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郢都, 蒻阿橋。

人來人往的草棚之下, 姒妤安靜看完秦鬱回的信, 放下竹簡, 重新拾起砥石旁的雙刃,對著光線細細磨礪。六丫拿出幾個小銅人兒, 分給為他們送信的孩子。

“好在先生平安無恙。”姒妤道, “一會寧嬰入城, 無論如何讓他先來見我。”

“嗯, 芰荷樓都招呼過了。”六丫坐在旁邊,清點著被姒妤做過標記的寶劍。

這家相劍鋪子開了已近半年,姒妤的聲譽穩固之後, 生意一向不錯,就連郢都最為顯赫的羋、昭、屈、景四大姓氏也常請桃氏其餘子弟為他們鑒別古劍真偽。

六丫知道, 姒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還是忘不了, 初至郢都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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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清晨, 他們在紀山頂隔著三裏遠望, 青紫朦朧的楚都紀郢猶如一塊琥珀。

東西長十裏, 南北寬八裏。

城外有護城河環繞。

他們從北垣西段的水門乘船校公驗進城,穿過木樁門道, 仰頭看見豔紅的鳳凰旗幟在高達五丈的門樓上飄揚,遮天蔽日,令人幾乎分不清凰羽和白雲孰高。

城中高堂邃宇, 層台累榭,建築在重疊高山,在小溪大澗之間,在水灣之畔。

姒妤順著蒻阿河尋找寧嬰與他提起的芰荷樓。六丫趴在船舷上,似從未出過遠門的孩子,興奮得臉紅。兩岸的樓閣掛著翡翠羅帷,近時可清晰地看見繪有花紋的朱砂岩壁和玄玉房梁,一條條龍蛇遊走在雕簷畫棟之間,越發襯得金碧輝煌。

時未入冬,人流擁擠不息。

南市五花八門,猛禽威獸,蘭草香薰,刺繡彩繪,銅鏡金飾,叫人眼花繚亂。

“姒郎,楚國真是強盛。”六丫道,“怪不得在鹹陽,寧坊主就總愛往這跑。”

姒妤笑著附和,也注意到郢都的劍形製多樣,佩飾精美絕倫,果然名不虛傳。

至河段中部二橋邊,姒妤看見一座裝潢蓮紋筒瓦的樓台,庭院池中涵養芰葉,有不少商船停泊,想必就是寧嬰所說文澤盟下諸商家的聯絡中轉之處——芰荷樓

堂中琴瑟和鳴,來往的船夫都知道,楚王年年都會從此挑選纖腰女入宮侍奉。

此處東南是楚王宮殿,而冶煉作坊則分布於此處西南方向,姒妤剛才停船靠岸,還未來得及領隨行弟子去冶署拜訪紀郢的冶令,便遇見了街前的一樁爭執。

“攔住那賊人!”

幾個家仆拿著木棍衝過來。

姒妤正拉開六丫,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迎麵撞了上來,當場兩個人跌倒在地。

“姒郎!”六丫趕緊撿回拐杖,扶起姒妤。姒妤站穩,幾個家仆已經追了上來,圍著那乞兒一頓毒打。乞兒被打得鼻青臉腫,卻死死地抱著懷中的一把劍。

“胡梭,還不快還來!”

家仆掄著木棍怒喝:“上官公子的寶劍都敢偷,活膩了吧?!看我不打死你!”

名為胡梭的人嘴角淌血,聲嘶力竭。

“是上官公子害我家破人亡,從父親的手中奪走了她!此劍,本來就是我的!”

家仆嘿了一聲,卷起褲腿,對準胡梭正要踹去,突然,一根木杖敲在他腳背。

“打擾幾位兄弟,敢問,這把寶劍是什麽來由。”姒妤收起拐杖,躬身行禮。

“異鄉人莫多管閑事!”

姒妤環顧四周,船夫早已經離去,芰荷樓閣之上,一張張陌生麵孔盯著自己。

上官想必是位大人物。

姒妤定了定神:“柳葉形的劍刃,加之空莖扁身,極像龍泉劍係下的赤翎劍。”

聞言,家仆抬起臉,擦一下鼻子,這才笑道:“看來先生還懂劍!此劍正為赤翎,天火所鍛,僅認上官公子一人,卻不想叫這賊人盜去,幸虧我等及時發……”

姒妤道:“可是這位兄弟,眾所周知,赤翎為鑄劍,而這把劍不過是模仿其形製鍛造的劍而已,道理很簡單,如今的工師已無法用古工藝達到傳說的硬度。”

“你!”

