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大梁。

天寒地凍,儀港成為冰港。

荊如風走在台階上,一滴汗水落在他的鞋尖。他彎腰擦去那水漬,抬起頭,正聞堂上金屬脆斷的聲音,音質純淨,好比一根冰針從天空落下,鑿入白玉石。

荊如風知道,那是雀門生產的第一把黑金之劍劈斷鐵製的武卒長劍的聲音。

今日尹昭會見中府昂昆,他本不該打攪,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垣郡礦井裏數十條平巷無故坍塌,傷殘了百餘位白宮的工師,他不得不回大梁,平息眾怨。

荊如風又怎能想到,手無縛雞之力的郡守申俞借得西門的刀,竟暗中慫恿當地工人對雀門工師陽奉陰違,三月之內叫他的礦井滴滿鮮血,之後,申俞又迎合西門之意,向邦府遞交了增收垣郡冶業門稅的申請公文,公文獲準,使雀門在垣郡采的每一塊黑金都要比別家多交三倍的稅,成本是中原所采普通礦產的十倍。

鏖戰開始了。

盡管受挫,荊如風到底不惜代價的人,依然在入冬之前,為尹昭搶鍛出了垣郡的第一把黑金之劍。這劍,現在就正在堂上,被尹昭握在手中,向賓客展示。

堂上又傳響了金石與絲竹,一個中年男子抱著小鼓,與鳳來舞伎共同作樂。

“咚”

“咚”

“咚”

“尹昭,遍觀這大梁城,什麽察士惠相,狗屁,我中府……”昂昆打了一個嗝,敲了一下鼓,繼續說道,“中府昂昆,隻佩服你尹大夫,寧得罪西門上卿,也要奪他河東的一座礦,誒,聽說前陣子塌巷,雀門還傷了幾個白宮工師?”

昂昆便是中府長官,王室近臣,不僅愛打鼓,而且其本人也和圓鼓一般的胖。

“昂將軍,西門上卿報複我,而那垣郡郡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在看熱鬧。”尹昭品完手中溫酒,放回案頭,笑了笑,回頭拿起垣郡新鍛的黑金之劍。

小吏匆匆忙把斷碎殘劍清掃幹淨,在承劍石上換好新的工府所產武卒長劍。

方才,昂昆打鼓,尹昭劈劍,兩個人各得其樂,一唱一和,已經損去八把。

“可,別說傷幾個工師,就是把白宮掌門的命都賠進去,我也要繼續開采。”尹昭把劍刃放在唇邊,吻了一口,“隻有這樣的劍器,才能配得上昂將軍的雄師。”

昂昆說道:“我還未任將軍呢,尹大夫說得早了,不過,如今河西形勢當真令人心急如焚,那幫老頭竟丟了長城退守河水,誒,怎就不想開春河水會改道!”

尹昭道:“龍老將軍久經沙場,定覺得,天冷,秦軍不會拉長戰線跨河作戰。”

“秦國全民皆兵,虎狼之師,豈有……”昂昆又打了一個嗝,“豈有怕冷的。”

尹昭笑道:“是昂將軍憂國憂民,尹某人佩服,願為嗣公子功業獻綿薄之力。”

語罷,將劍高舉頭頂,一氣而下。

削刃如泥。

眾人驚散,舞女魚貫而退。

尹昭緊握劍柄,激動得渾身顫抖。

數年前,當他拿著雀門生產的第一把鐵劍劈斷秦鬱所鑄合金劍時,亦不過此。

他的心中是疾風過崗。

十餘年,大梁司空府力行革新,不惜擠占農業之資源,把魏國近半數的軍器由青銅轉換為鍛鐵,其中機遇,他尹昭抓住了,他尹昭吃牢了。而黑金又是什麽?黑金成劍,不僅不需要反複鍛打,節省工時,且性能還要優於普通的鑄鐵和生鐵,是最高貴的鐵料。多少年來,黑金被禮和法所束縛,隻為王公所用,可,尹昭又一次看到了契機,他要它掙破囚牢,為戰爭所用,為天下所用。

試想,若黃河失守,魏國便急需一道捷報穩定國民之心,屆時,公子嗣請命,昂昆受命西征,隻需用此劍取一場小勝,其工藝必能夠博取王上的青睞,將來,一旦黑金之劍編入府庫,中原便會有萬萬的工量,其中好處之巨大,足夠償血債。

“尹大夫,尹大夫?醒醒,可你如何見得,換作是我出征,就一定能得勝呢?”

