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鬱到底還是讓在外流浪兩年的石狐子回到了師門大家庭,盡管兩年來石狐子一直是餘冶令等楚國冶官口中的“秦匪”, 但秦鬱並不責怪, 一如他當初所說。

赴宴之前, 秦鬱做兩件事。

其一, 他令人搬下閣樓裏的密封的粉,按不同合金比例、不同炭種火候分類, 將配方和做法交予水匠, 傳令甘棠和敏領工師在各江口的桂舟置備百石以上。水匠本擅於舟船, 長期運轉也熟悉河道, 所以縱貫西東南北,不會超過半年的時間。

秦鬱沒有告訴水匠這些粉的具體的作用,隻給它們統一取了代號——長生黍

其二, 秦鬱往劍池寨祭奠淨水。

葵家引路,壽湖眾人同往, 邵大娘抹著眼淚追隨,因此事態, 左千亦出麵。左千本不願讓秦鬱進祠堂, 然秦鬱由石狐子護著, 一路無人敢擋, 登上三百石階。

“淨水!今日我陪你論劍!不遲!”

見到淨水的名號,秦鬱抱著冰冷的石龕大喊一聲, 聲嘶力竭,兩行淚淌下來。

“淨水!你為捍衛劍道,死得其所!我此去郢都, 亦與你同誌,絕不貪生!”

左千隻看著,沒有說話。劍池其餘弟子哭聲響徹山間,比死訊傳回時更淒厲。

秦鬱灑過酒,望向山頂的大鍾。左千道:“秦先生,自上國柱立鍾於此,老巫言,一響,魑魅寂,二響,乾坤清,三響,萬世平。”秦鬱道:“左宗主,我與你的約定不變,先與江北淨水論,再與江南亮石論,最後與你論,等我回來。”

左千長歎一口氣。

“如此,我隻能先為秦先生敲一響。魚腸可以刺天子,卻不可刺同行,這是規矩,雖你曾與劍池歃血為盟,然,我不能因任何人的恩怨破龍泉劍池的信仰。”

“多謝!”秦鬱目含熱淚。

秦鬱駛回江口,一聲渾厚的鍾聲從山頂傳出,久久不絕,江邊市集塵囂靜止。

魑魅寂。

夕陽熔金。

桂舟劍圖緩緩落下。

秦鬱收起劍譜。

“青狐,兩年之前,在這裏,我把灰錫煉白錫的方法教授於你,你可還記得。”

“記得,火候要白。”

秦鬱嗯了一聲。

“出發。”

※※※※※※※※

輕舟向北,路過銅綠山,秦鬱看見雀門赤旌在工地上飄飛,幾十座冶鐵作坊拔地而起,雀倉就建在冶署和冶商的旁邊礦井出口處,高大蔽日,似等待著盛宴。

抵達郢都,順西南河段前行,秦鬱又見滾滾濃煙,兩岸布滿正在建造中的工廠,雀門工師統一身穿的杏紅方棋紋工服,手執皮鞭,嗬斥工人搭設架鍋的爐基。

距離水門尚還有三裏。

“先生,雀門如今的用人製度驚世駭俗,不問出身,但凡加入,臂黥雀紋,必先做滿三年苦力,期間沒有工錢,待遇也和奴隸無差,隻有熬過來,才能開始憑功勞晉升,但,他們之後得到的回報很豐厚,尹昭會給他們脫離工籍的機會,一個人如果做得好,足夠忠誠,甚至在五年之內就可以躋身士卿,染指其它業務。”

石狐子指了一位原本在銅綠山季井裏做工,現已身歸雀門的工師給秦鬱看。

明知艱苦,還是有不少楚國的工人躍躍欲試,按流傳的說法,隻有這樣,他們才能改變草芥般的命,用自己熟悉的工具去得到那些讓他們覺得渴望的東西。

秦鬱聽完笑了笑。

水門到了。

正是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秦鬱與石狐子和所有初至郢都的人一樣,為琳琅的樓宇而震撼,無論它地底流過的水是什麽顏色,地上的風景永遠是秀色可餐。

