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著急,先生, 鍍層的工序最早是明年年中才需要, 我們慢慢做, 無妨。”

石狐子適應了黑暗的環境, 很快意識到,秦鬱大概是找什麽東西而沒有找到。

“別點燈。”秦鬱重複道。

“是。”石狐子合攏屏風。

石狐子脫鞋入內, 一件件撿起散亂的器物, 摸銘文判斷類別, 擺放回紅木架。

上層放的是用於熔煉稀有金屬的甑體、釜體以及煉丹爐, 中層是各式用於試驗合金的精巧的坩堝和鍛床,下層是砣具和砥礪,以及盛放白沙等調劑的罐子。

經過石狐子的整理, 架子漸漸恢複最初井井有條的樣子,秦鬱覺得踏實了些。

石狐子這邊, 聽秦鬱的呼吸不再急促,也鬆了口氣。“先生, 這個放哪裏?”石狐子蹲到秦鬱麵前, 試探性地往秦鬱的懷裏塞了一個圓形荷葉蓋子, 柔聲問道。

秦鬱摸了一摸, 說道:“這是花露爐的蓋子,爐殼怕已被摔壞, 你先放到……”

“藥喝過了麽?”石狐子道。

秦鬱沉默一陣子,點了點頭。

“腰疼麽,要不要換針?”石狐子道。

秦鬱又搖頭。

“那讓我看一看你, 好麽。”石狐子笑了笑,“先生,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今日公冉大監和公孫將軍都問起你,他們是知道的,沒有你栽培,就沒有我。”

劍石激起的聲浪仍在他的心中回**,此刻的石狐子,就像一隻剛學會開屏的孔雀,一聽到秦鬱的聲音,聞見秦鬱的氣味,恨不能豎起所有繽紛的尾羽,繞秦鬱轉三圈,然後,哄著秦鬱朝他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挑走自己最豔麗的那根羽毛。

他眼中,秦鬱永遠是求之不得的人,又如何能容這人在自己的麵前自怨自艾。

石狐子從秦鬱手中拔出蓋子,轉身,嫻熟地放進需要重熔器物的專屬的竹筐裏:“先生怎麽會不好看,先生身上什麽地方我沒看過,先生無論何時都好看。”

秦鬱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

石狐子擦亮艾蒿絮,點燃燈芯。

“你方才在找什麽?”

“煉丹砂的爐子。”

秦鬱蜷縮在一地的碎泥範中,發絲淩亂,眼眶有點紅,說話的語氣也很委屈。

石狐子道:“怎麽了呢。”

秦鬱道:“它不見了,莆監找的都不對,可能是被我自己放到別處去了。”

石狐子聽清事由,愣了一下。

片刻後,啞然失笑。

“就因為這個麽,先生。”

他不敢說,自己的第一反應其實是——秦鬱在找那枚傳說中存在的玉夔扳指

受過鬆煙的熏陶,石狐子很明白什麽是細微之處見功夫,若說秦鬱的心思如一口深井,那麽想要源源不斷打出水來,必先編好麻繩,架好軲轆,還得往關節抹點油,才能轉動。他自是知道,秦鬱如此清修,是給他自由空間,讓他嶄露鋒芒,為回中原而蓄勢,可偏偏也是這個在謀篇布局時拎得一清二楚的秦鬱,越來越容易被生活中一二件瑣事羈絆,且若不及時解開,二人誰都無法朝遠山跨步。

譬如此刻,秦鬱心心念念要找他的舊爐子,那麽,無論鹹陽西冶區有多少個類似的雕花的鎏金的都不行,要想讓秦鬱心情舒暢,就隻能尋回丟了的那一個。

想清楚這些,石狐子把秦鬱抱到坐氈上,安撫道:“我和你一起找爐子,記得在垣郡還用過呢,一直都帶著,丟不到哪兒去的,定還在,你相信我,好麽。”

“能找到麽?”秦鬱道。

“能。”石狐子道。

聽到石狐子安慰的這一刻,秦鬱忽覺心中緊閉的花苞被剝開,受了一滴暖蜜。

他才發現,自己或許並不是真的糾結煉丹爐,而是貪戀有石狐子陪伴的時間。這種依賴感,是在破傷風受照顧時就根植入心田了,直到現在,好像已經戒不去。

石狐子卻不知這,就此開始搜尋。

“先生,這個釜很像……”

“不是,那是用來當鍋的。”

“這個石榴罐呢?”

