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冰雪消融,天下格局煥然一新,鹹陽的風波也漸漸平息,監獄陸續放人。

因在上郡被河西軍威脅過一次,連誨不敢怠慢,頭批就把秦鬱列入政治白名單,交禦史大夫遞至了相邦府。當日,相邦過目後判定無罪,秦鬱重獲自由。

出乎冶區眾人意料的是,秦鬱回菁齋,日夜參拜歐冶畫像,不僅拒領大匠之銜,且也不去將作府接工程,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公冉秋猜不透其中的端倪,本想親去探問,可他的身體也大不如前,隻好讓狄允去櫟陽把姒妤請了回來。

姒妤一動身,桃氏弟子悉數返程。

秦鬱順勢收了各路的判書。

此番與雀門隔著千裏之外的交手,雖有驚無險,但其背後的寓意卻不容忽視:桃氏師門的劍器已引起雀門的注意,那道看似堅固的函穀關,擋不住蔓延的野火

秦鬱不敢天真。

試想,尹昭僅僅在閑暇之餘寫了一封信,便逼得他不得不入獄明誌,苦肉以求太平,那麽將來,如果尹昭把精力騰挪出來對付他們,齊、趙就是前車之鑒。

野火將燎原,草木不偏安。

秦鬱決定召回弟子,商量對策。

※※※※※※※※

是日,寧嬰拉著珠玉過武關,漢水邊遇見甘棠和敏,笑著招呼二人搭乘商隊。

在漢中時,敏兢兢業業,凡事都問甘棠的意思,因有秦嶺之隔,南北不便於溝通,所以他們因地製宜,以南鄭和旬陽為東西兩端,沿漢水布置工坊,不僅普及冶術,還繪製出一份南通巴蜀,東連商於的輿圖,組建了熟悉舟船的工師團隊。

人稱,水匠。

寧嬰每每過商於,都要誇讚二人功績。

敏卻看寧嬰一身珠光寶氣,光佩飾就有瑪瑙、琥珀、翡翠五六種,便堅決自己騎馬,不與之同車:“寧坊主,先生為了我們才甘受牢獄之苦,你未免太招搖。”

寧嬰笑道:“是,我這人藏不住,不似甘坊主,悄無聲息就多帶一個人回來。”

這話說的是敏的小妹,文。

文與甘棠結發半年,婚事是在南鄭辦的,寧嬰一直因沒受到邀請而懷恨,甘棠卻堅持認為,寧嬰的麵相容易禍害女子,不適合出席。

“難道說錯了,已經不止一人了?”寧嬰不見甘棠反應,又不知好歹追問道。

甘棠剛出劍,寧嬰已跑遠。

沿路青山綠水,鳥語花香,南方的這幾人,磕磕絆絆,終是共同回到了鹹陽。

寧嬰並非不在意秦鬱入獄,隻是他常在秦楚間跑動,知道時局,不至於添亂。

他素來以占得先機,掌控市場為樂,秦律雖嚴控商業,但對於外來商人相對輕鬆,一有修改,寧嬰立即能從市吏處套出漏洞,為友商提供方便,乘雲紋是一回,銅鏡是一回,再加上如今風靡的黃金珠玉,他周圍的商機漸漸聚攏成了網。

他甚至已經利用姒妤在櫟陽的工程的名義,籌建起魏人和楚人在鹹陽的商會,隻是姒妤從來不讓師門中人知曉,他們高達八分的浮動工餉全部是金坊提供。

這件事還未完,近段,寧嬰得知楚國羋氏即將嫁入秦地,其所攜商賈過千,他判斷,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這次回來,他勢必要說服秦鬱往南邊發展。

當日,寧嬰再次轉進葛覃館,把他的豪情傾倒而出,卻發現仆從正收拾行李。

堂內棋案邊,弈氏仍在酣戰,隻是對麵的那個位置,換成了一張陌生的麵孔。

平邈再也不會來葛覃館下棋。

寧嬰心下一驚,登樓衝入廂房,撞見浣氏對鏡抹唇脂的背影,忽才覺得寂寞。

他仍有豪情,她卻要走。

時局變了,浣舒所效忠的人不再在秦國任大良造,她必然留不下,而她走的也不算匆忙,她回過身,對寧嬰嫣然一笑,攤開的掌中擺著一對金河般的耳墜。

“幫我。”

那是初次見麵時她戴的。

寧嬰捏起那枚細針,指尖紮出點血漿,將耳墜夾在指縫裏,緩緩撫摸過浣舒的白皙脖頸。浣舒覺得冰涼又熾熱,嗓子裏發出輕吟。寧嬰撩撥她的耳廓,看著鏡中的麵頰泛出紅暈。他貪戀須臾,靈活的手指送了一下,針便穿過浣舒的耳垂。

“寧郎好不自知,館主可就在隔壁的聽著。”浣舒一把抓回寧嬰的手,身子和那細長的耳墜般貼了上去,她的兩條玉臂勾住寧嬰的脖子,腳尖不安蹭動著。

光線朦朧,寧嬰捏住她的手腕摁在屏風上,暗啞的話音曖昧,神色卻清醒。

“打算去哪裏?”

