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安邑。

天明時分, 城門上象征魏國的赤紅旗幟被砍去, 取而代之的是秦國的玄青旗。

街道空****的, 四處飄著黑煙。從坊門往外探, 除了舉著長矛的士兵來回巡邏,坊裏隻有運送屍體的木車吱呀吱呀的駛過。血水滴入溝渠, 流過各戶人家。

幾隻禿鷲盤旋空中。

霧散時, 一隊官吏出現在街口。

“記戶籍的官員來了!”

王鐵匠一臉泥灰, 像泥鰍一樣從側門溜進自家院子, 趴到地窖口,敲起木板。

“西門公,西門公, 這回我看得不錯,真是登記戶籍的來了, 深衣佩劍,是秦國官吏, 不是秦軍, 到這條巷子還有五十餘戶, 我給大人打水, 稍微準備一下。”

地窖之下,灰塵彌漫。

“終於……咳, 咳,咳。”

小西門頂開缸蓋露出頭,剛呼吸一口, 立即又被管家用厚實的絨裘蓋住臉麵。

“你不過是一介草民,如何分辨對方身份。”西門忱和眾家仆就坐在他們旁邊的一堆茅草上,手裏緊緊攥著那有玄鳥泥印封緘的卷軸,指甲已積淤血成紫色。

從城破的那日算起,他們已經在此躲藏大半個月,逃過了數次清查。頭一次是秦國河西軍左部的將士來捉拿殘留的魏國武卒,第二次是河西軍工兵來收繳百姓家中囤積的兵器,第三次是新任郡守的衛兵,前來搜查是否有通魏的機密信件。

按照西門的推算,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是登基戶籍、確認田產等編製事項,隻要熬到這一步,說明秩序初步恢複,他就可以從地下走出來,出示他的公文了。

隔著木板,王鐵匠端來妻子剛燒的水,跪地,笑嘻嘻道:“看劍,西門大人。”

“劍?”西門道。

“是嘞。”王鐵匠道,“秦國河西軍左部將官用劍,幾乎全是他們新一代鍛造的銀灰應龍鋼鐵,大多刻有‘儀’、‘狐’等字樣,而那些不需要衝鋒的官員,佩劍仍用銅錫合金,劍重,也就還是幾年前‘衍’、‘鬱’、‘妤’那些老字。”

“原來是這樣。”西門緩緩道。

“西門公,與其等,莫不如讓我去會一會這些秦吏。”一位謀士主動請纓道。

“不必,我親自去。”西門正了正衣襟,笑著道,“許久,許久不見陽光了。”

霧散盡,陽光灑在庭院。

地窖門轟然打開。

西門等人走出陰暗潮濕的地底。

地窖門又關閉。

小西門不被父親允準露麵,仍隻能躲在缸中,盯著出口幾條發光的縫隙發呆。

如是,五六個統一穿著洗白的深衣的秦吏,一邁入王鐵匠家中,便迎著了灰頭土臉,渾身散發酸臭味道,卻頭戴玉冠銀簪,身著錦繡衣裳的西門氏十五六人。

場麵登時糊成一鍋粥。

“你們是什麽人?!”秦吏道,“速速遞上公驗,或是判書,否則立即逮捕。”

王鐵匠道:“他是西門公!”

秦吏道:“什麽西門公,說清楚,否則,你家私藏無籍流人,亦是連坐之罪。”

王鐵匠一聽,著急了,雙手攤開,哎呦呦叫道:“這,這可是河東西門公啊!”

秦吏喝道:“拿人!”

西門向他的謀士遞了一個眼神。

“哎呀,各位仁兄,誤會。”謀士立即走上前,高聲說道,“且聽我一句。”

秦吏按劍。

謀士道:“西門公乃名門之後,於河東交際甚廣,各郡縣,北至上容,南至陰晉,都有友人;再者,西門公對關隘稅務也有治理經驗,壺器、珠玉、皮毛、鹽穀,無論哪行的巨賈,公都能說上一兩句話;而秦魏即將複好,西門公祖上與魏王又是姻親,單憑此三點,這位仁兄,你看,秦國邦府自然不會虧待西門公。”

語罷,謀士笑了笑,抬起眉毛,湊近秦吏的耳朵,悄聲說道:“這位仁兄,秦國邦府許給西門公的封邑正在附近,將來大家都是鄰居,何必鬧得這麽難看?”