兩支鼓槌落在地上。

尹昭醒過神。

昂昆站在他的麵前。

尹昭道:“昂將軍,我走神了。”

昂昆笑道:“尹大夫莫要擔心了,公子嗣的意思很明白,秦國的大良造是誰?還不是我們魏人?他們頂多打到曲沃,不會再進,我們隻要出師,必當取勝!”

尹昭道:“昂將軍高見。”

昂昆說完計劃,感到很高興,一高興,就把方才幾個紅豔豔的舞伎全要走了。

尹昭暗罵一句,送客。

兩邊的僚士在廊下相別,凜冽寒風吹起簾幔,露出堂內溫暖旖旎的一個角落。

荊如風穿過眾人,走了進去。

“門主。”

“不要叫我門主。”

“門主,且聽我……”

“荊冶師,如果我沒有耳聾,那麽聽說的是,一來,秦鬱逃往汾郡,你雇傭匪幫阻撓,卻依然沒有拿到玉夔扳指,二來,我費大力氣讓司寇府下了緝拿罪犯的令書,結果你白跑安邑,沒疏通成,三來,申郡守明已把采權予了雀門,你早就拿到礦井的工圖,卻沒有看好底下人的動作,讓平巷坍塌,殘了不少白宮工師。”

荊如風道:“門主……”

尹昭道:“是也不是?!”

荊如風道:“是。”

二人沉默一陣子。

荊如風還是先開了口:“門主,申俞這人貌似軟弱,但,他是真心為民,手段也非同一般,他,甚至可以舍棄自己的兒子,還傳言,他和惠相早年有過交往。”

尹昭道:“惠相徒有虛名,我不畏懼,相反,我現在最擔心的人是你,荊冶師,你還有幾塊皮肉可以割下吞入腹中頂罪?又或者,你是嫉妒白宮的地位,怕黑金取代合金之後,青宮失勢,才故意讓垣郡的局麵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

荊如風道:“門主,我絕無此心!若門主不信任,事後我願引咎,辭去青宮掌門,隻是眼下雀門各宮正全力搶造首批的劍器,工事為大,我得回去負責到底!”

尹昭笑道:“替我做惡人,委屈?”

“不委屈!”荊如風答得果斷,拔劍又要自殘明誌,一杯溫酒出現在他麵前。

尹昭看著荊如風含淚飲下那杯溫酒,說道:“新物取代舊物,總避免不了會受到當世之人的阻力,就像黑金,如果我們不爭,那麽它永遠隻能為王公所用,隻有敢於去爭,我們才能知道天有多高。如風,我喜歡你為自己取的這個名字,簡單純粹,像風一樣自由,多好啊,即使有那麽一天,魏國的草木全都枯萎了,也會有風吹來新的種子,種子重生,我們,就在亡魏的國土上,建立自己的政權。”

荊如風道:“謝門主寬容。”

中原的黑金礦還有很多,尹昭另有宏圖,自此,便把垣郡之事交予了荊如風。

※※※※※※※※

開春,河水解凍。

桃氏師門告別吳公鄉,出發往汾郡。

沿途,征兵營地隨處都是,凡是十七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子必須服役,許多人根本沒經過訓練,哭哭喪喪就被抓去,更有家裏備了冬衣的,追著相送。

汾郡地處汾河之南,黃河之東,是軍事要塞,現在正與河西秦國的少梁對壘。

石狐子記得汾郡的後土祠,以及祠旁的那棵參天大樹,四年前,他經過這裏時候是夏天,樹冠像雲朵那麽高遠,而現在,粗壯黝黑的樹枝卻光禿禿的幹裂著。

“明明有葉子的!”