“是另一個爐子的。”

石狐子爬上爬下,每個縫隙都看過,甚至把角落裏結的蛛網都掏了一個幹淨。

“青狐,算了,丟了也沒辦法。”秦鬱聽著叮叮咚咚,看石狐子找得一臉的灰塵,終於開口勸停,“我再鑄一個就是,不如你和我說一說,今日談得如何。”

“不行,談的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著,石狐子的指尖在箱底觸到一塊冷冰的刃片,他倏地拿出來,發現是自己在垣郡所鑄被青龍劍砍殘的短匕。

石狐子心中一動。

那時,他從安邑運炭回來,受秦鬱指點奐金鍍層法,剛學會丹砂煉汞,經常需要練習,就把爐子放進自己的房中,後來一路逃亡,來不及歸還,便漸漸忘去。

“先生,你等我一下!”

石狐子衝去自己的工室,翻箱倒櫃,在一堆泥範中掏出了那個頭頂石榴罐,身坐甘堝子,如少女般矜嬌的煉丹爐。石狐子捧著爐子一路狂奔,回到菁齋密室。

“先生!找到了!”

“哎呀!真是它!”秦鬱眼中一亮,對著月光把爐子舉高端詳,如故人重逢。

卻突然見石狐子撲通一聲跪下,頭抵地麵,肩膀顫抖:“沒有先生,沒有我。”

“你怎麽了?”秦鬱道。

“對不起,先生。”石狐子也不知自己怎麽回事,心酸得一發不可收拾,反複念著秦鬱往日的恩情,不敢抬頭,“先生,方才我大逆不道,對玉夔動了心念。”

“無妨無妨,找到就好。”秦鬱笑著道,“不過,以後不許欺負我記性不好。”

石狐子道:“沒有先生,沒有我。”

一句話說三遍,意味變得深長,秦鬱這才放下煉丹爐,認真想了想石狐子的處境,回複道:“青狐,玉夔是世間至剛之物,身在桃氏門中,你不想攻它,那才是逆道。等到有那麽一天,你造的劍能斬斷應龍,我就把玉夔給你,讓你掌門。”

“玉夔真的存在?”石狐子道。

“在與不在,對於現在的你好像不重要。”秦鬱笑歎口氣,用手抹去石狐子臉上的灰,“有這般閑功夫揣摩我,還不如多學點道理,來,我現在再教你一次。”

石狐子點了點頭。

※※※※※※※※

盡管鍍層技術他很早就掌握了,但,能再受秦鬱的教導,石狐子依然很高興。

染著丹砂的血色的火,在石壁映照出兩個影,一個安坐榻邊,一個站在案旁。

一鬥研碎的丹砂,兩盆燒旺的白炭,一塊燦爛的奐金,依次被秦鬱擺上台麵。

“拆爐上料。”秦鬱道。

石狐子把旋轉圓筒狀的連接處,把石榴罐從甘堝子上拆了出來,放在旁邊,然後,將朱砂倒入甘堝子的送料口,輕輕搖晃,聽著莎莎的聲音,確認已均勻。

見秦鬱沒說話,石狐子就繼續操作。石榴罐是一個雙層圓柱體結構的金屬殼子,外筒是凝汞室,有一個出口,內部則是空心的通道,與甘堝子之間隻有一個鏤空的隔板,所以,汞蒸汽是否能有效的冷凝,很大程度取決於壁麵是否潔淨。

“先生,多年未用,裏麵結有好多的三仙粉,我先掏一掏。”石狐子欣喜道。

“唔……”正要行動,一塊濕熱的布捂住了他的口鼻,“先生,為何如此?”

“三仙能煉長生丹,可這不是什麽好東西。燭子先生服用它,反應倒一天天遲鈍。”秦鬱扯出布條,在石狐子腦後打一個結,“我不信長生,你以後也別信。”