“放肆!”秦吏橫眉,一把搡開。

眾人色變。

秦吏道:“自先王變法,以俸祿取代世襲食邑,即便河東,也未有破例之說。”

“咳,咳。”

西門捂住嘴,咳嗽了一聲。

謀士紅著臉,這才從西門手中接過卷軸,呈到這位十分不通人情的秦吏麵前。

“這是公文。”謀士道。

秦吏聽完,再將這行人打量一番,取卷軸細看,見確實是秦國邦府的紅印,猶豫一陣子,方才點了頭,躬身對西門氏行禮:“既如此,暫請西門公移居郡衙。”

“你!鼠目寸光!”謀士道。

“誒,如此說話太粗鄙。”西門淡淡笑了笑,看著秦吏道,“不知壯士的名姓,將來,老夫若能得一畝躬耕之地,絕不會忘記抱著一鬥黍米,謝你今日之恩。”

秦吏道:“我姓範,名五兒,玄武出身,現安邑府吏,辦事憑法,不認恩情。”

西門道:“好,老夫記著你。”

王鐵匠擦了擦脖頸的汗,佝僂著腰,嚇得鐵青的臉終於堆出笑容,送客關門。

“阿翁……”

小西門聽著眾人的腳步聲遠去,頹喪蹲回牆角,從衣袖中拿出一枚句芒帶鉤。

帶鉤邊緣的鐵鏽蝕得厲害,唯有鑲嵌的玉仍然光潤,是被長期摩挲的結果。“阿翁,你定會回來接我的。”小西門抿了抿唇,拇指來回撫摸著句芒的脊背。

從小到大,小西門一直活在老西門的庇護之下,就連這回他主動參軍,想上陣殺敵,仍是被西門暗中安排了位置,結果,至河東失陷,連一個秦兵都沒見過。

若是從前,他見有人如此對父親說話,首先擔心的是對方的性命,然此刻,不知為何,他的心撲通撲通得很快,眼皮也跳不停,就好像永遠也見不著父親了。

他從未真正想過,這回,秦似乎不會再退軍,也不會再把這片土地還給魏國。

一想,他覺得害怕。

他的父親不失為參天大樹。

可,如果天變了呢。

※※※※※※※※

安邑,景麓口。

一座高達七尺的邢台赫然搭設在景河畔,禿鷲圍著吃死人肉,趕不走驅不盡,河水浮起一層油脂,然而,暮春豔陽下,姹紫嫣紅的花朵卻在屍山旁爭奇鬥豔。

範五兒宣讀著處斬名單。

“原府吏,丁彤、魏夕、吳河、孫十一,私藏軍械,斬刑;原郡守,林邕……”

死者的親眷多達五千餘人,在河西軍左部的重圍之中,一個個走上邢台,像一條繩子上綁著的螞蚱。前來送行的百姓也不少,卻表情麻木呆滯,不敢哭出聲。

“林郡守?!”

不遠處,一隊車馬從官道經過。

似是因見了這幕,所以車馬停止不前。

“先生,那不是林郡守麽!”莆監瞪大眼睛,“去安邑運炭那時,我見過他。”

秦鬱撩開車簾。

虹脊劍反射的日光刺進他的眼睛,一刹,那張他曾熟悉的麵孔已經滾在河邊。

“是他。”秦鬱道,“當初過景山,下公文招安匪幫,給我們放行的也是他。”

“他,他怎麽就……”莆監發怔。

“先進城,去館驛。”

秦鬱頓了頓,放下簾子。

因石狐子要到冶署搭建煉鐵鍋爐趕工期,還要統計前線的戰利品以備回收入庫[1],所以先行於師門。臨行前,秦鬱交代過石狐子,讓其想辦法把申俞的刑期往後拖,可,看現在如此情形,秦鬱不禁擔心,他知道石狐子的性格,若有閑心,石狐子第一件事就是去抓西門,絕不是救人,故而,他必須連夜親自見申俞。

“亞父?”

