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大梁。

荊如風押著從壽春運回的最後二千石白錫抵達之時, 城郊的小麥田已成熟。

金黃田野一望無際, 農民在阡陌間收割, 是年雨水充沛, 萬戶大豐收,然而, 對於身著杏紅方棋紋工服, 日夜在官道運轉白錫的雀門工師而言, 這半年卻是無比痛苦的, 他們經曆過萬石財富於一夜蒸發的噩夢,卻還要搶著把囤積的白錫運回中原販賣,因為, 隨著時間無情逝去,越來越多的中原人也學會了用灰錫替代白錫的工藝, 南北差價漸漸消失,每遲一日, 他們的損失將更大。

城門前, 人流不息, 車水馬龍, 各地口音嘈雜在一起,匯成烏泱泱的汗池。

“喲, 這不是荊士師麽,怎曬成這個樣子,都快認不出來你。”門吏謔笑道。

荊如風沒有理會, 隻抿了一下幹裂的嘴唇,壓低鬥笠,令人往東邊雀倉運去。

“誒,跟你說話呢!”門吏橫起眉毛,攔人道,“許是你還沒聽說,前陣子,韓、趙、燕,還有那彈丸之地中山,紛紛都稱王啦,人家可是聲勢浩大,奉我們魏國為合縱長,聯手討伐西秦……所以,天下士子湧來大梁,向王上獻興國**之策,你看看,遞送判書和公驗的有多少?你這隻知倒賣的士師,且先等等吧。”

荊如風道:“要等多久。”

“一天都未必能輪得上你。”門吏頓了頓,歪起嘴笑道,“不過,荊士師畢竟還是雀門青宮之主,若是能給咱兄弟一些酬勞,等中午人稍少些,就能放行。”

荊如風沉默。

自從被石狐子放回之後,荊如風和雲姬一起回到大梁,然而,雲姬日日得以抱琴入府,荊如風卻連尹昭的麵都還沒見過,便收到了吃力不討好的掃尾任務。他自覺羞愧,也未曾推辭,於是無怨無悔往返十餘次,終於替何時和杜子彬收完楚國的爛攤子,可盡管如此,雀門的諸宮還是把變化看在眼裏——那曾經威風凜凜的青宮掌門,朝廷士師荊如風,已經被司空尹昭棄如敝履,或許即將受到貶斥

回過神,荊如風又聽門吏一聲催促。

“怎麽,委屈?”門吏道。

“你這麽做,不怕惹禍上門?”荊如風一邊應答,一邊把身旁那架車往裏拽。

不想,門吏一抬腳踩在他的車輪上:“謔,大梁城什麽地方?四麵平野,一天換幾回風向!你平時仗著尹司空的威風,作孽還少?這麽對你算是客……”

話未說完,那門吏被荊如風掐住脖子,整個人提到錫堆上,頭立時憋得紫紅。

“咳!來人!!!”

士兵見狀,當即以長戟圍住二人。

正是這時,城內駛來一架馬車,絲綢車簾輕動著,傳出女子溫婉動聽的聲音。

“前兒剛下的雨,又怎麽了。”雲姬才挑簾露麵,一眾人全低下頭,退了開。

荊如風緩緩鬆手。

“雲姑娘見笑。”門吏捂著喉嚨,撇過臉咳嗽,嘶啞說道,“今天入城人多。”

“不是人多,是熱的。”雲姬笑笑,遞過一個繡囊,“你們辛苦,草藥解暑。”

繡囊沉甸甸的,門吏一打開,黃金光澤映入他的眼睛,接著,什麽都解決了。

見路障已清,荊如風脖頸暴出的青筋漸漸平複,也隻是悶咳一聲,揮手招呼車隊恢複行進。他與雲姬擦肩而過,卻沒有為這件事說出一個謝字。聞見雲姬身上的脂粉,他的鼻尖泛酸,卻咬著牙,不去想這個女子在楚國對他的救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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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城內,坊裏如棋盤,繁華而規整。

