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斯為獨角獸身上那聖潔光芒所吸引,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但在距離它還有半步之遙時,又停了下來。

傳說,獨角獸隻為最純真的心靈而現身,獨角獸的一滴眼淚能夠將瀕死的人類從地獄邊緣扯回來,而如果獨角獸心甘情願奉上自己的角,它甚至能夠再塑已經消亡的神族軀體。

然而,在人類得知獨角獸這一能夠起死回生的魔法特性後,竟然研究出了用處女之血與女孩的哭聲引誘這躲藏在密林深處的傳說的方法,對其大肆捕殺,不過短短二十年,獨角獸從此自人類的視野中消失。

“我還以為你們已經絕跡……”

尤利斯連說話的聲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輕,生怕驚嚇到這隻存在於世界邊緣口耳相傳的童謠裏的生物。但是在視線掃過獨角獸那根弦月般彎曲上翹的獨角上時,他卻像被人掐住嗓子,突然發不出聲音。

這代表著智慧與美麗的聖潔生物,這本該能夠滌**一切汙濁的獨角上,竟然也附著一團惡心的膠狀物!

“獨角獸的確可以說已經滅亡。整片黑澤大陸曾經隻剩下一對身受致命傷的獨角獸。”波賽爾走到尤利斯身邊,指尖輕觸著那隻開始腐爛的獨角,“但阿波菲斯卻插手了這個‘優勝劣汰’的過程。”

波賽爾並不客觀地敘說著。

大陸上僅存的牡獸馱著自己傷重的伴侶尋求毀滅之神的幫助,以自己的靈魂為代價,希望能夠和伴侶永世在一起,“多管閑事”的阿波菲斯融合了二者的靈魂,從而造就了世界上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永生種族。

同時也是最孤獨的種族。

被魔法造就的獨角獸沒有同伴,與它相伴永生的,隻有自己的影子。

當然,這隻獨一無二的獨角獸永生,卻不代表不會死亡,當它失去自己的角——那是魔力的所有來源——它將會快速衰老並死去。一百年後,自然之母會再孕育出另一隻獨角獸,繼承原先的記憶、魔法,以及孤獨。

說到這裏,波賽爾回頭看向索帝裏亞:“愛管閑事的神主,我的確有事找你,但這並非請求。那個名叫托特的家夥把陸地搞得烏煙瘴氣,現在又來汙染我的海洋。這都是你當年衝動產生的連鎖反應,你準備什麽時候擔起你的責任?”

一個熟悉的名字被提起,卻並未在尤利斯心中**起任何漣漪,反倒是陸地的情況讓尤利斯頗為在意:“黑澤大陸發生了什麽?”

成為索帝裏亞伴侶的這四年裏,尤利斯幾乎沒有時間去關注他曾經視作故土的黑澤大陸發生的一切。光是照顧艾絲珀、處理魔法種族之間的糾紛,以及修習魔法就占據了他一天的三分之二的時間,而剩下那可憐的幾個小時,則要分給索帝裏亞,因此他每天一從**跳起來,就恨不得化身陀螺,一刻不停地在世界邊緣的各個角落中轉,根本沒閑工夫去回味自己偶爾浮起的思鄉之情。

“黑魔法出現了。”索帝裏亞簡短地回答,“那團黑色物質,就是黑魔法的伴生物,叫做‘虛無’,它會腐蝕被自己寄生的一切生物,包括神族。”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站立的獨角獸忽然揚起前蹄,尖銳地嘶鳴起來,神殿中的海水劇烈波動,一圈圈水紋自獨角獸前蹄**開,在觸碰到波賽爾手心中的人魚後,擰成一股漩渦,將小人魚卷到了自己的嘴旁,兩條觸手般的胡須打成卷,圈住人魚纖細的腰。

小人魚並沒有掙紮,柔順地被獨角獸叼在嘴裏,纖細的手臂剛要抬起,卻又重重落下,緊接著猛烈地咳嗽起來,一縷縷幽藍色的**從唇邊飄散。

濃烈的甜腥味彌漫在整座海神殿內,像是被血氣擾動,大殿的所有海族都不安地擺動起身體,那三條人魚更是直接衝到獨角獸身邊,無助地鳴叫起來。

“你能救她嗎?”尤利斯下意識看向索帝裏亞。

在索帝裏亞的教導下,尤利斯已經能夠運用覺醒的淨化之力為世界邊緣的生物驅散病痛,但那僅限於身材健碩的精靈、人馬等種族,而這隻人魚卻太過纖細易碎,萬一控製不住魔法,極有可能害了人魚。

但是這個在他眼中幾乎無所不能的神族卻罕見地搖了搖頭。

索帝裏亞眉頭緊皺,以契約之印在他腦海中傳遞著消息:“我的力量隻足以維持世界邊緣的運轉,徹底拔除這裏的‘虛無’卻需要至少耗費一半力量。Ulysses,能解決這裏的‘虛無’的,不是我。”

