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刺痛的同時,尤利斯的眼前竟然閃現無數陌生的畫麵,裏麵不僅有索帝裏亞,還有一個金發碧眸的柔美青年,以及一個雙眼赤紅的惡魔。

畫麵如書卷刷拉拉向前翻過,他看見了一座白牆金頂的恢宏城堡,方形的主殿西北側,巨大的高塔矗立在鳥喙一般伸出的懸崖邊上。

那是……

雖然頭痛欲裂,但那股怪異熟悉感的迫使他不斷看下去,那座門窗緊閉的高塔、白色城堡內部隱約傳來的喟歎,以及風掠過尖嘴懸崖後摩擦產生的詭妙嗚咽聲,如此真實,真實到恰到好處地填補了他記憶中模糊不清的空隙。

他看見……

他看見燃起的火光與天邊的霞光連成一片,將遍地鮮花與美酒的城市燒成飛灰,一顆顆來不及閉上眼睛的頭顱,絕望地期盼神的垂憐;

他看見冰雪建築的圓頂聖殿,佝僂身體的年輕人痛哭著親吻晶瑩的冰階,跪在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麵前,如同罪無可赦的囚徒奢侈地渴望著不可能到來的救贖;

他看見幾乎快被海浪擊穿的商船中,一個幾乎透明的遊魂將瑟縮的青年抱住,用嘴唇從劃破的手腕吸吮出藍色的**,再將那甘甜一口口渡給青年;

他緊接著看見那相同的背影,在坍倒的神像下與渾身遍布鞭痕的青年緊密結合時蓄滿淚水的眼眶;

他還看見如蝴蝶般從高台墜落的金發國王,眨眼間被地麵的屍潮吞噬,也看見在亡靈與強盜麵前,一場堪稱鬧劇的加冕。

畫麵翻到最後,終於定格在一間被黑暗吞噬的囚室中。但在這漆黑的牢籠裏,他卻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張臉刻滿痛苦與絕望,布滿血絲的雙眼圓睜,像個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讓我忘記這一切”,惡鬼這樣要求。

——“讓我全部屬於你”,惡鬼柔聲哄騙他的情人。

——“讓我心無旁騖地愛你”,惡鬼許下荒謬的誓言。

然而更加荒謬的是,站在他對麵的那個人竟然選擇相信。他選擇單方麵背負起所有痛苦,承受住所有可能會到來的懷疑,抹殺掉他們曾經的一切,隻為給他的小王子編織一個不存在痛苦的童話。

二十二年的記憶碎片飛速在眼前掠過,本該熟悉的過去此刻都變成了最陌生的畫麵,他就像個懸浮於半空的幽靈,看著那個紅頭發的惡魔不知饜足地折磨著那個從未停止愛他的人。

“嗬。”

尤利斯攥緊拳頭,從喉嚨中滾出一聲嗤笑,眼珠小幅度地轉動,一點點,從下,緩慢地轉到中間。

直到有些模糊的視線中闖進索帝裏亞的身影,他極其用力地眨了眨酸澀的眼睛。

索帝裏亞嘴唇囁嚅,似乎想要說話,但在與他目光相觸的時候,卻終於還是沒有開口。

死一般的安靜中,波賽爾一臉嚴肅,下意識向後撤了一步。

她曾經以為,這個人類記憶混沌是阿波菲斯動的手腳,隻要讓尤利斯想起一切,這場人神相戀的鬧劇就會結束,但就在她將魔法的觸手伸向尤利斯內心,劃開這個人類靈魂上那層嚴密封印的魔力之網時,一股絕非阿波菲斯的恐怖力量隨之噴湧……

她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

但波賽爾還沒來得及逃跑,她的脖頸就已經被一雙鐵一樣的手鉗住,阿波菲斯鐵青的臉映入視線,一股寒意自腳底窸窣鑽進大腦,毀滅之神那雙因憤怒而赤紅的雙眼,竟比死亡本身更讓人恐懼!