家仆的笑戛然而止。

鑄劍與鍛劍的外形難分,但,從銘文的刻痕之處可以清晰認出灰鐵還是白鐵。

姒妤歎口氣,從昏死的胡梭懷裏拿出偽劍,向周圍眾人展示了一下這個道理。

圍觀之人竊竊私語。

“你什麽人?”家仆氣急敗壞,“你先問問上官大夫是誰,也不至如此囂張。”

“我是河東相劍師姒妤,無意冒犯,上官大夫和他家公子身份尊貴,定不至於收藏偽劍。”姒妤道,“怕就是兄弟你,誤會了這可憐的胡梭,還請饒他一回。”

上官家仆吃了一癟,這是左右為難的事,既不能挑明主人收假劍,就隻能走。

姒妤以一己之力勸走幾位家仆之後,方才扶著胡梭進芰荷樓,問及始末。原來,胡梭的先人世代在龍泉做木工,確實有幸得到了劍宗所贈的赤翎,然而,因上官公子遲雲酷愛寶劍,聽聞之後,竟然逼死胡梭的父輩,把赤翎據為己有,至今已十載。胡梭說完,兩眼通紅,死死追問姒妤,是否能推斷出真赤翎劍的去向。

“你是想把真劍取走,還是想為父輩報仇雪恨?”姒妤想了片刻,認真問道。

“人死,雪了恨他們也回不來,再說那根本不可能。”胡梭咬咬牙,選前者。

“好。”姒妤道。

這個選擇,姒妤認為是理智的。

姒妤沒有拖延,待胡梭稍微恢複體力,立即領著他同去城中西南各冶煉作坊。

此處不比鹹陽西冶區,此處皆是私營作坊,魚龍混雜,連河水都是五彩顏色。

丹砂、雌黃、石青、蓼藍……

各路都看著姒妤,如蝴蝶繞著花飛。

“姒相師你看什麽?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何會有人藏匿赤翎。”胡梭道。

“看劍刃拋光的痕跡。”

姒妤的態度也十分友好,看見做的不錯的工藝品,會停下來與工師交流經驗。

突然,一道經過砂輪磨光砥石開鋒的劍影劃過姒妤的眼角,他立即停住腳步。

那是位發髻淩亂的老嫗。

姒妤又看了一眼作坊其餘的砣機和鍋爐,判斷出這家人至少經營已五十年。

“阿婆,你兒子在嗎?”

聽街坊和胡梭說起,姒妤得知老嫗的兒子多年前就走了,從沒音訊,隻留下她一個人獨守家業,她也沒有再嫁,始終守著什麽秘密般,坐在這裏不停磨劍。

卻是老嫗,看見胡梭渾身染血,忽就用沾滿鐵泥的手捂住臉,哇的哭了起來。

姒妤蹲下身子,低聲對老嫗說幾句話。

老嫗點了點頭,招手讓胡梭進內室。

當胡梭從擠滿灰塵的箱底翻出那把鏽跡斑斑的赤翎,整個人跪在老嫗麵前。

真相大白,當年胡梭的父親得知自己性命不保,便讓城中唯一有能力仿製這把劍器的老嫗調包了赤翎劍,藏在此地,不告訴任何人,老嫗的兒子偷聽得知,逼問母親劍的下落而不得,一氣之下離家而去,這秘密,老嫗就獨自守了十年。

“阿婆,今後我就是你的兒子,我為你養老。”胡梭抓著老嫗,涕泗橫流。

姒妤有些感動,做了唯一的證人。

三天之後,紀郢冶令聽聞此事,親自來找姒妤,姒妤才從隻言片語之中判斷出,在楚國的朝堂上,上官大夫執掌各類冶金工業,雖無司空之名,實行司空之權,與後宮鄭氏、公子蘭等人親近,與上國柱令尹昭陽為敵,是山字另兩端之一。

而讓姒妤意外的是,上官大夫並不似他的家仆那般蠻橫,非但沒追究他的仗義執言,反倒讓家仆送美玉向他表示感激,據說,回頭還把上官公子揍了一頓。

姒妤的名聲就這麽傳開了。

每日都有貴族子弟親至蒻阿橋的草棚之下請他相劍,蒻坊百姓也都欽佩他。

姒妤依然小心謹慎,他利用僅有的這點資源,在城中安插芰荷樓之外的暗樁。

不久,西陽郡守遇刺,朝中招安的風聲大造,再不久,魏國使團來到郢都,姒妤從眾多的暗樁的口中,聽到了一個陌生卻總活躍在局勢中的名字——杜子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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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姒妤見寧嬰,正是因為杜子彬。

寧嬰卻吊兒郎當拉著懷水坊頭批運往河東的玉器,出北門,順道才過來見麵。

“秦鬱既然無礙,那就諸事安好。”寧嬰笑道,“我要說多少遍,就你這爛好的心腸,還有他那頑童般的心,這輩子都別想鬥過雀門,反正我養著你們就是。”

“寧嬰,你聽我說。”

這回,姒妤的語氣很嚴肅。

“你說。”寧嬰躍下馬背。

姒妤不緊不慢,把磨好的雙刃插在木柄,打孔拚裝,說起同窗兩兄弟的故事。

兩兄弟的老師是歸隱山林的一位縱橫家,具體什麽名姓,誰都說不清,隻知道,拜師之前,師兄是韓國士族,卻因其庶子身份,長期受到主母虐待,憤而離家出走,師弟是韓國的商賈,行賄市署,為官差鞭笞羞辱,一怒之下,殺人逃亡。