不遠處,姒妤和寧嬰迎接他們。

門吏查驗秦鬱的公驗,隨口喊過名字,姒妤聽到,笑著把拐杖篤篤敲了兩下。

“先生一路可好。”

秦鬱道:“都好。”

一行甲士站在旁邊恭候。他們是姒妤聯絡少府和司空府爭取的侍衛,因姒妤認為,秦鬱來郢都所掀起的波瀾將不亞於銅綠山鬧倉,光靠石狐子的桃花衛不夠。

“姒大哥說的有理,開完會,我就與他們熟悉城中的防務去。”石狐子道。

“你們來,可算為我分憂。”寧嬰身披錦繡,走馬帶路,“錫運不成,驛館秦使找我,說再拖下去,秦邦府就要過問,我不敢多話,可也著急錢路,就讓文盟主介紹關係去東郊修陵寢,結果又有無數城裏的商賈追過來,‘誒,秦先生是否要出麵對抗雀門?又有什麽能夠逆轉局勢的殺招?’我不勝其煩,有口難辯。”

寧嬰說著這些話,一行人朝城西姒妤安排的院落而去。時不時有風吹過,吹動河裏花船和路邊酒肆的簾子,露出一雙雙烏黑的眼睛,正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路過芰荷樓,又有一群紅衣綠裳的商賈就站在岸上盯著他們,互問,這是不是就是秦先生,聲音之大,讓秦鬱假裝聽不見都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很快過去。

一行人入住郢都桂舟。

房門緊閉,寧嬰鋪開輿圖。

中原、西秦、南楚三地遍布戰火。

秦鬱直接切入主題道:“現在,我最關心的是,尹昭究竟為什麽要設宴請我。”

“先說雀門的後方。”寧嬰指向中原,說道,“一年半前,雀門在韓魏的用度出現緊缺,尹昭從趙國調度錢資南下,至半年前,雀門在壽春所囤白錫過三萬石,為持續壟斷,尹昭不得不忍受西門氏在關稅的痛宰,把白錫運入中原販賣以獲得回款,現在,他們倉中約有萬石,而,就在回郢都路上,我聽他們的工師在私底下說,南下運輸錢資的隊伍八成是空車,我不信,夜裏跟蹤一次,得以確認。”

姒妤道:“空車?”

寧嬰道:“不錯,他們雖然還正在大肆擴建工廠,但是,他們沒剩多少錢了。”

姒妤道:“餓著肚子喊飽。”

秦鬱道:“他們要騙誰。”

寧嬰道:“楚人。”

論點轉到短兵相接的南楚。

姒妤思忖片刻,說道:“從楚國局勢看,如今支持他們的是鄭妃及上官大夫,尹昭以魏國司空身份前來,應也為加固魏楚在冶鑄業內的聯盟,他不能示短。”

寧嬰道:“對,且不僅是朝堂中人,還有另一尊神。”幾人視線轉向藍田、銅綠山和雲夢澤。寧嬰接著道:“我與南坊主溝通甚多,在懷水坊交接玉器,他曾透露,文澤很早就賣出存貨換為黃金,眼下,他的手裏恐怕已經攥著一筆舉足輕重的財富,甚至,就連上回遇見運金絲楠木的曾氏,他也跟著文盟主在觀望。”

石狐子道:“雀門既需要鄭氏及上官大夫的政策支持,也需要楚商的錢建廠。”

姒妤道:“可他們在中原積累已二十年,在齊還有產業,不至於會為此犯難。”