人魚不斷吐著血,很快將身周的海水染成墨藍色。獨角獸前腿跪倒在殿前,啾啾哀鳴,就在它的獨角即將觸碰道人魚時,角尖處突然鑽出的黑色觸手,獨角獸發出一聲怒叫,無助地向後退去。

“能夠摧毀‘虛無’的,隻有與毀滅同源的力量。”波賽爾將人魚捧在手心,麵無表情地看著索帝裏亞,“在你插手了那麽多本不該插手的事情後,你準備見死不救嗎,阿波菲斯,萬神之主?”她刻意加重了最後一個音節的咬字。

索帝裏亞沉默片刻,突然說道:“或許你還不知道,世界之樹已經從沉眠中醒來。”

“什麽?”波賽爾驚道,“搖籃?難道新的神族……”

“波賽爾。”還沒等海神說完,索帝裏亞生硬打斷道,“耐心等待,會有解決辦法。”

“……還有多久?”波賽爾雙手一鬆,人魚順著水流遊回獨角獸的身旁,海神銀白色的長發在海水中飄**,有如海底怨念不散的幽靈。

“或許很快。”索帝裏亞攤開手掌,一團藍色光團在他手心凝聚,像是玻璃罩中的一豆火苗,越是拚命燃燒著自己,卻越是搖搖曳曳,似乎馬上就要徹底熄滅。

“命運之子……”波賽爾深深吸氣,片刻後吐出一串泡泡:“阿波菲斯,如果這是你們共同的選擇,我會等待。”

索帝裏亞並未回答,再次看向尤利斯。

此時此刻,就算是艾絲珀在場,也能聽出來這兩位神族遮遮掩掩的對話到底是在防備著誰。更何況尤利斯早就察覺到,在海神提起“衝動”一詞後,索帝裏亞的笑容就已經變得勉強而僵硬。

但尤利斯現在卻沒有心情和他們打啞謎。

他的視線落在獨角獸身上,而獨角獸的目光,則始終追隨者波賽爾掌中的人魚。

縱使他聽不懂海族的預言,卻依舊能從獨角獸顫抖的嘶鳴中聽出哀傷。

“我想試試。”垂在身側的手鬆開又攥緊,尤利斯突然說道,“我的領悟力很強,隻要讓我在同樣小巧的東西上試過幾次,明白魔力走向,我就能把人魚身上的‘虛無’拔除。讓我試試。”

“你現在的魔力還未完全覺醒……”波賽爾冷然道。

“先為獨角獸治療。”索帝裏亞再次打斷道,“它擁有不亞於你的淨化力量。”

尤利斯察覺到索帝裏亞的異樣,但此刻已經來不及顧忌許多,他緩慢靠近正在觀察他們的獨角獸,抬起手,指向那團貪婪咀嚼著獸角嫩肉的黑色物質:“不要害怕,我想我可以幫你。”

獨角獸似乎聽明白尤利斯的話,鼻翼微張,吐出兩團泡泡。

“請開始吧,人類。”

與此同時,一個吐字並不清楚的低沉聲音在尤利斯大腦中響起。

這隻獨角獸竟然正用意識與自己溝通!

短暫的吃驚後,尤利斯攤開手掌,指尖亮起一團熒熒紅光。那團黑膠在紅光出現的同時,驟然發出恐懼的尖叫,身體緊縮,企圖逃跑。

獨角獸發出痛苦的鳴叫,眼見黑膠觸手上生長出無數鋸齒狀的獠牙,刺破獸角就要向獨角獸身體裏鑽,尤利斯大喝一聲,銀白色契約之劍鏘然出鞘,弧光一閃,海水自劍刃處破裂,在淨化之力的作用下,周遭海水頓時沸騰起來,冒出滋滋白汽!

黑膠吱吱劇烈叫喚,尤利斯手腕再抖,契約之劍隨心意變換為一柄銀質匕首,準確無誤地削在黑膠齒梳般細密的觸手上。

“吱——”

熱氣蒸騰下,難聞的焦臭味源源不斷爆出,黑膠像是踩在燒紅鐵炭的死刑犯,瘋狂掙紮起來。尤利斯手腕反擰,將黑膠連皮帶肉自獸角上削下來,還不等那寄生物反應,胸口契約之印亮起熒藍光芒,一團數米高的淨化魔焰自掌心湧出,將黑膠緊緊纏在其中!

電光石火間,尤利斯飛身一撲,將還在原地發呆的獨角獸與人魚抱在懷中,兩腿魚尾一樣上下擺動,眨眼間遊出五米距離,直到感覺不到魔焰熱度,才終於鬆手,回身看向那團狂舞的魔焰。

原本不足拳頭大小的黑膠在淨化之力下逐漸拉長、融化,直到最後,赫然扭曲出一張布滿了痛苦、不甘與怨恨的,讓他極為熟悉的人臉!