他有妻有女,不真渾,之所以惋惜鏡中皮囊,隻因他的骨血也是這般模樣。他淘的從來不是金,而是世道人心,她賣的也不是酒,而是她心中的那張棋局。

浣舒勾起唇角:“秦人已經學會下棋,館主心願也已了,打算北往趙國謀生。”

寧嬰道:“趙國?”

浣舒點了點頭:“趙人有血性,若有朝,秦國在中原逢遇對手,一定是趙人。”

寧嬰道:“浣娘,然而我這輩子再難踏入趙國一步,你我,恐怕就此別過。”

“那就好聚好散,館主已和新的東家說過,他叫曾礬,他認得你的晉郢商會。”

浣舒早從寧嬰的身前飄開,她坐回鏡前,擷下絲帕,慢慢地抹去耳邊的血跡。

寧嬰下樓,坐到弈氏麵前,不自量力地輸了一局棋,方才騎著馬往冶區而去。

今日的冶區很熱鬧,姒妤搭帳篷記功勞,荀三就在南院門前扯著嗓子嚷嚷要錢。荀三覺得自己在雍城做過最風光的事是扛住了隴西工人的三次暴動,因雍城同樣是抵禦西戎的要塞,工量卻驟然縮至一半,他開始也不知所措,後來才摸索出化整為零的方法,細看公文,將諸坊工師下派去郡縣修補農具,取得極大成效。

寧嬰又望向通往菁齋的巷口,那裏依舊寧靜,似有什麽神獸在驅逐世俗葷腥。

“回來啦?”姒妤道。

“我無功,你就別假惺惺地記了。”寧嬰走近,抽出姒妤手中的筆,“秦鬱的身體還好麽,他那麽畏懼刑罰的一個人,從監獄出來,該不會又嚇得尿床吧。”

姒妤抬起臉,溫和的笑了笑:“寧坊主還是應該先關心一下晉郢商會的前程。”

“怎麽?”寧嬰道。

“石狐子比你早兩日。”姒妤道。

“拴馬的時候,我看見他那匹‘小紅’了。”寧嬰道,“還是我帶他去東市……”

“如果你親眼看到他,怕不能如此淡定。”姒妤打斷寧嬰道,“實話說,我都不敢想象他這些年在北方怎麽過的,整條手臂是傷疤,其中甚至有狼牙留的印……他帶了很多的人回來,什麽桃花衛士、雅魚謀士,還有一夥是邯鄲的鐵匠。”

“修哨樓摔下來這種事,也隻有他。”寧嬰哂道,“他倒是去見過先生沒有。”

“一連兩日,現在還沒出來。”姒妤道。

“應該,三年杳無音信,隻寄箭鏃,沒見秦鬱念得頭發都……”寧嬰正碎碎念,突然察出不對勁,驚道,“兩日?他以為自己在幹什麽,急行軍打仗麽。”

“和打仗也相差無幾。”姒妤意味深長道,“寧嬰,他在與先生辯論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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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石狐子一人回到菁齋的巷口,卸去戎裝,把應龍劍插進竹叢的泥土裏。

他看著自己在池麵的倒影,腦海中仍然是北方嘶吼的風和鐵蹄踏過的錚鳴。

那夜裏,三軍狂歡。

公孫邈和範忱帶著二曲和三曲的新兵去二郎山練夜襲,石狐子就坐在山頂和將要退役的老兵談心。他們是配合默契的戰友,一個旗號,一道軍令就能明白對方的處境,換了誰都不懂。石狐子問老兵將來的打算。老兵想都沒想,答說,哪裏打仗去哪裏,隻要能上陣,就能換田地。石狐子不辯駁,隻嚼著野草,抬頭看月亮。

月如勾。

總有個聲音在耳邊回**。

“青狐,如果有一天師門的擔子突然壓在你的肩膀,你能帶領大家走一條明路麽?你能看穿時局變化,堅持心中信念麽?譬如,我死了。”

石狐子吐掉野草,縱馬奔回中軍大帳,連夜見部將公孫予,要求役滿回師門。

他沒有忘記。

“石狐,隨我來看。”公孫予笑著把石狐子帶到應龍大門之前,“即使你離開,這些工人依然能夠鑄鍛器物,他們已經學會方法,就像你,已經學會格鬥。”

“將軍不留我?”

“這是與秦先生的承諾。”

石狐子低下頭,看見公孫予在自己的胸前掛了一個亮亮的,紋飾猛禽的徽章。

“隻是佩飾,不可當真,但是石狐你記住,隻要你戴上它,你就是河西軍的人,這輩子如果遇到任何麻煩,河西軍的兄弟都會與你同仇敵愾。”公孫予道。

“謝將軍。”

直到石狐子交接了冶署的事宜,跟隨退役隊伍回到鹹陽,他才知道,這是公乘的爵章。

石狐子功封公乘。

風起,湖麵泛漣漪。

石狐子回過神,菁齋就在他的眼前,而他的胸中還裝著一個貫穿南北的計劃……他捋清自己思路,定神扣門扉,又突然發現秦鬱在門口新種的一片竹子。

思念在瞬間噴湧而出。

哪裏有什麽計劃。

他隻是想看先生,像三年前那樣,趁先生睡著的時候一動不動地蹲在旁邊看。

“先生,弟子石狐服役而歸,願與你切磋南北鑄鍛之術,及,進取中原之策。”看小說,就來! 速度飛快哦,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