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鬱並不是個嗜睡的人,隻是看見石狐子與阿葁的重逢,忽覺得,心中的田地在接受了晨露潤澤之後,又被灑下了幾鬥黍的種子,酥酥癢癢,想再翻翻土。

腰似乎沒那麽疼了,但,他還是閉著雙眼,任石狐子把自己推回南院菁齋。

“先生,那我這些天幫姒大哥招工吧,寺工府那麽大,我還什麽都不熟悉。”

石狐子服侍秦鬱躺下。

秦鬱道:“好,去吧。”

秦鬱也不是個念舊的人,所以,睜開眼之後,他又有些惶然,因為在路上,他夢見的並非朱雀與青龍的三百年鏖戰,換了場景,是洛邑神社的那棵參天榆樹。

樹下坐著三兄弟,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尹昭,還有二十年前的文澤。

二十年前,夏陽明媚,日子無邪,他們心中唯一的恐懼,便是燭子先生從廟堂裏回來,要驗他們的劍。劍是禮器,不必劈砍比軟硬,而得看形製與輕重,隻要劍鋒弧度稍微彎曲一絲,或劍身重量超過丁點,他們就將受到殘酷的“責罰”。

責罰是,去神社裏吹律殺鬼。

也就是,臉畫夔獸麵,披頭散發,穿著寬大的廣袖在祭祀之時吹律管。有傳言,吹律管遲早會變成瘋子,更有傳言,音若是治不住鬼,反還要被鬼奪去魂魄。

再加上神社兩旁的武卒守衛都是周室名門的後代,他們若在吹奏的時候犯一點點錯誤,就會在第二天被整個洛邑的人傳為笑柄,那可當真是生不如死了。

於是,他們都很害怕,互相推諉著,誰都不想丟人現眼,誰也不想死於非命。

秦鬱記得,每到這個時候,尹昭都會英勇地站出來,手拿一把銼刀,幫助大家檢查劍器,出了問題,他給他們指出來,還不開竅的,他就親手幫他們修正。

而後,實在沒有人選了,尹昭就擋在他們前麵對燭子說——先生,我來殺鬼

祭祀的鼓點響起了,整個神社裏烏煙瘴氣,劍光與人影交錯,笙簫如鬼息。

文澤和秦鬱焦急地等在樹下。文澤說,自己肯定鬥不過鬼,還好有尹昭幫他擋著,秦鬱雖不信鬼,但無論是鑄劍還是吹律管,他從來隻按自己的心性,所以,他也很感激尹昭,因為尹昭為了不讓他被先生責罰,總能找各種借口替他開脫。

終於,尹昭走出神社。他沒有失魂,卻白了兩縷頭發。他也怕,可硬是不說。

畢竟才屁大點的年紀,文澤和秦鬱等人圍在了尹昭的身邊,佩服得五體投地。

“師兄,吹律管,真的能殺鬼麽?”

“師兄的頭發,可是被鬼撓白了?”

尹昭拍著幾個小師弟的腦袋,笑回道:“有師兄我在,哪個鬼怪敢動你們?”

人麵桃花。

多少年,秦鬱回憶起這一幕,都覺得尹昭是一個騙子,唯有今夜,他不知為何,突然就恍悟過來,其實,在那棵樹下,尹昭的情意真摯而溫暖。

隻是人不似律管,人會變。

※※※※※※※※

三月中旬,春光正盛,桃氏師門對劑坊坊師以及十六位坊工的招工正式開始。

因為是詔事府的頭批改進工程,又已有相關律令下達,所以,參與選拔的名單鋪開,三張長案拚起來都不夠放。為此,姒妤在菁齋搭設了大棚,組織選拔。

與此同時,秦鬱自覺腰部恢複,便背著整套的律管,穿好衣裳,走出了臥室。

“甘棠,采蘋,你們隨我來。”

“先生去何處?”

“寺工府,定黃鍾律。”

出南院往東,過兩道城門,半時辰不到,三人便走進了寺工府內的栗氏大院。

此處,距離樂府和宮司空府都很近,琳琅滿目掛著玉質的律管和精美的權器。順著坡道登上殿堂,能聽見優美的絲竹管弦,甚至,看見宮裏的樂伶挑選樂器。

秦鬱站在堂中,等候了一會,栗氏陳平方才拖著一襲寬大的深衣,姍姍而來。

冶區都知道,這位負責度量衡的陳工師,原本名嬪,卻因為水端得平,被人無數次地誤為“平”,最後,不得已改了名字,姓也省了,人都稱他為平栗氏。

陳平抬頭一看,隻片刻功夫,堂中已被秦鬱貼上了一道新律法——黃鍾之律

“原來是秦得匠。”陳平打個嗬欠,笑著說道,“大早上的,雞都還沒醒呢。”

秦鬱笑了笑。

風過堂,雞打鳴。

“平栗氏,人醒不醒,是死的還是活的,都沒關係,洛邑黃鍾律不會改變。”