僅僅是一瞬間的窒息,卻恍如億萬年般漫長,波賽爾甚至想起了她與阿波菲斯的青年時期,毀滅之神一柄能夠開天辟地的長劍,而她揮舞著海神長矛,將一切反對自己的神族踩在腳下的意氣風發。

波賽爾閉上眼睛。

她早該想到的,擁有毀滅之力的阿波菲斯,就算對他的命運之子再溫柔耐心,但他的本源卻始終是毀滅啊……

毀滅——

記憶的走馬燈在大腦中旋轉出五顏六色的畫麵,早已遺忘了千年萬年的童年時代在這時被撿起,像是趕海的幼童在沙堆裏挖出一枚新鮮貝殼,寶貝似的捧在手心。

幼童在貝殼裏能看到整片大海,而波賽爾則看到了她與阿波菲斯的幼年期。

彼時魔法是這個世界的主旋律,因此神族也像秋收時的麥粒般般隨處可見。世界之樹在那時正值壯年,蓬鬆如麵包的樹冠大得足可以遮天蔽日,而那些鬆軟垂落至地麵的藤蔓,也恰好是幼年神族在聆聽世界之樹教導時,在全神貫注的間隙最樂於爭搶的玩具。

對於那時的幼年神族來說,**繩子與追逐打鬧是他們為數不多的歡樂時光,但就算在這樣難得的放鬆時刻,阿波菲斯也總會刻意將自己與那些熱鬧隔絕。

而作為姐姐的波賽爾,就有義務將自我孤立的弟弟從他的小世界裏拽出來——盡管任性的阿波菲斯對此並不認同,辯說自然之母是同時孕育他們的。但世界之樹最先抱起來的卻是她波賽爾,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事實!

“喂阿波菲斯,一起來玩呀,我們的幼年期隻有幾百年,過了幼年期可就要變成其他神族那樣的撲克臉了,怎麽能浪費一分一秒?”波賽爾**著用世界之樹藤條編成的秋千,忽悠忽悠地在阿波菲斯頭上**著,腳尖不時踩在“弟弟”的頭頂,企圖將那已然變成撲克臉的笨蛋踩得發怒。

這是她樂此不疲的遊戲,但阿波菲斯卻始終像個木頭人,從來不給她任何回應。

“我說!你又在想什麽奇怪的事情啦?”

“波賽爾,世界之樹說,神族的本源力量應該不偏不倚,否則就是謬誤。”索帝裏亞揚起臉,看著波賽爾魚尾般的裙角,“可世界之樹還說過,自然之母從來不會出錯。”

“嗯……世界之樹講的故事的確是這樣。”

“可大家都知道的,我的本源力量出現了偏差,就連世界之樹都說,我是一個‘出乎意料的錯誤’。”索帝裏亞眨著眼,和現在不同,那時的他雙眼雖然也是澄澈的湛藍,卻不帶任何焦距,“可從不出錯的自然之母,為什麽會誕下一個謬誤?”

“嚓嚓”的落葉聲中,波賽爾從藤蔓上跳了下來,一拳敲在索帝裏亞頭頂:“那我們就去改正就好了,你瞧,我們剛誕生的時候,其他神族還斷言我們活不過嬰孩期呢,現在不也好好的?”

阿波菲斯——毀滅,波賽爾——複生,一體雙胎的神族,在億萬年的曆史演變中也隻有這一例。他們的誕生曾為神族帶來許多困惑,但在神族的概念裏,天生就不存在著“排擠”這個概念,充其量隻是對他們格外關注一些。隨著兩人波瀾無驚地成長,神族也漸漸淡忘了這個此前從未發生過的小小插曲。

“不。”索帝裏亞緩緩搖頭,“如果自然之母真的不會出錯,那麽我的誕生就不該是湊巧,波賽爾,我擁有神族不該擁有的負麵魔法,而你則擁有著伴生的‘預言’能力。我們注定是不同的。”

波賽爾忘記了自己當時的答複,但她卻清楚記起了阿波菲斯曾經提及的,巨蜥的滅絕。

那是她誕生以來,親眼目睹的第一次種族大滅絕。一顆與整片大陸差不多大小的赤紅球體,以毀天滅地的速度,自天空向地麵壓來。它遮擋了月亮,使白天恍如黑晝,雲朵在那赤紅的烈焰中燒成飛灰,連空氣都被摩擦得尖叫著逃竄,吸進鼻腔裏的味道,是苦的、嗆的,咳出來的血都帶著炭化的糊,那顆球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逼近,直到整個天空都布滿那張坑坑窪窪的通紅的臉,她甚至可以看清自己恐懼的表情!