秦鬱回過神,見身邊的秦亞麵色慘白,卻是兩手放在膝蓋,端端正正地坐著。

“亞父放心,若能夠見到父親,我一定勸他回心轉意,幫襯亞父。”秦亞道。

“你還小,亞。”秦鬱道。

“我已成年,我有責任。”秦亞道。

“再這麽揪著,錦繡就要泛黃,你的母親會怪我,沒教你道理。”秦鬱說道。

“對不起,亞父,我……”秦亞連忙把手鬆開,方才揉搓的部分已經被汗濡濕,留下深色的印記。他難為情,盡管極力掩飾,車外行刑的聲音仍然讓他無法自持,可,就在開口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秦鬱話中的一個更為重要的信息。

“母,母親?”秦亞問道。

“我給姒相師的回信,一向是你謄抄,我知道你知道。”秦鬱道,“你的母親從垣郡出發,已到城中,今夜母子團聚,你隻需寫一封帛書,不要隨我去監獄。”

“可我……”秦亞道。

“相信我,亞。”

“是。”秦亞低下頭。

中晌,桃氏在館驛安頓。

秦鬱讓莆監去收集各暗樁的消息,得知城中此時有兩方勢力正在關注師門動向:一,是本地工師,這些人觀望著他和石狐子二人將來究竟誰主事河東;二,是中原冶業的士子、雀門星宮的暗樁、以及杜子彬和何時等等的眼線,這些人觀望的是桃氏師門至魏國之後將會從哪個方向切入整改,以便先在大梁做好應對。

如此情形和遊曆楚國的時候完全不同——如今,他走在明處,一步都錯不得

秦鬱在驛館休息了三個時辰,期間,郡守如約來了,秦鬱持著儀的信物,與之密談許久,定奪了流程,及至夜裏,才讓秦亞換好平民的衣服,同往聯絡點。

一路,夜空無雲,月光皎潔。

馬車停在酒肆門口。

門上掛著一塊打烊的牌子。

“進去吧。”

秦鬱拍了怕秦亞的肩膀。

門打開,秦亞看見一位頭戴紗笠蒙麵,手中端壺,正往三隻杯裏倒酒的女子。

壁麵掛滿竹子刻的詩文。

孝字為先。

“母親……”秦亞跪地。

葡萄酒溢了出來。

半盲的申白氏放住酒壺,摸下榻去,抓住秦亞的臉捏了許久,從眉毛骨,到眼睛鼻子嘴唇,再到那細瘦的兩條盛滿淚水的鎖骨。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兒子。

“亞!”

秦亞道:“母親,你快看。”他把袖子挽起來,讓申白氏嗅聞腕間的金鐲子:“亞父一直對我很好,你好好將養,可千萬別再說什麽化作鬼也不放人的話。”

申白氏泣不成聲。

秦鬱坐在屏風後麵等了半個時辰。

申白氏見完秦亞,姍姍而來。

“昔日朝先生的青軒裏砸過幾個石頭,那是一時蠻撞,還望先生不要介懷。”

秦鬱道:“夫人,深夜來訪,實在冒昧,隻因我手中現有一件屬於秦國前相邦儀的信物,或許能夠解救申氏一族,但,他本人必須配合,且時間緊迫,我隻能見他一次,等他一夜,如此,當麵該說什麽做什麽,我想,隻有夫人能教我。”

申白氏道:“信物是什麽?可靠麽?夫君在垣郡德高望重,現下,垣郡百姓得知他在獄中生死不明,鬧事者極多,雖然公孫將軍還算通情達理,但河西軍右部可不止他一個人,還有許多脾氣暴躁的將軍,怕再拖下去,要流更多的血。”

秦鬱道:“信物是佩劍,可信。”

申白氏道:“夫君的性命就交給先生了,另外,我想知道阿亞今後如何安置?”

秦鬱道:“他想留在垣郡做抄寫律令的文吏,這一點,他已親手寫進了帛書。”

申白氏垂下臉,抹了抹眼淚:“夫君生平不貪金錢權力,不戀酒色奢華,唯一愛惜的東西是羽毛。”說著,拿來一個小瓶,左右見無人,塞入秦鬱的籃子裏,用布掩蓋著:“獄中陰潮,羽毛容易發黴,這點油脂,你讓他……仔細著選擇。”

秦鬱道:“明白了,多謝夫人。”

秦鬱連夜趕往監獄。

※※※※※※※※

安邑的獄中關滿了不服秦國統治的人,士子、農戶、商賈還有妓人同在一處。

白天,他們唱歌。

夜晚,他們賭博。

申俞的牢房一人一間,然而,正是因為上晌林邕被抓走,他才有這樣的待遇。

“申郡守,你還認不認得我?!”

