枕無憂的汾郡一夜之間成為了邊境之城。新郡守張曷到任,肩負起養民留民、防民外逃之重責,以重金向天下遊學之士發出聘請,凡能助他治理當地,取得成效的,賞官賞功名。

秦鬱考慮到垣郡朝不保夕,而自己又必須兌現與石狐子同去舊戌國接阿葁的承諾,於是,他決定明年開春領師門西遷,去汾郡,投奔這位求賢若渴的張郡守。

未雨綢繆是師門堅守的優良傳統,為此,秦鬱派姒妤先行,去試探當地風水。

“張郡守用法家之術,執政嚴厲。”姒妤說道,“他很看重貧困鄉裏的上計,我打聽到其中有一個吳公鄉還在使用落後的劣等銅犁,想從此處切入,建功。”

姒妤指出,汾郡的土壤也分褐棕黃三等,和垣郡極其相似,區別在於,汾郡偏北,氣候寒,也就是在冬季會有較長的農閑。他希望在春種之前,通過局部用火的方式,提高原有劣等銅犁的硬度,改良其造型,以達到提高戶均產量的目的。

“明白了。”秦鬱道,“你需要參考段氏的耕犁工圖,這樣,你先動身,正好八月半耕耘,冶署緊造農具,我負責找段氏討要相關的資料,回頭送去與你。”

姒妤點了點頭:“謝先生。”

風吹過竹林,把青龍劍氣割成的陣圖全吹散了,葉子,如水從三人腳下流過。

討論完竹簡,姒妤把它們分了類,拿小竹片做了標記。他正準備起身告辭,看見秦鬱的手中拿著那把石狐子鑄成的殘劍,神色忽然有些憂慮,想說又止住。

秦鬱問道:“怎麽?”

姒妤道:“先生,一千長劍雖已入庫,但,這事恐怕遠沒有結束,尹昭和荊如風若是變本加厲,再提出無理的要求,我擔心,申郡守也未必能再護咱們。”

石狐子道:“姒大哥放心,上回既然交代過我,我在這裏,會照顧好先生的。”

秦鬱道:“青狐,你先去玩。”

石狐子道:“啊?”

盡管心中不情願,但見秦鬱不像在開玩笑,石狐子還是接過殘劍,恭謹退下。

姒妤安靜地坐著。

待石狐子走遠了,秦鬱看著細細碎碎的竹葉的影子,抓起水袋,嘬了一口。

“姒妤,你且安心去汾郡建功立業。如果有難,我會讓石狐子放信號給城外翟先生的暗樁請求支援。石狐子的玩具,運炭的時候我讓他試過一次,能管用。”

姒妤想了一想,周全道:“如果出了意外,珠玉定來不及帶在身邊,毐又要走了,還得讓寧嬰多出去攬幾趟活,暗裏把錢資挪出垣郡,以防申郡守察覺。”

自從結算珠玉之後,申俞忙於分配各縣鄉裏的農具,短期之內無暇他顧。秦鬱聽了姒妤的話之後,覺得很有道理,便是連連點頭,趁機又嘬了好幾口涼水。

“說的不錯,八月半,我就讓寧嬰帶石狐子去穡宴學著攬活,你看,可以麽。”

最後三個字很平淡。

姒妤思量道:“以石狐子的心性,可能不願意,不過先生決定了,不必問我。”

秦鬱把那羊皮水袋紮緊箍牢,笑著道:“我怕你介懷,姒妤,無論什麽時候,你若是看不慣我,覺得我偏心,就直接說出來,千萬不要悶在心裏,記住嘍。”

“先生。”姒妤如坐針氈,沒敢再猶豫,拾起拐杖起身,行了一個禮,“先生有恩於姒寧二氏,我們願用這輩子報答。現,先生令我開拓基業,我奉命唯謹,若將來,先生讓我輔佐石狐,我便竭盡所能,絕無怨言。我去了,請先生候佳音。”

※※※※※※※※

榆柳攤,河邊。

是日,小街格外熱鬧,在姒妤平時相劍的攤位旁擺滿了各類繪畫花紋的漆陶物,五顏六色的,如壺、盆、碗、燈盞,還有用於鑄造禮樂器和車馬器的陶範。

“於嗟麟兮,振振寧郎,於嗟麟兮,寘彼懷人……寧郎今日又找雲姬姑娘?”

寧嬰路過橋邊,遇見那春天賣花夏天賣柳筐的小姑娘阿蠻正在收拾攤位。阿蠻生著一張圓潤鵝蛋臉,那雙靈巧的小手卻因常年被柳條勒壓,長滿紫紅的繭。

“阿蠻,才上晌柳筐就全都賣完了?”寧嬰笑道,“急什麽,都不等我光顧。”

阿蠻一邊收拾,一邊笑著道:“趕上八月半,我家的筐筐自然是供不應求了!”