在那一場災難裏,她目睹了太多的生物因來不及逃避而被碾成飛灰,也眼睜睜看著自己熟識的神族為保證世界之樹的存活而犧牲,直到她被阿波菲斯推進曾經的萬神之主以生命凝結成的防護罩中時,她才得以通過水鏡看向外麵的世界——

那是真正的末日,黑色與紅色組成了這個新的世界,就算所有的海水灌進曾經的天空,依舊澆不滅那近乎綺麗的赤紅色。天空與地麵仿佛都在燃燒,一直燒到這個世界的原住民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她直到現在還記得,如今的苔爾冰原,曾經的萊德火山島,因火球撞擊引發了火山噴發,黑紅色的岩漿將整片平原扯進火海中時,那隻因不會遊泳而被困在孤島上,在遮天蔽日的濃煙中引頸悲鳴的長頸蜥。(*)

“這就是我們該改變的事。”已經完全退去幼年期稚嫩神色的索帝裏亞輕聲說道。

“什麽?”波賽爾雙眼通紅地問。

“毀滅舊的秩序。”索帝裏亞看向那些仿佛對於滅絕司空見慣的沉默神族。

毀滅。

那之後的漫長歲月中,波賽爾和索帝裏亞打敗了所有敢於挑釁他們的同族,而當索帝裏亞終於站在了神族的巔峰,再回首看,那些曾經與他們以同伴互稱的神族,卻都遺失在時光的裂隙裏。

“阿波菲斯,你瞧,許多年後,會有這樣和我們相像的種族誕生。而在這個種族之中,將誕生你的命運之子。”

在世界之樹的陰影下把索帝裏亞揪出來,波賽爾將自己手中的水晶球遞給這個從來都悶悶不樂的“弟弟”。

那是生命從無到有的奇妙過程,一顆微小到看不見的胚胎,在產**誕生,最終又在病**結束,已經成為“萬神之主”的索帝裏亞就這樣雙手捧著這顆承載著人類全部生命奇跡的預言,忽然淚流滿麵。

“波賽爾,或許這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索帝裏亞銀白色的睫毛上還帶著濕意,卻彎起眼睛,坦坦****地看著她笑起來。那一刻,波賽爾隻記得自己愣住了。瑪瑙、繁星,甚至於大海中最輕盈平靜的夢境,都不如他的雙眸璀璨多情。

如果就這樣被毀滅——

波賽爾坦然笑道,或許她也可以找尋到自己的意義了。不再是自然之母的工具,而是作為自己的意義。

然而,波賽爾等了許久,直到感覺新鮮的空氣又再次灌進自己的肺部,毀滅的怒火也始終沒能蔓延到她的身上。她納罕地看了一眼阿波菲斯,突然間的清醒讓她全身毛孔瞬間支了起來——阿波菲斯現在僅存的力量,竟然已經無法壓製她了!

就在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闖進波賽爾的耳膜。

——“索帝裏亞,停下。”

掐著波賽爾喉嚨的力度突然一鬆。

一抹猩紅身影闖進波賽爾眼中。

“Ulysses……”索帝裏亞無助地放下手。

尤利斯站在原地,緩慢地搖頭:“索帝裏亞,海神大人隻是幫我正視了自己的錯誤。”

沒有想象中的痛苦,沒有崩潰,沒有哭嚎,尤利斯隻是安靜地站在索帝裏亞中間。

如一潭死水。

“索帝裏亞,你怎麽能隱瞞我?”尤利斯平靜地詰問。

又或者如包容百川的大海。

“我不願騙你……”

“你怎麽能忍受我的過分的殘忍,讓我不知滿足地索取你的縱容。”

尤利斯伸出手,海神殿瞬間墜進無邊的黑暗中,掙脫桎梏的波賽爾站在原地,無聲地看著他們。

在這密不透風的黑色囚籠裏,尤利斯雙手貼在索帝裏亞臉頰兩側,在他嘴唇獻上迷途知返的信徒般虔誠的親吻。

“曾經的我以為愛是不可原諒的罪孽。”