申俞緩緩抬起頭,暗紅血水順他的發絲流下,浸泡著被抽打得稀碎的布衫。

對麵有一個人,雙手把著欄杆,探出肥圓的腦袋,烏黑的臉隻有牙齒是白的。

申俞笑了笑。

“祝冶令,是你。”

對麵牢房整個沸騰起來。“謔,申大夫果然了得,明日要處斬,現在竟還記著祝胖子。”“我猜的沒錯吧?!”眾人打了一個賭,賭申俞還記不記得祝冶令。

結果祝冶令自己不高興了。

“你,你難道不震驚麽?你明明早就處死我了,可是,我沒死,我還活著呢!”

“那你,和我解釋。”申俞道。

祝冶令歪著嘴,啐出口唾沫:“是西門公打點獄卒,讓另一個死犯替我!沒想到吧?你是君子,何必與我一介匹夫過不去呢?現在倒好,我還活得比你久!”

申俞撇過臉,見案前還有一碗飯,是今日他被拖去受刑之前,來不及吃完的。

申俞抿了抿唇。

他已經決意,要像林邕那樣死在邢台,所以,他不願死於饑餓,不願死於嚴刑拷打,也絕對不死在一群無知螻蟻的譏諷之中。他要死得驚天動地,千古流芳。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申俞自語了一句,借著月光端起飯碗。對麵的祝冶令大叫起來:“快看,申大夫在找筷子!”申俞歎息,轉過身,麵對爬著水蛭的牆壁,手扒米粒往嘴裏塞。

申俞吃完了飯,倒頭就睡。

夜半,眾人終於喊得疲累,一個架在另一個身上紛紛睡去,呼嚕聲傳響牢房。

木門突然吱呀打開。

鐵鎖滑動。

秦鬱素衣,手握一盞燭火,在獄卒的指引下通過人滿為患,屎尿橫流的過道。

秦鬱摘下兜帽,淡淡看一眼,轉身對獄卒指了指申俞的牢房,示意此地說話。

申俞麵朝裏躺。

“申俞兄,是我,秦鬱。”

秦鬱深吸一口氣。

申俞的胸膛平靜起伏,似熟睡著。

“我知道,你醒著。”秦鬱坐在榻邊,把燭火放在桌案上,拔了一下燈芯。

良久,申俞應了一聲。

秦鬱欣慰笑了,忍住啜泣,展開秦亞寫的帛書,抑揚頓挫地,念給申俞聽。

“……父親,他們都說,你是白澤,你是為垣郡驅走虎狼的大英雄,你……你可知,兒子覺得中庸之道太過於高深,莫不如,用律令教化百姓,就像養羊……”

聽到“養羊”,申俞終於扛不住,轉身從秦鬱手中抽出帛書,慘兮兮笑起來。

“你說,這傻小子說的什麽歪道理,他以為百姓是羊,很好吃。”申俞笑道。

秦鬱道:“他長大了,申郡守。”

申俞捧著被自己的雙手染紅的帛書,顫巍巍伸到燈下觀看,含淚又點了點頭。

“是啊,長大了。”

一陣沉默。

“所以,我愧對於你,秦鬱。”申俞握拳,摁在桌上,“既沒有扳倒西門,也沒有剿滅雀門……他們,一個東逃齊國,一個西攀秦國,我無能,可,我還是要厚著臉皮謝你,你帶阿亞離開了這片沼澤,你讓他不必再做沒有希望的蠢事。”

秦鬱微笑,再次深吸一口氣,便跪在榻間,雙臂舉平,對申俞行了一個拜禮。

“你做什麽?”申俞道。

“當初在青軒,申郡守曾為了一千長劍屈膝。”秦鬱道,“這個禮,我要還。”

“你……要做什麽?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魯公裔孫之後,姬秦氏,天子血脈。”

秦鬱道:“我亦有求於你。”

申俞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秦鬱繼續道:“我求申大夫,為魏國子民活下去,隻要你願意開口,就能活。”

申俞道:“老師定然已經被王上冷落,我活著回去,不過是棄子,有何用處?”