小麥收割之後,田地已空閑出來,八月半即將要進行新一輪的耕耘。在這時候,按照垣郡固有的習俗,農戶會舉辦一場祭祀土地之神的儀式,以求風調雨順。

因西門財力雄厚,每年的穡宴場麵都最為盛大,所以好幾年過去,普通百姓全都從了簡,把犧牲之類的祭品送去封邑,一並祭祀神獸句芒,也就成為新習俗。

寧嬰聊完這些閑話,揚鞭,繼續趕路。

轉出小街,來到管理作坊和鑄幣的市衙,往南是雲姬姑娘的花柳院,往東是西門的封邑。運送祭品的長隊,被婦女老人圍著,嘰嘰喳喳地竟然排到了這裏。

寧嬰不為別的,也為這場祭祀。

他是金坊坊主,對外自立門戶,一千長劍完成之後,他又要外出攬活,具體而言,是為官府或豪民提供冶煉提純金屬的工藝,接項目,換取報酬以養活師門。

院門口,樂童躬身行禮。

“於嗟麟兮,寧郎來了。”

寧嬰躍下馬背,把韁繩交給樂童。

雲舒閣樓,一抹紫韻從窗前晃過。

寧嬰登樓。

“寧坊主,垣郡桃氏一戰名揚天下,聽說姒相師出了城,把日常交予你,你應該勤勤懇懇幫秦先生打理師門才對,怎麽還來我這裏,討你不應該得的歡喜?”

雲姬轉過花窗,把紫袖從寧嬰的手中一抽,蓮步輕挪,笑坐在她的七弦之前。

寧嬰道:“我有三件事,勞煩姑娘。一,我要宴堂的席位,二,我想知道城中楚國豪民的來路,還有,我需要一位河東出身的士子與我同宴,與我談理想。”

“寧郎本是有趣的人,為何偏偏進我房中,就如此無趣。”雲姬撥動了琴弦。

寧嬰一笑:“無趣,是敬愛姑娘。”

說來也奇,這位雲姬姑娘,剛被奴隸主賣來垣郡時,和牛馬一同關在圈裏,任人**,可事到如今,哪怕郡守和邑主安排的宴會,都不得不看她幾分薄麵。

一曲采蘋縈繞在熏香的屋內。

“好吧,一物換一物。”雲姬道。

寧嬰跨坐憑欄:“姑娘請說,刀山火海,寧郎披荊斬棘,願為姑娘所驅馳。”

“別打趣,你就如實告訴我。”雲姬的玉手揉弦,抬起一雙杏眼,說道,“秦先生是不是有離開垣郡的打算?何時動身?你呢,浪**子,也打算不辭而別?”

寧嬰道:“這句話是誰問的?”

“你把其中的節點告訴我,我就替你安排穡宴的席位。”雲姬道,“反正,我憑白無故被卷入,總不能四處宣揚,你吃了我花柳院子多少的金槍不倒丸。”

寧嬰回過身,看著雲姬:“誰問的?”

弦音轉沙啞,像人在耳邊泣訴。

雲姬不說話。

寧嬰躍下身,坐到雲姬的琴前。

他從未輕賤過她,是她,非要讓全垣郡的人都誤傳,浪子寧嬰傾慕於雲姬。

雲姬肩頭的紫衣如一掛流水,朦朧光線下,透出白潤的肩膀和豐滿的酥兔。她一笑,又叫人覺著真委屈,她的羽睫一闔,清淚從那光潔如玉的麵龐無聲滾落。

寧嬰的目光停在顫動的七弦上。

“寧郎知道,我是他的人,我隻為他思量。”雲姬道,“冶署交劍之後,無數人來打聽工藝,他呢,總是叨嘮‘冶權不能丟,垣郡不能沒有秦先生’,結果什麽都一個人扛,扛得累,每每來我這裏,一曲沒聽完就趴在案前睡著了……”

寧嬰道:“明白了,是申郡守。”

一聲聲弦音,就像一記記刀子。

“草蟲。”

寧嬰唉了聲,一把摁住雲姬的手,從腰間拆下佩劍,丟進床席的層層帷帳。

“秦鬱用的草蟲炭是安邑鐵礦邊的麻櫟燒製而成。你先讓申郡守拿這話去應付局外人,禺強就押在你這裏,待穡宴過後,我再詳細與你談,現在不能說。”

他抵押了自己的佩劍禺強。

“好。”雲姬止弦。

“楚人方瓊,原本做壺器生意,此番是借楚國文氏之名來中原,想試著奪礦。正巧,另有一位方術家也會參加穡宴,他要替上容郡守遞送治理地方的策論。”

待那琴音再次響起,寧嬰起身踩到席下的一塊硬物,拾起來看,才發覺自己又一次敗給了這個柔弱的女子——那是雲姬早替他備好的,能進入穡宴的銅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