“他還想一並攻秦!”石狐子聽到此處,持劍鞘劃過函穀關,經櫟陽至鹹陽。

那是他們自己的後方。

石狐子道:“尹昭的精力並沒有完全投入楚地,‘短短’傳的消息,公冉大監現在病中,有魏士來到鹹陽麵見儀相邦,諫言變動冶製,理由是,錫金價格貴,將作府不當再用青銅範鑄,為此,公冉也見過幾個雀門工師,隻是仍在猶豫之中。”

秦鬱道:“他們暫停了荀三的工事。”

石狐子道:“是。”

寧嬰笑道:“好大的胃口。”

秦鬱眼中,朱雀的火徐徐在輿圖燒完,灰燼被風吹散開,**出焦黑的泥土。

“好,知己知彼了。”秦鬱起身道,“所料無異,尹昭擺這場宴席是為虛張聲勢,騙取楚人支持並威懾秦人,於他而言,這機會極好,但於我們而言也不差。”

“先生,這事我得再問一遍。”姒妤道,“信中所說‘長生黍’,當真能夠……”

“可以。”秦鬱道。

商榷結束,姒妤回到蒻阿橋邊相劍,保持與各世家暗樁的聯絡,寧嬰回到東郊陵寢工地,繼續和南鳶合作,為各個坑裏陪葬所用的兵器提純合金,佩飾美玉。

石狐子先去驛館見秦使,而後在芰荷樓附近布置防衛點,又往紀山巡察探看。

秦鬱靜坐在堂中,待眾人離開,才從自己的箱底裏取出一枚圓頭紋龍青檀簪。

※※※※※※※※

郢都以北,紀山。

尹昭坐在馬車上,探開簾子,忽在萬山紅葉中遇見一片青綠,吩咐停車步行。

“門主,杜先生仍在與文盟主商榷宴席坐次。”荊如風道,“讓我前來確認……”

荊如風的話沒說完,看見車簾裏跟著又走下一襲紫袍,正是前些日子還派線人遞情書與自己的雲姬。雲姬朝他微笑,唇點一抹正紅,水潤得讓人想立刻吃下。

“不必安排,文澤是主人位,讓秦鬱坐首席,我做對麵次位就是。”尹昭道。

荊如風回過神。

“是,門主要安排的三件事,宴前同奏棠棣,宴中舞劍分金,宴後紀南設伏,我和杜先生都已安排好,至於文盟主和那幫勢力小人,隻知押輕重,不會誤事。”

“好,不說那些戾氣重的。”

尹昭道。

對麵是楚國司空府的官員,遙見尹昭下車,立即縱馬前來探問,是否有不周。

“沒有。”尹昭笑著約他同路。

一路綠樹相伴,可聞見檀香。

尹昭望著遠處城郭,說道:“那年三月三,燭子先生帶我們幾個弟子去郊遊,看見一片光禿禿的林木,就教我們,那是青檀,青檀要五月才開始長葉子,比春榮之木都更遲,可是,它的材質卻是最堅韌持久的,適合做車軸。後來他還真就拿檀木做了一套簪子,分給我們三兄弟,秦鬱的刻了龍,我和文澤都是飛鳥。”

官員不作聲。

說完,尹昭便從袖中取出那枚青檀簪,在手裏轉動一下,看鳥喙從掌心啄過。

“還真有這事。”雲姬道。

“那是自然。”尹昭道,“今日又見青檀林,方才想起這麽件事情,你看,二十年過去,這木頭不僅沒有腐朽,反倒還磨出了玉石的光澤,能聞見香氣。”

“要是文盟主和秦先生赴宴時,都把青檀戴著,才叫有韻。”雲姬說道。

“是啊,是啊。”尹昭道。

風過,紅葉漫山流動,青檀葉搖曳。

走至山腳,尹昭低頭看了看,一雙鹿皮靴已是泥痕累累。隨從問道:“司空,是否上車換雙鞋。”尹昭笑著道,不必,此行心虔誠,門已在眼前,走過去就是。

城門,赤紅的鳳旗列列飄揚。

楚官道:“尹司空,請。”

尹昭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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