秦鬱道:“惠相不在,還有新相。”

申俞道:“儀?”

秦鬱道:“是。”

申俞一怔:“你答應了他?”

秦鬱道:“他會用你。”

申俞搖了搖頭,冷笑起來:“因為我?不,秦鬱,儀是什麽人?!三番偷盜和氏璧,五次欺詐我大魏國土,他不是犀首,他隻是秦王派來監管魏國的奸細……”話及此,申俞腦袋一轟,想起秦鬱在他出使鹹陽時說過的話,愈發憤怒:“秦鬱你聽著,是,或許有一天,魏國徹底被秦人打怕了,打得一點血性都不剩,打得聽到秦人這兩字都會嚇得瑟瑟發抖,唯秦國馬首是瞻,但,那個人不會是我。”

申俞道:“我明天就要死!”

秦鬱道:“申郡守。”

申俞端起碗,顫著唇空扒,幹掉的飯粒從淩亂的胡子旁掉落:“魏國要亡,魏國要亡……”手卻止不住發抖,又道:“魏國亡了,成仁不成仁,有何意義。”

秦鬱道:“申郡守!”

申俞道:“郡守?拜秦人所賜,我申氏守護九代的垣郡,就這麽沒了!沒了!”

飯碗啪地一聲碎在地上。申俞抓住秦鬱的手,指甲緊摳肉裏。他的眼中布滿血絲,口中白飯隨著抽噎噴出在衣襟前。他拽著秦鬱,發瘋一般搖晃,大聲喊叫。

“奇恥大辱啊!秦先生!”

“還我垣郡百姓!”

“還給我!”

犯人被吵醒了幾個,破口大罵,獄卒過來查看。秦鬱比一個手勢,示意無礙。

“還給我。”

“還給……我……”

申俞盯著亦敵亦友的秦鬱,如鯁在喉:“知道……物極必反,盛極必衰,我心裏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有什麽辦法,我身在這片土地,我是魏人……”

“申郡守,垣郡還在。亞會替你照顧好垣郡的百姓的。”良久,秦鬱反過來捏了捏申俞的手,開口勸道,“我這次見你,真心請你與我同回大梁,共度時艱。”

申俞長歎一口氣,慘笑道:“你,不僅奪走我的孩子,還要我把親族性命抵押在垣郡,然後,按照秦人的意誌,傾盡餘生,去侍奉一個已經淪為傀儡的魏國?”

秦鬱道:“你傷的隻是羽毛,申俞。”

申俞道:“羽毛,我畢生所求!”

秦鬱說道:“時至如今,愛子民還是愛羽毛,在你;成功還是成仁,也在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擅政治,所以我需要你,一起把冶業大大小小的窟窿全填起來!”

申俞呆滯。

秦鬱亦生氣,沒有再勸,悄無聲息把盛著油脂的小瓶子放在案前,提袍離去。

“這是兄夫人托我帶的油脂,可添進燈盞供一夜明光,也可以擦你的羽毛。”

一夜,獄中明光未滅。

秦鬱悄然坐在牢房之外,未歸未寐,隻盯著地麵申俞的影子,掌心掐出血痕。

申俞抓著窗口的木欄杆,踮著腳,看月升月落,斑駁的光影灑在細軟青苔上。

秦鬱的話就像一粒種子灑入他心中。

申俞醒著,卻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國如巢,百姓如卵,現在巢破了,方圓萬裏無枝可折,仁臣,唯拔下羽毛填補那些窟窿,才托住累卵,托住了蒼生之重

他心中的廣廈一點一點瓦解,碎為一顆又一顆的沙塵,灑在每片青苔葉尖兒。

清晨,獄中傳出一聲長吟。

“不稼不穡,不狩不獵,為何家中能有三百捆禾,為何院中能有豬獾和鵪鶉。”

無人應答。

唯獨秦鬱,像孩子一樣跳起來,又隻能躲在木牆旁邊,不敢看,活活地憋著。

“獄卒!”申俞不知,繼續喊道,“你們告訴我,王公大夫,不稼不穡,不狩不獵,為何,他們家中能有三百捆禾?!為何,他們院中能有豬獾和鵪鶉?!”