“好。”石狐子道。

石狐子先拿醋汁洗淨圓頂蓋,再用刮刀,一點點切去圓弧壁麵結的黃色顆粒。

“上火候。”秦鬱道。

石狐子把清潔完畢的石榴罐嵌套回甘堝子的口中,然後架爐於炭火盆之上。

與此同時,秦鬱選出一個釜,把備好的奐金放入其中,拿到另一邊加熱融化。

控製火候是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故而,兩個人都沒說話,一心一意等待。

靜下心,石狐子能聽見甘堝子裏丹砂跳動,那無色無味的氣柱直通爐頂,凝結出一顆顆銀白的液珠,液珠順著頂蓋往低處滑動,嘀嗒,嘀嗒,落在罐的外圈。

“先生,丹砂解了,硫黃要生氣。”石狐子嗅到那股異味,立刻熄滅炭火。

秦鬱點了點頭。

時機到了。

石狐子拿鐵鉤鉗起煉丹爐,打開側部的那個出液口,端到秦鬱守著的釜之上。

“合金。”秦鬱道。

“是。”石狐子道。

一股銀白的汞液緩緩從爐口流出,光澤細膩,純淨無渣,下落注入奐金之中。

石狐子笑了笑,抬臉看秦鬱:“先生,如何?!”其實,他的火候一直控得極好,隻是,自己做工是一回事,當著秦鬱表現是另一回事,此刻,他是驕傲的。

“手臂抬高與肩平齊,腕轉動,繞汽柱傾注,銅漏一滴水,一圈。”秦鬱道。

“什麽。”石狐子道。

“讓你把液線拉長。”

“長短不是一樣的麽,再長就斷了。”

“來,手臂抬高,傾注的時候,這樣旋繞。”秦鬱卻沒有給評價,隻是端住石狐子的腕,讓那液線回旋著落下。“先生……”秦鬱的手很涼,石狐子觸著,有些分心,又想起秦鬱在景山教他握砣刀的場景,一點一滴的細節敲打著他的心。

水銀液絲越拉越長,越拉越細,一直細到和頭發絲一般,卻始終沒有斷開。

反倒是合金的呈色比先前直接傾倒的時候更白潤了,這就意味著,它更細膩了,待它塗抹到劍器表麵,在淬火過程中蒸發的時候,留下的鍍層就會更加均勻。

石狐子才意識到,自己雖然掌握了方法,但距離極致的手藝還有很遠一段路。

“這樣傾注之所以不會斷,正就是爐身上下分離的結果,丹砂提煉得越純淨,這液絲就能拉得越長。”秦鬱說道,“青狐,我想,甑和釜都是尋常的器物,組裝一下即可成為這樣的爐子,到櫟陽就讓工匠照此做,用什麽人,你自己定。”

“謝先生教誨。”石狐子道。

“嗯。”

二人手中,最後一滴的銀汞墜下,奐金與水銀交融在一起,冷卻為泥團狀。

密室也安靜下來。

“青狐,說一說你的事。”秦鬱撥弄了一下炭火,“那夜酒醉,緩過來了麽?”

石狐子仍沉浸在回憶中,聽到秦鬱這話,心中咯噔一下,謹慎回道:“那夜裏,大家鬥誌昂揚,未曾注意酒是什麽味道,不小心就喝得多了,幸好沒有誤事。”

“那也是。”秦鬱道,“我沒別的意思,因近段寺工府也有不少零碎工程,你姒大哥他們比較忙,可能幫不了太多,所以這詔事府的事,隻能是你一人承擔。”

“先生……”

這下子,石狐子如坐針氈了。

之前兜兜轉轉,原來秦鬱在這裏等著他。藍田時他們已商量過主次,秦鬱再次提起,必然就不是話麵的意思,而是在提醒他,用人用權用錢,務必慎之又慎。

“先生放心,我提出的三個條件自有思量,定不會辜負師門。”石狐子道。

石狐子仍咬住牙沒有鬆口,這回,他要遵守對雅魚等人的承諾,無論是宴堂之上為激勵眾屬的獨斷專行之言,還是柘林與疾的私談,他不打算對秦鬱承認。

石狐子第一次頂著秦鬱的目光,行自我之事,免不得臉紅心跳,手有些顫抖。

下一刻,卻被秦鬱握住了手心。

“青狐,你大了。”

秦鬱笑了笑,眼中盛著一片無邊無際浩瀚的海。石狐子勇敢衝入其中,仿佛在海麵看到了天上星辰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二人的目光相撞,電光火石。

秦鬱道:“青狐,你放心,你為我衝鋒陷陣,我定全力支持,絕不剪你羽毛。”

石狐子隻答了一個是。

是夜,二人的討論至此為止。

待石狐子離去後,秦鬱把煉成的金泥盛裝起來,終於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個覺。

作者有話要說:下更,2.21

感謝評論,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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