石狐子不服,一溜煙騎馬過去,爬樹杆摸索了好陣子,摘得一枚嫩芽回來。

姒妤道:“石狐子,別胡來!張郡守講法,你要是在這裏犯事,當場就抓。”

石狐子撩開馬車簾子,把嫩芽遞給秦亞,回過頭笑道:“姒大哥,一會你們陪先生入冶署,置辦物資,我見南邊河道還沒解凍,怕是會淤積出新的河灘,就先和甘師兄在城郭周圍繞一圈,看看地形,你們還有什麽要打聽的,趕緊說。”

姒妤苦笑。

寧嬰道:“姒妤,我就跟你說過,崽子比我能耐,現在除了秦鬱誰也管不得。”

在山寨裏的時候,石狐子和甘棠學過一些打鬥的功夫,所以,兩個人現在的關係比以前好了不少。甘棠想說的話,石狐子即使不看手語,也能很快反應過來。

他們繞著城走了一圈。

魏軍的正紅旗幟在城頭飄揚,圓木主杆懸的將旗之上模赫然著一個“龍”字。

日暮,天色灰白,平原的盡頭染著一抹金黃,褐黃的薄冰漂浮在寬廣河麵。

河的那邊,少梁城巍然聳立,一麵麵玄黑旗幟陣列在營地之中,神秘安靜。

回城時,石狐子聽到口號聲,見東邊的軍營中,一隊士兵正在操練陣法。帶隊的百將胡子花白,目光鏽鈍,幹瘦的身軀縮在盔甲之中像曬幹的蝦子,而其麾下的士兵,則是那些剛離開家就被編入軍營的,看起來和他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甘棠師兄,怎麽。”石狐子道。

甘棠躍下馬背,走過去,手臂環在胸前,兩手交疊,對百將行了一個軍禮。

“你知道這個疊手禮……”百將說道,“你,也曾是河東片區編製下的武卒?”

甘棠點了點頭,從腰間解下一串箭簇。

百將打量他許久,口中不住嚼著枯草,忽然一聲長歎:“明白了,這是斬獲,本應免去你家徭役和宅田稅,但退役武卒越來越多,這些年已沒有這些待遇了。”

甘棠淡淡地一笑。

因他不是魏人,所以成了頭批被取消待遇的,錯判轉入工籍,一轉便是十年。

“老百將,魏國武卒如今隻剩這麽些人了?”石狐子看了一眼那千人的方陣。

“對咯,河水要改道,三十年是這,三十年是那,有鐵器又有何用,人呐,留不住!”百將呸地一聲,吐了草,道,“看咱們如今的這般模樣,哪個能想到,就在河水的對岸,咱們老魏國曾經僅僅以五萬的武卒,打敗了秦寇五十萬之眾!”

豪情,轉瞬即逝。

甘棠拍了拍百將的胸甲,以示鼓勵。

百將道:“你還敢拍,早餓癟了!”

石狐子道:“甘棠師兄,回城吧。”

※※※※※※※※

夜色深沉,冶署卻火光四濺。

工匠在加緊製造士兵的兵器。

鎮守汾郡的龍穀將軍年逾花甲,凡事按章法執行,和郡守張曷不謀而合。下晌,張曷聽聞秦鬱師門到達,明知秦鬱是姒妤的先生,卻仍嚴格按功封賞,隻認了姒妤的耕犁和木機,並請姒妤和汾郡內的幾位名士同去與龍穀將軍議論戰局。

於是,秦鬱入住,連張曷的麵都沒見到,就被派上工位,開始修複受損劍器。

一個因偷工而被張曷割去鼻子的人跪在他們麵前,捂著血臉,撕心裂肺痛哭。

“喂,新來的,別看他了!要是今天磨不完這批鈍劍,也和他一個下場!”雇工老漢拉了一下秦鬱,說道,“張郡守眼裏不容沙子,旁邊鍛鐵的,那可是雀門白宮底下的人,在汾郡,還不是一樣要親自做工,少半個時辰都得交代。”

秦鬱一邊磨劍,一邊按著腰,笑說道:“當真是未見張郡守其人,先見其術。”

石狐子走進院子的時候,碰見的,便是秦鬱和眾人坐在台階上,彎著腰磨劍。

“先生,我來替你的工,工籍之中沒有我的名字。”石狐子一把拉起秦鬱。

老漢呆了一下。

秦鬱拍拍袖子,笑道:“沒辦法,我的弟子一般就這麽孝敬我,很羨慕吧?”