獄卒以為喧嘩,卻拿皮鞭和烙鐵來。

“就要死了,為何吵鬧!”

“我不會死。”申俞撥開麵前的碎發,鎮靜地說道,“垣郡百姓知我被關押此處,一定挑了不少事端,我願寫書勸撫他們,讓他們歸順秦官府,可否?我……我還要揭發,揭發舊邑主西門氏目無天子,擅自令人偽造古劍朱雀,欺瞞諸侯。”

秦鬱笑笑,伸了一個懶腰。

獄卒麵麵相覷,立即上報郡衙,郡守當日執行並奏請恩赦,次日,邦府批準。

申俞棄了他的羽扇。

秦鬱扶著申俞一起跨出牢房。

“申大夫,你叛徒!”

“你是逆臣!”

“你奸賊!”

申俞沐浴更衣,在一片謾罵聲之中離開監獄,房中壁麵留下一首血寫的民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

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

三日後,安邑冶署。

秦鬱接出申俞的消息傳遍全城,石狐子得知,沒有多問,隻和薑、齊汝二人指揮桃氏工師安裝豎煉爐,他的工期隻剩下不到一年,必須竭盡全力建設河東。

至於西門氏,自從石狐子聽說他們被安邑郡守請進郡衙軟禁,便知道是秦鬱的意思,也就沒有再插手,畢竟,眼下花蛇、趙悝、澹等人還在觀望他們師徒的關係。若此時他做出過激的舉動,難免又要惹出急著篡位的閑話,惹秦鬱不高興。

平和卻在一個下午被打破。

是日,石狐子搭設鍛床回來,渾身是汗,正想衝一個澡,見義悠突然出現。

“門外乞兒求著見,一頓打,方才交出這個,說公乘看過就明白。”義悠道。

石狐子接過布袋,掂量一下覺得沉,應是金屬製品,遂解開係帶,取出來看。

一枚帶鉤哐當落在桌上。除玉石部分還依稀能辨花紋,鐵質部分已鏽斑累累。

“定是附近封邑主人逃離時丟棄的,又被這乞兒撿來邀功請賞。”雅魚笑道。

“公乘,我趕他走。”義悠道。

石狐子擺了擺手,神情變得複雜。

有些記憶,就像是酒窖中的米釀,時隔多年,非但不會淡忘,反而更加醇厚。

那是穡宴之上的句芒帶鉤。

石狐子的耳畔響起一句句話。

話音稚嫩。

“八月半,我們家不是每年都要辦穡宴麽,今年又來了好多楚國、韓國、還有周圍郡縣的士子和豪民,很好玩,你要不要來?我說話算話,給你留席位……喏,你若後悔了,想來,就說是我把句芒落在這裏的,你來歸還,他們能認得。”

“是……小西門。”石狐子暗道。

“公乘?”雅魚道。

“先找個無人的地方,讓他吃頓飯。”石狐子道,“等這結束,我再去看他。”

雅魚道:“公乘,我聽說,西門氏曾用句芒布幣,這枚帶鉤,許是與他有關?”

雅魚見石狐子猶豫,一口氣說下去:“公乘,事到如今有句話雅魚不得不說,畢竟秦先生就要去大梁,可,這河東富饒地,咱們鑄劍還要用一年,西門氏人脈頗廣,許多士子都得過他的恩惠,就譬如寧坊主在上容的那位方術士朋友,元。”

石狐子道:“你什麽意思?”

“屬下鬥膽,替公乘獻一個萬全之策。”雅魚躬身道,“依秦先生目前的行動來看,他切入中原的方向,應為‘朱雀之名’,他必會逼西門氏當眾承認,二十年前那把朱雀劍係偽造,但,承認這種事情,等同於承認欺君罔上,西門氏絕不會輕易開口,若要讓他開口,隻有切他的軟肋,便是他唯一的兒子,小西門。我的意思是,公乘與先生商量一下,一個做壞人,替天行道,嚴懲西門氏,一個做好人,暗中救下小西門。待風聲過去,河東士子必然有不少會聞聲前來接濟小西門,到那個時候,公乘既可以給他們一個交代,也可以為師門結交新的朋友。”

石狐子道:“你說了這麽多,是讓先生去做壞人,我來做拉攏各方的好人。”

雅魚頓了一頓:“是。”

石狐子道:“放肆!”