拜師僅僅三年,師兄弟學成告辭,從山林中走出,從此踏上實現抱負的征程。

師弟在雀門拿下齊國和趙國之後,投奔魏國司空府,欲助尹昭征服韓國新鄭鑄幣區,勸雀門高價收購當地的鐵器;師兄回到家鄉,趁魏王與韓王聯盟之時,遊說各地郡守放棄農桑,煉鐵致富。一年之內,無論新鄭區百姓煉出的生鐵質量再差,也都能在雀門換回錢幣,各地郡守很高興,認為兩國交好,民生富庶,自己的政績可以更上一層樓,然而,再過一年,雀門突然封閉關卡,不與之交易。

由於百姓紛紛棄農而煉鐵,導致境內農糧短缺,一石糧食竟高達四百金,不少鄭地之人餓得匍匐在路上,不得不為了活命而投奔魏國為奴役,或到雀門為工。

其中,就包括了曾虐待過師兄的那個士族,以及,鞭笞過師弟的那些個官差。

“兩兄弟是誰?”寧嬰道,“好歹新鄭是他們生地,這麽禍害家鄉,太陰毒。”

姒妤深吸一口氣,說道:“師弟名為何時,你應該是聽說過的,而何時的師兄,就是這次隨魏國使團而來,現正在上官大夫的府中陪酒作樂的客卿,杜子彬。”

寧嬰哂道:“他們想做什麽?秦鬱已經躲到雲夢澤,還能把他挖出來不成?”

姒妤道:“論行政公文,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一個人用一種手段取得巨大成功之後,他會對此產生依賴,他會想一而再再而三創造出同樣的成功。”

寧嬰突然一醒。

“白錫!”

姒妤道:“對,杜子彬已經成功遊說上官大夫卡緊黑市的白錫通道,轉而賣給雀門,我很擔心接下來楚王聽信讒言,再斷與秦國官方渠道,這就是一石二鳥。”

“不可能那麽快。”寧嬰又笑了起來,“你還不知,冶商黑白通吃,現在石狐子就是雲夢澤的頭號錫金販子,他雀門要買斷楚國白錫,龍泉劍宗不會答應。”

姒妤臉沉。

“寧嬰,我想讓你這次去魏國,聯絡申俞,言明利害,讓他遏製雀門的行動。”

“找申俞不頂用,這件事於魏國無害。”寧嬰牽過馬,整理韁繩,“你放心,你是大弟子,就該把脊梁挺直,我自去找西門上卿,他那老狐狸還管著關稅。”

“一路小心!”姒妤道。

寧嬰的馬已跑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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蒻阿河的上遊,上官府邸。

杜子彬繞著華堂走,撫摸過覆蓋在牆壁表麵的輕柔的彩紗,輕拍羅幬的帷帳。

他費盡心機,終於再一次見到這位因貪財好色而聲名遠揚楚地的上官大夫。

頭次見時,上官大夫哭得很傷心,因為替他把守著荊山山口的西陽郡守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卻因為秉公執法,處死了幾個妖言惑眾的冶署工師而遭到報複。

而這次,上官大夫麵色紅潤,顯然已經嚐到了甜頭——在嚴查黑石錫金交易的同時,他還為雀門在楚國北方的壽春郡開辟出一片銅與鐵的花園,批了采冶權

“杜卿可千萬不能辜負我,來,敬你一杯。”上官大夫道,“不是我不願意一棍打死,而是龍泉劍池那夥人為上國柱征越時所俘,至今仍不忘其恩情,這些年,就拿銅綠山來說,隻不過想讓工人多挖點礦石,莫偷懶,嘖,別提多困難。”

“大夫高瞻遠矚。人心從來如此,越是寒冬凜冽,越是抱團取暖。”杜子彬轉過身,恭敬回道,“而白錫就像池水,緩慢地放,不至於讓魚兒一下子全部跳起來,還得讓那沒有水的,嫉妒那有水的,互相啄咬,鬥得沒有力氣,才好收網。”

上官大夫笑了笑:“杜卿這樣的大才,為何不助我,非為低賤的尹氏而效力?”

杜子彬不答。

“玩笑而已,杜卿莫掛懷,我記得。”上官大夫說道,“由北至南,年中我就把白錫渠道斷至銅綠山,希望那時雀門已在壽春站穩,能祝我抵禦龍泉匪幫。”

杜子彬這才恢複一如既往的恭順,說道:“那就提前祝上官大夫,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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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鄂城,壽湖。

五月底,石狐子照舊城南港口接貨,不想,迎接他的是一場爭奪白錫的暴動。

作者有話要說:《管子》是先秦各學派的言論匯編,將對外經濟權謀總結為五個方麵:在供求平衡上作戰;在調節物價上作戰;在物資流通上作戰;在運用權術上作戰;在利用形勢上作戰。認為這樣能作到不戰而屈人之兵。

《管子·輕重甲第八十》中有:桓公曰:“輕重之數,國準之分,吾已得而聞之矣,請問用兵奈何?”管子對曰:“五戰而至於兵。請戰衡,戰準,戰流,戰權,戰勢。此所謂五戰而至於兵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