石狐子埋頭磨劍。

老漢點頭。

秦鬱把手背在身後,挺了挺腰杆子,說道:“老人家,你可知道戌國怎麽去?”

老漢說道:“舊戌國,唉,現在是秦國領地,已設郡縣,我,我怎麽會知道。”

秦鬱道:“可我看你先磨劍格三分之一處的手法,覺得你原應是鹹陽的工師。”

老漢的手一停。

汗蟄進他的眼睛,他抬臂揉了一揉,側臉瞥過旁邊鍛鐵的佩朱雀之劍的工師。

為學習先進的冶鑄技術,秦國曾經派出過許多工匠來到中原,然而,這些工匠為了自身的安全,往往不願意暴露自己的來路,尤其,是在雀門工師的麵前。

“你放心,我不會說穿你的身份,但我想知道,如今在秦國的郡縣通行有什麽規矩,冶署的工事又是怎麽安排?”秦鬱的眼睛從不發光,說話的時候也平和。

老漢歎息一聲:“唉,你們不是頭個打聽這種事的了,我不瞞你們,秦國雖然偏遠,冶鑄這行的技術也落後,但,它的規矩立得好,比魏國各地要細致多了。”

秦鬱道:“我略有些了解,秦國工製,分類極細,除了總領兵器的邦工室,光是司空就又分三類,邦司空執掌郡縣城建、宮司空執掌宮殿營修、船司空執掌船舶渡口,另還有東園大匠管陵墓,織工革工管服飾,更有將作少府對他們統一負責,隻是空談這些無用,我還弄不清工人如何過活呢,能煩請你仔細說說麽。”

老漢想了想,說道:“我是小工,你說的那些我不懂,可若要和魏國比較,我還真是能揪出幾點來的,魏國呢,是采礦工和冶鑄工合於一處管,礦又常常交給豪民,這就很混亂,而在秦國,從地方到鹹陽,采權是單獨設立機構管理的,冶鑄更是如此,不僅和魏國一樣分為六類,還設有專門的弩工室和鐵兵工室。”

秦鬱道:“工人記功麽?”

老漢道:“記啊,在秦國,文官憑上計記功,武官憑戰績記功,工人也有獨屬的官職,分為七等,想要上位憑的是工程質量,誒,最近還新設了一個‘大匠’。”

秦鬱笑了:“那你怎被派來魏國了?看你手藝這麽嫻熟,得當‘大匠’才是。”

老漢說完,手中的劍也磨完了,他又換上一把,道:“秦國之法,好是好,可就不通人情,我本良民,哪知,一從未見過麵的親戚犯罪,竟把我禍害成刑徒。”

秦鬱道:“老人家,你是我的師。”

石狐子仍然在磨劍,豁次豁次的,大冬天磨得出了汗。汗順著麵頰流下,他也沒有擦。他手上的動作嫻熟迅捷,耳朵卻在仔細地聽著秦鬱和老漢瑣碎的對話。

這時,一束流星劃過天空。

冶署門口,馬車停下。

“姒郎,你可算回來了。”六丫的歡聲引得大家矚目,她迎上前,扶住姒妤。

姒妤的肩頭披著一件絨裘。

“六丫,去,把這個給先生披上。”姒妤笑了笑,“是張郡守今日贈送的。”

秦鬱啊呀一聲,攏緊了雪白的絨裘,轉身對老漢道:“怎麽樣,可還羨慕?”

石狐子揉了一下眼睛。

秦鬱平時的穿著不修邊幅,除了衣料必須幹淨之外,極少有奢侈的需求,然而此刻,在粗糙的礪石旁,僅僅是披了一件像樣的絨裘,秦鬱變得風雅又矜嬌。

姒妤說道:“先生,我們房間裏說。”

秦鬱道:“好,正……”

正此刻,一聲軍號響起。

石狐子仍在看著秦鬱,若非這聲軍號,他險些要忘記,這裏是亂世邊陲之城。

一束流星化為了千百束火焰。

漆黑夜空被燃火的箭矢照亮。

叫喊驟然響起。

“秦軍渡河來襲!”

“秦軍八千!渡河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