雅魚道:“請公乘三思。”

石狐子道:“你跪下。”

雅魚甩了甩衣袖,跪地道:“雅魚別無二心,今日,雅魚就在這跪著等公乘。”

石狐子轉頭就往秦鬱的山居去。

※※※※※※※※

秦鬱在侍弄劍譜。

朱雀古劍,劍長三尺,刃長二尺,寬二寸,單脊弧形鋒,刃厚三分之一寸,劍柄檀木,劍格雙頭鳥收翅,四片翅羽懷抱瑪瑙石,劍首單頭鳥展翅,有三片翅羽和四片尾羽,羽毛的線條細膩,呈雲紋勾卷狀,自劍格延伸至劍叢,布滿劍身。

幾根燒紅的鐵條在鍛**。

“先生。”

石狐子走近,發現秦鬱用墨鬥量取尺寸,用很笨拙的辦法研究著老式的鍛床。

“你來正好,幫我看一看,這個如果不用砣,怎麽鍛出刃的花紋。”秦鬱道。

因石狐子原先背過秦鬱給的劍譜,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秦鬱給他出的題目。

老式鍛床也就是鐵砧,沒有固定範式,一切憑經驗和技術,熟鐵製成,采用折疊鍛打,燒煉,吸碳,淬水,如此反複,幾十斤冶煉成幾斤的精鋼,劍身形成自然的花紋,如高山、流水、龜背、祥雲,其鋒利程度懸殊極大,若控製得當,比新式鍛的更加精良,而若疏於操作,則和鐵兵工室早年的殘劍一樣,軟弱不堪。

譬如應龍本尊,就是鐵砧鍛劍。

秦鬱把合金澆鑄的朱雀劍假設為熟鐵鍛打,是考石狐子燒製鍛刃紋的功夫。

“先生,呈現雲紋,刃部淬水前不能過火,所以鍛時要用遠些的火,鍛距密集些,力道大些。”石狐子自然不畏難,嫻熟把鐵條架在鍛床火焰為橘紅的部位。

然後,舉起鐵錘,一重三輕的節奏,半寸敲打一次,以貼合劍叢的角度落錘。

“一過砧!”

“二碾砧!”

石狐子本沒有換衣裳,還是冶署裏的褐衣,鍛床熱浪滾滾,燒得他敞開的胸膛很快就布滿細密的汗珠,又是夕陽普照的時刻,整具胴體宛若鎏過金一般唯美。

“一過砧!”

“二碾砧!”

“三炒!四打!”

“五門親咯!”

石狐子嚷著打鐵的歌謠,雖不著調,卻把笨重的鐵錘揮舞得十足輕盈,一起,雄風刮過,煽得炭火騰空,鐵星飛濺,一落,整條胳膊的肌肉都在流光,在顫抖。

不時,劍刃鍛成。

即使沒有經過後期砥礪,劍刃也已經薄如蟬翼,細看,泛著細膩的祥雲紋案。

赤紅的紋案漸漸冷卻,變為白色。

“先生,如何?”

秦鬱看得入迷,手指抵在唇間,又聞見石狐子身上的淡淡的汗味,很是貪戀。

“再鍛一次,我想看你。”

“啊?!”石狐子過了關斬了將,心裏還念小西門的事,遂把劍插回了鞘裏。

“先生,我有正事。”石狐子道。

“你沒有要問的麽。”秦鬱道。

見石狐子隻用半柱香便攻克了自己出的題目,秦鬱一時有些失落,畢竟,他頭昏眼花的,手也不太能掌控力度和方向,很長時間才想出這麽一個方案,本以為可以勾引石狐子和他一起鑽研一個晚上,卻忽略了,石狐子論劍從不憐香惜玉。

石狐子眼見不能躲過這一劫,隻好仔細又回想一遍,問道:“我隻不明白,既然劍格和劍首的兩隻朱雀都是用鍛鐵,那麽,先賢為何用合金澆鑄朱雀的刃。”