一路,雲姬讓馬車跟著荊如風走,直跟到城東雀倉,荊如風無處可逃為止。

“為何躲我?”雲姬站在馬廄的棚下,一襲華貴紫裙淌過溝渠旁邊的泥水窪。

“我不需要你的憐憫。”荊如風抱起一捆幹麥草,放進槽中,手指溫柔地撫摸過馬鬃,仿佛是舔舐著自己的傷口,“門主總有一天會念起我的,他不可能忘記我,很快,五國聯盟攻秦之時,朝廷會需要大量的兵器,門主需要我……”

“他從來都知道你的價值。”雲姬道,“我與他說,早在初次南下時你就提醒過杜子彬關於白錫可替代的風險……門主聽後也愧疚了許久,隻是他不能認。”

語罷,雲姬從背後抱住荊如風。

“離我遠些!”那刹,荊如風再也無法忍受,他暴跳如雷,猛地推開雲姬。

雲姬一個趔趄,摔在地上。

“你聽我說……”雲姬道。

“你隻不過是我從垣郡破廟旁撿回的茅花,我不需要你假惺惺與我說情。我知道你是什麽貨色。”荊如風吼道,“大梁的公卿貴族,怕是一半都上過你的榻!”

“我……”雲姬的嘴唇微顫,眸中一點點滲出淚水,“我為了誰,你不明白。我來迎你,就是為了告訴你,門主決定放棄這次五國合縱攻秦的機會,他剛才代表雀門拒絕為河東武庫提供劍器,然後讓司空府把工程全部下放給了地方冶署。”

“什麽!?”

荊如風一掌打在木樁,手掌裂開。

“對不起。”荊如風道。

雲姬啜泣著。荊如風朝她伸出血淋淋的手。她又輕笑了一聲,扶著他站起來。

“我拿回來的散鐵粉,門主可讓白宮研究?”荊如風問道,“那是石狐將要在秦國普及的工藝,一旦實現,黑金之劍將再無法占據上風,這是生死關頭了!”

“沒有。”雲姬拭淚道,“門主越來越親信何先生和杜先生,這回棄權,正因聽了他們的話,可我一個女子,如何知政事,全然隻能尋你問主意,你倒不識。”

“對不起,我不是人。”

荊如風摟住雲姬的嬌柔身體,一霎之間,男人對女人與生俱來的保護欲望又侵占了他所有的理智。他讓雲姬把臉埋進自己的胸膛,那顆被冷落許久的心再度強有力地跳動起來。他突然意識到,在雀門,他有了比效忠尹昭更為現實的義務。

“聽著,無論門主做什麽決定,各宮必須立即恢複研究鍛鋼。”荊如風對雲姬道,“我們現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待把最後的錫金處理完,我就帶著青宮的心腹率先開始,你動員其餘四宮。白宮掌鐵,尤為重要;玄宮雖然剛成立,但專司黑金不可或缺;黃宮管冶具的也必須跟進;至於赤宮暫不用急,保持出工。”

“赤宮負責的是各大江湖幫派的工程,我染指不深,盡力聯絡。”雲姬道。

說完這番話,荊如風長歎一口氣:“怕隻怕,門主若不給指望,沒人願效力。”

“我不怕。”雲姬笑道,“雀門離不開荊士師,荊士師一說話,我就願效力。”

荊如風嗯了一聲,忽地托雲姬上馬,帶著她繞城奔跑。二人又唱又笑,他看不穿她那雙杏眸裏的神色,隻是這一刻,他恨不能為這朵茅花祭出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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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司空,茅花飛得高,全憑風吹。”

尹府,一朵茅花從園中飄起,掠過池塘,飛向樓台,落在了何時的手掌之中。

風過,正紅紗幔擺動,珠玉輕響。

何時捏緊手心,轉過身道:“尹司空想做憑風的茅花,還是那扇動風的朱雀?”