尤利斯雙瞳瞬間緊縮!

那人臉哈哈尖嘯著向他衝來,就在那枯黃的獠牙即將碰到他鼻尖的瞬間,一團螢火般柔和的光點打著旋飄來,不受任何阻力地、順滑地穿透那張人臉的額頭。

呼吸似乎瞬間停止,又立刻恢複正常,尤利斯看著距離自己不過一個指尖的人臉,在海水中不斷膨脹、直至消散。

伊赫神使。

腦海中蹦出一個久違的名字。

不過就在他似乎剛要想起什麽之後,胸口忽然傳來一股暖意,這個名字代表的一切痛苦,以及剛剛自記憶中翻起的酸澀又無聲無息消失了。

海神殿陷入詭異的寂靜,獨角獸似乎不可置信,愣了許久才眨了眨藍色的大眼睛,前蹄揚起,發出兩短一長的嘶聲長鳴。

鳴聲空靈悠長,像是遠古的神秘歌謠。

海神殿內全程注視的水族生物,在聽到獨角獸的嘶鳴後,也同時爆出歡呼。

“寄生物完全死掉了!”這是獨角獸的反饋。

“我的魔力又充盈了!”這是獨角獸緊接著的感歎。

“這個人類擁有強大的魔法。我們的海洋——有救了!”這是獨角獸向全體海族發出的訊息。

在這萬物合鳴的歡鬧中,就連海神殿的地麵也劇烈顫抖起來,雄性人魚婉轉低吟,聲音縹緲而魅惑,遼遠鯨歌此起彼伏,夾雜著海豚歡快的鳴叫,終於點燃沉寂已久的永生之海。

在海族動情歡歌時,波賽爾也款款起身,鮫綃織就的藍紫色長裙讓海神殿一眾發光水族都相形見絀。海神**的雙腳在水中輕輕一點,身體便漂浮到獨角獸麵前,比人魚魚尾更絢爛奪目的巨大裙擺在水中鋪散開來。

紫光升騰,海神溫和的氣息將整座宮殿完全籠罩。

那一刻,海中的所有喧鬧都停止了,遠在千裏之外的藍鯨也緩慢擺動尾巴,發出悠長渺遠的應和。

萬物拜伏,心悅誠服。

“歡迎回家,自然之母的子女。願你在海中永遠自由!”

波賽爾張開雙手,將前蹄跪地的獨角獸抱在懷中,撫摸著這奇異生物長而尖的獨角。

獨角獸昂首嘶鳴,雙蹄重重踏在地麵,隻聽“咚”、“咚”兩聲如擂鼓的悶響,自它蹄下,**起一波波水紋,聖潔白光從獨角亮起,逐漸擴大,眨眼間海神殿所有水族都沐浴其中。

獨角獸前蹄不住踢踏,波紋也越來越密集,等到海水都被攪動,尤利斯需要抓著索帝裏亞的手才能勉強穩住身形時,它終於揚起頭顱,發出一聲高亢長叫。

如風笛嘹亮,如提琴舒緩,如管風琴恢宏,又如長號震撼。

而就在獨角獸的嘶鳴聲中,尤利斯訝然發現,原本附著在水族身上的那些黑色膠狀物,竟然在一點點消散!

這可比他剛剛為獨角獸淨化汙穢的速度要快上許多倍。

“海洋早在兩年前,就已經被這汙穢魔法汙染了,但正因為有獨角獸的幫助,我才能維持海洋子民的安全。可就在上個月,獨角獸在淨化人魚公主時,不幸被她身上的魔法感染。”

說完,波賽爾掃向尤利斯手中匕首:“契約之劍,對嗎?”

尤利斯卻愣了愣,慢半拍地將匕首變回契約長劍。騎士劍劍身鋥亮,閃爍著奪目銀光,而劍柄處則鑲嵌著一顆嬰兒拳頭大笑的紅寶石,如岩漿般熾熱。

“剛剛我似乎想起了什麽……抱歉。”尤利斯手腕一翻,契約之劍刷然歸鞘。

波賽爾盯著尤利斯微微泛白的臉,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

在尤利斯懷疑的目光中,波賽爾攤開手,那條小人魚便立刻遊到獨角獸麵前,人魚小小的身軀隻能夠抱住那隻獨角最細的尖端,但人魚卻毫不在意,整個身體撲在上麵,近乎透明的魚尾卷動,緊緊纏住獨角獸的尖角。

聖光之照拂之下,人魚公主的臉上也現出虔誠之光,卻並非出自感激。

“他們……”尤利斯心中一顫。

“相愛。”波賽爾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