秦鬱道:“重。”

“重?”石狐子重複道。

“天子之劍,非為殺伐,豈能沒有重量。”秦鬱笑了笑,“劍重一些,沉穩。”

石狐子嗯了一聲,席地而坐。

秦鬱道:“有話直說吧。”

“先生,我是來為小西門求情,西門氏雖罪大惡極,但小西門的情況,先生應當清楚,他生性純良,鹿宴之事根本不知情。”石狐子道,“請先生網開一麵。”

秦鬱捏著墨鬥,轉了一轉。

“誰讓你這麽直說的。”

石狐子一怔。

秦鬱道:“郡守沒有提起,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小西門是否還在安邑城中。”

石狐子道:“先生願為陷害過師門的故人坐一夜監獄,就不願體諒我處境麽。”

秦鬱道:“青狐。”

秦鬱用心說話時,反倒不強語氣,隻是平平淡淡二字,便能透出十分的威儀。

“對不起先生,我犯渾。”石狐子道。9.7.9.9.

“如果你拿不定主意,就坦誠與我說,我會教你。”秦鬱道,“你不要憋著。”

“我……”

“你問前程,我一樣會教你,青狐,師門就要東遷大梁,西門氏的頭顱是第一個台階,我清楚我腳下的路,但是你記著,小西門救不救,那是你自己的路。”

“不過,這不是你全部的疑惑,先前你自作主張帶走疾,收服義渠桃花士,又與趙悝、澹那群門外之人攪和在一起,甚至花蛇,我也沒見你與我糾結,反倒一個舉手之勞,弄得你緊張兮兮,說明有人第一次當你的麵點出了這個問題。誰呢,你身邊的人,我不熟,隻道應是文人,你不說,我權且當是雅魚。雅魚是上郡士族出身,自幼孱弱,卻也受過中原洗禮,心比天高,他在秦國難以憑武功立身,跟著你,圖的是北方這條道路,青狐,你要給他希望,給他家園。”秦鬱道。

石狐子被一串剖析弄的無地自容。秦鬱的說法和雅魚別無二致,卻更加犀利。

“我罰他跪在冶署門前。”石狐子道。

“跪著無妨。”秦鬱頓了頓,“待你處理完今日之事,定記得,去扶他起來。”

“是。”石狐子道。

“嗯,能明白就好,先回去罷。”秦鬱道,“一會我還要去看看申俞的傷勢。”

石狐子沒有作聲。

秦鬱放下墨鬥,才覺出一絲不妙。

申俞從獄中出來之後暫居草廬,這件事秦鬱覺得十分自然,提起,也隻是想暗示石狐子主動去問候,卻不料石狐子聽說之後不僅是震驚,且還流露出不甘願。

“先生,都還沒離開秦國,就有那麽多的虎狼覬覦你。”石狐子自覺去拉攏屏風,回頭道,“萬一在我趕過去保護你之前,有人不安好心,把你吃了怎麽辦。”

石狐子討得教訓,原本心安許多,卻又忽然被秦鬱勾起一絲醋意,想秦鬱與申俞的佳話傳得沸沸揚揚,他不見麵還能理性看待,一見麵,聞到秦鬱的氣息,蓬勃的欲望抑製不住萌生出來,便是赤紅的也偏偏要看成暗黑的,心中割不下。

“你不放心?”秦鬱說道,“我的身體已經殘成這樣,不會變更壞,沒事的。”

“從前是放心的,可聽說先生與申大夫侃了一夜的牢話,我便不那麽放心。”

秦鬱心中咯噔,莫不是看石狐子臉紅的模樣天真可愛,險些要一記鐵花打過去,石狐子是得寸進尺的毛病,嚐著一次甜頭,若不及時堵住,就會洪水泛濫。

“明日我去會老西門。”秦鬱想了半天,決定換新的招數,於是,他板起一張臉,鐵鞭蘸著一二滾沸的鐵水星子,“怎麽,你要陪著,看你的先生怎麽**?”

“不,不敢!”

石狐子麵色大變,萬沒想秦鬱居然一本正經說這樣的話,嚇得一溜煙,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上一章修改了毐的位置,是在大梁,之前秦鬱讓他去的是大梁;我盡量隔日更,總的來說,不會虧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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