“忘掉一切的我以為愛是滿足戀人的欲望。”

尤利斯微微抬起頭,與索帝裏亞額頭相抵。

“索帝裏亞,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個單詞代表的意義,從來都是——你。”

一次次斷骨的折磨能夠讓白鴿曾經脆弱的羽翼變得堅實,而曆經國家覆滅、親族利用、信仰崩塌的渺小人類,雖然也曾迷茫,崩潰著想要逃避,但終於用那雙滿是疤痕的手,堅定拽住了以愛為信仰的繩索。

“我現在隻需要知道一個答案,海神大人所說的隕落,是真的嗎?”

索帝裏亞緩慢地點頭:“但是……”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尤利斯接著說道:“我不會阻止你。索帝裏亞,我可以很自大的說,我在你心中的分量絕不亞於你在我心中一樣重,我無法想象失去你的未來,因此不能要求你獨自承受沒有我的以後。但有一件事你需要答應我。”

尤利斯的尾音有些發顫,在極力克製著自己的哽咽,他垂下眼睛,刻意避免著與索帝裏亞的視線相碰,“如果我們真的能相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我不希望繼承你的力量。你曾說過,魔法會讓我忘記你,但不會忘記愛。就算這個世界會因為你的隕落而遺忘你,但,我的靈魂不會。”

他聽到索帝裏亞沉沉的呼吸,隨即額頭傳來一片柔軟的觸感:“Ulysses,我答應你。”

海中傳來“叮”的一聲輕響,是兩人的戒指在交纏的手指間相互碰撞,尤利斯反手抓住索帝裏亞,五根手指分開,將戀人因緊張而變得冰涼的指尖緊緊扣住。

再不放開。

“Miar Soteria.”尤利斯低聲喃喃,“Jer veir soteria.”

直到現在,他終於明白了火燒惡魔分殿時,在斯坦尼那個癲狂的夜晚,索帝裏亞所說的這句上古語的真正含義。

苦練了多年仍舊不得要領的上古語在此刻自然而然從他胸腔中滾動而出,甚至比昨日的告白還要流暢,就像是從靈魂深處迸發而出的呐喊,隨著愛意的釋放,變成了最不假思索的宣言:“Jer veir Eros.”

尤利斯的聲音並不大,卻因為經過魔力的浸潤,化成了一圈圈無形的音波,在海底幽幽**開,所有駐留在海中的生物,無論是此處,或是彼岸,全在這一刹那靜悄悄停了下來。

Jer——你。

Veir——我的。

Eros——

“Ulysses……”

眼前的愛人曆經歲月的沉澱,黑曜石般的雙瞳閃爍出成熟的堅定,但索帝裏亞卻似乎突然間變回了笨嘴拙舌的少年,隻知道傻乎乎地重複著這個因尤利斯的誕生而擁有意義的上古語。人類的語言、神族的語言都已經變得多餘,此時此刻,他隻想要將這個完整包容自己的靈魂狠狠壓在**。

不過。

尤利斯在索帝裏亞想要追著吻他的時候,一把捂住了對方的嘴:“Soteria,我也想和你繼續我們在世界之樹下所做的事情,我想讓你吻破我的嘴唇,榨幹我的眼淚。但是在此之前,我們還有一個虎視眈眈敵人要去消滅。”

掌心傳**濕的觸感,他沒好氣地擰著索帝裏亞的腰,正色道:“黑魔法自四年前開始肆虐,也正是四年前,討伐凱爾的聖戰結束,奧神教在黑澤大陸獲得至高地位。”

“這幾年間你教過我不少魔法,因此我越發肯定,斯坦尼陷落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亡靈絕不是臆想。光明魔法隻會消滅亡靈,而唯一能夠役使亡靈的,隻有熟練使用黑魔法的、早已墮落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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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塞爾:我應該海底,不應該在海裏,……不對,大海整個都是我的啊?

(*)靈感來源於侏羅紀公園電影中梁龍的哀鳴

PS作者是個地理盲,生物大滅絕的話你們比我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