陳平揉著眼睛,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秦鬱趕上架,把現行於鹹陽的標準衡器、十二套權環以及秦地的各種黍米擺出來,並還從樂府征召了十二位吹笙的樂工。

秦鬱打開肩袋,從十二支玉質的律管中取出了最長的那一根,拿絲帕擦拭。

“按律,詔事府將在鹹陽城普及一套用於鑄造兵器的新衡製,今天,我來定。”

眾人這才漸漸清醒。

秦鬱的手指纖長而靈活,那絲帕飄飛其間,襯得律管的每個孔竅都光滑圓潤。

“我說,秦鬱,你莫要攪事,鹹陽之大……”陳平見已經無法阻止秦鬱,吩咐了幾個小吏出去傳話,繼續勸說道,“鹹陽之大,不是你有點才華就能露尖的。”

采蘋捏緊了甘棠的手臂,問道:“先生是要吹黃鍾律管麽?”甘棠沒有說話,隻壓緊了自己的肘彎。采蘋感受到兄長的示意,微微一笑,坦然往前站了一步。

“先生,采蘋聽著。”

甘棠也點了頭。先前,因為衡具都有現成的,他們不必要接觸,所以,也就不知道如何定衡,現在秦鬱既然是單獨叫他們來,便是要他們學會這樣的功夫。

秦鬱嗯了一聲。

“我的這組玉管,與洛邑九鼎同出一律,與中原雀門同出一律,我現在……”

“秦鬱!”陳平的臉色驟然陰沉,一步上前,伸手堵住秦鬱指間那根玉管。

“你,你可知,你今日在我秦國栗氏的殿堂之中貼律奏黃鍾,意味著什麽?你獻武卒甲,無非是圖個安身之所,你與公冉大監討要三條律令,無非是為詔事府辦差,這些,還隻是浮在表麵,然而,你今天要是吹這黃鍾調,便是陷進了秦國這片土地,卷進了秦國這張蛛網,勢必將沾得渾身的騷氣,再也無法脫離。”

秦鬱說道:“平工師,言重了。”

陳平沒有能阻止秦鬱。

他萬沒想到,昨日還病懨懨在菁齋連麵都不露的秦鬱,今日竟突然如此強勢。

一聲高亢的玉管,從栗氏的殿堂中穿過,飛在整片冶區的上空,竄向九霄。

一場紛繁複雜的工作開始了。

秦鬱連續把十二支律管都吹奏一遍,並讓樂工確認黃鍾律管沒有走調。樂工聽音,磨削笙管的長度,使音與十二支玉管吻合,之後,隔著一口水缸,再用笙管吹奏十二音分別與玉管湊對,可見,水麵泛起的波紋相交均勻。

“音準,可以定衡。”

栗氏小匠受命,用一種秦國特有的名為方升的量具掏出黍穀,端在秦鬱麵前。

秦鬱道:“好,這樣,你們把黑黍和紅黍先後盛裝兩管,再分別倒出來秤量。”

陳平皺了一下眉毛。

氣氛登時緊張。

周圍幾個院子的工師聽聞平栗氏在定衡,紛紛拿著自家衡器過來比對觀玩。

所謂黃鍾定衡,看的便是這一律管。

秦律,一管黍穀,定為十二銖。

然而,當栗氏小匠把黑黍和紅黍放在衡器一端,再把十二銖的權環放在衡器的另一端,眾人看到的,卻是鎖鏈漸漸滑動,中心位置發生偏移,兩邊不等重。

陳平額間滲汗,忙令栗氏小匠更換其它的權環,卻沒有一套能夠滿足平衡。

憑此,秦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需要寺工府栗氏按照自己所定的衡製,在兩個月之內加工出紅黍和黑黍兩套權器和衡器,數量滿足西冶區每位小匠一套。

陳平道:“別存心找我的不是,就算權環不同,可比例是一樣的,怎麽不行?”

秦鬱道:“平栗氏有見識,自然能知道其中道理,可徒刑工和官奴婢在秤量各金配比的時候,往往是先加一種,再添另外一種直至平衡,這誤差就大了,因為你們用於控製總量的‘鎰’是仿製中原,而你們的‘兩’又是用二十四銖秤出。”

“平栗氏,先別著急。”這時,采蘋柔聲插進一句話,“先生並非在指責你們過去的做法不對,更沒有改動衡製的意思,隻是為鑄劍方便,想添一兩筆而已。”

陳平唉了一聲。

“秦先生,你怎麽能讓我這個老實人替你去得罪諸工室?你這是要我的命。”

他這輩子端的四平八穩,怕的就是為了工程不要命的匠人,都說推行新的衡製容易,可,各工室,諸州縣,多少人在衡器裏動過多少手腳,他也心知肚明。

秦鬱笑了笑,隻對陳平說道,這套新的衡製的名字,從舊周禮,就定為“寽”。

“陳兄若這點本事都沒有,便不會被稱為‘平栗氏’,然而,陳兄若不願與我做朋友,沒有按時鑄成衡器,那麽律令在上,我一片公心為秦國,眼裏不容沙。”

一隻律管,留在栗氏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