尹昭在研墨,眸中映著鬆煙黑色。

他剛從一場挫折之中恢複過來。

“何先生,我不害怕失敗,也可以忍受屈辱。楚國失利,我不怪罪你,因為憑良心說,你不是鐵匠,而是一個謀士,你寫下的‘山’字已令我十二分敬佩。”

尹昭緩緩說道:“所以,這回我仍然聽從你的勸諫,放棄了參與五國合縱攻秦的機會,但,眼見河東監冶之權就要被我的對手申俞和我的恩人西門分去兩塊,我希望,你現在能把心中所想告訴我,讓我相信,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何時笑一笑,說道:“尹司空,犀首的合縱之計中,楚國尤為重要,現如今,既然離間秦楚的計劃沒有成功,韓、趙的心思必然不穩固,而燕國太遠,中山太弱,所以,最後真正打頭陣的隻有我們魏國。可是,武卒現在封不了地,軍士沒有激勵,再加上昂將軍那樣的指揮,若碰到秦軍,一定是潰敗的,尹司空何苦在雀門最危弱的時候還去爭取這樣的工程,給自己添堵呢?惠相是太想交好於犀首,而河東的邑主們則怕被秦軍奪去土地,殊不知,他們請命,其實在自取滅亡。”

尹昭道:“先生是讓我縮於殼中。”

“尹司空,讓此一步,前程可期。”何時挽袖為硯台淋水,水,一滴一滴地潤過墨條,“隻有這次合縱失敗,東邊的齊國才能擦亮眼睛,不再去計較中山國稱王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繼續與魏國聯盟,那時,才是尹司空大顯身手的時候。”

“說起這我才想起,我在齊國還養著幾十商士,其中幾個已能登堂入室……”

落墨之前,尹昭聽何時說了很久,然而,他的筆尖剛觸到白帛,立時就揮灑自如,一字不卡頓。他有著異於常人的勇敢和冷靜,盡管近日來,雀門各宮勸他趁機包攬河東兵器的諫言已把他的耳根折磨得生疼,但,他依然做了相反的決定。

尹昭知道,世間萬物總是在此起彼伏,此消彼長中發展,他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安撫雀門眾屬下,但現在最重要的是贏得休養生息的時間,他要把根伸得更深。

他已經吸幹了魏國的血,現在,他要邁出更偉大的一步,他要開始耕耘齊國。

墨跡已幹,白帛又落了一方紅印。

尹昭蓋下司空府印,向各司發令,河東劍器將由各地冶署征召工人按期完成。

何時長舒一口氣。

“何先生,看不出來,你也會緊張。”尹昭收起玉印,“你說說,為何緊張。”

“因為敬服司空的胸懷。”何時道,“我與師兄二人生在世間,見過無數生死冷暖,卻從未見過似尹司空這樣是非分明,又不為規矩所限,自由自在之人。”

尹昭淡淡笑了笑。

就在此刻,他不再想所造劍器的軟硬,他覺得自己蛻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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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大夫!司空府已下公文!”

“申大夫,王令!”

初冬之季,大梁降下第一場雪。

小吏舉著卷軸,接連跑過長道。

如今與尹昭同在大梁的大夫申俞,剛從老師惠相的府中論禮而回,不想,還沒坐著捂暖手心,便接到了一道倍受矚目的任命——次年,赴安邑監造河東兵器

“謝吾王!”申俞義無反顧跪地領命,額頭觸著冰涼地麵,內心卻五味雜陳。

與他同道的人還有上卿西門氏。

他隻覺得命運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原來,垣郡之約遠不是三人緣分的盡頭。

他知道尹昭不可能無緣無故讓出肥肉,其中必然有凶險,然而,此次合縱是犀首促成,他必須全力以赴,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魏國最後一次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閱讀,抱歉遲到,不想因為自己趕著更新就亂寫,下更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