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斯雙膝跪在泥濘裏,垂著頭,連呼吸也幾近消失。

“Eros”,他知道索帝裏亞最後想說的音節是“Eros”。

垂落在身體兩側的手臂開始微微發燙,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手心鑽出來,尤利斯看著自己掌心,兩人魔力融合之後,魔法光團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紅色或是藍色,而是旭日初升的翡翠紫,晶瑩透徹,跳動著生命的氣息。

光團流動,緩慢凝聚為實體,是一柄十厘米長的短匕,通體純白,除去刀刃刻畫的隱秘咒術符文,不見任何雕飾。

刀鋒極薄,不經意落在上麵的淚珠都被割成了兩半。

尤利斯顫抖著指尖,數次想要將匕首攥住,但手指卻根本不聽使喚,哆嗦得像個狂症發作的病患。

“S……”他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喉嚨幹得發疼,似乎有那麽一瞬間,他連如何發出愛人的名字都忘了。

似乎感受到尤利斯的呼喚,霧麵磨砂質感的刀柄處竟然傳來觸碰索帝裏亞皮膚時才能感受到的溫涼,尤利斯一口咬在手臂上,咬出紫紅的牙印。

在刺痛之下,他終於止住了顫抖,五指猛地並攏,將匕首抓在手中。

在他翻轉手掌的同時,白色骨匕呼吸般現出微弱的光芒,隨後竟然完全消失不見!

隻有掌心微弱的溫涼氣息,以及硌著手心的刀柄在提醒尤利斯,這不是噩夢。

“赫博利。”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名字。

與此同時,像是感應到了巨大的殺意,正在地上專心致誌撿食著托特屍身的怪物立刻轉過身來。

下一秒,尤利斯屈起雙膝,如箭一般衝到赫博利麵前,怪物怒吼著抬起四爪抵抗,卻見銀光一閃,契約之劍憑空出現在尤利斯掌中,刷刷四道弧光閃過,利爪如西瓜般被長劍削爛,殘肢咕咚咚湧出無數黑色血液,就在赫博利反應過來前,還在水中漂浮的斷肢陡然燃起衝天紫焰,眨眼間就被燒成一片黑灰!

赫博利仰天長號,嚓嚓數聲,又從身體裏分裂出八條手臂,狠狠向尤利斯抓去。

尤利斯靈巧後翻,足尖輕點海水借力,眨眼間已經躍出十數米距離。

身體從未像現在這般充盈著力量,但卻與自己的淨化之力有著本質區別,尤利斯知道,這是他和索帝裏亞的力量結合之後,進化出的真正屬於神族之力。

“狡猾的人類!”

赫博利蠕動著上前,被無數觸手包裹著的身軀緩慢沉重地向他衝來,呼呼掌風裹挾著水流席卷而來,尤利斯長劍一揮,再次斬斷怪物伸過來的新生手臂。

赫博利歇斯底裏地慘叫,毫無規律地揮舞著手臂,就像死在尤利斯手上的角鬥士烏爾蘭一樣,巨大的身軀使怪物行動遲緩,就算他的眼睛能夠跟上尤利斯,但那些又長又粗的手爪抓住的,卻始終隻有水中的殘影。

早在衝破兩海交界處尤利斯就已發現,這個怪物身上雖然魔力充沛,每一次揮手裹挾的力量都能輕而易舉將山拍碎,但它卻隻有一隻眼睛,還長在舌.頭上,視野盲區太多,幾乎看不到身後的動靜。

因此他的每一次攻擊過後,都會刻意將落點選擇在怪物身側,直到赫博利的最後一條手臂被削掉,他踏在了怪物身後,一劍刺在怪物手臂碰不到的第七根脊骨處!

“吼!”赫博利尖叫著,後背化膿般的肉不住抖動,從肉瘤裏爆出一根根觸手般的手臂,扭折著想要抓掉身上的跳蚤,然而尤利斯腳步輕盈躲閃,就像一枚刺進去的釘子,牢牢攀在他身後。

就算這隻怪物已經因黑魔法侵蝕而變得麵目全非,但從那條不住顫動的尾巴來看,它的本體應該是蛇。

蛇的弱點,正是第七根脊骨!

尤利斯深吸一口氣,攥住提爾風劍柄,從怪物身上彈起,就在赫博利的手臂即將抓住他的瞬間,一團藍紫色光芒將他牢牢護住,他在海中旋轉半圈,狠狠向那死穴刺去!

然而就在骨匕即將刺穿赫博利後心的刹那,一張人臉突然出現在那黑色的表皮之下!

“救救我,我的孩子……”托特的聲音在怪物淒厲的怒號中刺透耳膜。

提爾風劍鋒一偏,尤利斯去勢不減,將怪物的左半邊身體徑直削了下來。

“該死的托特,你不該出來!”

痛吼之中,赫博利身上的手爪齊刷刷反折,揉麵團似的想要將後背不住蠕動的臉按回去,但他剛剛按下左麵冒出的腦袋,右側又冒出來另一張人臉,無數拳頭大小的人頭在血紅頭顱中嘶吼,似乎想要掙紮逃離惡魔的禁錮。

“該死的……”赫博利沙啞地咒罵,卻終於偃旗息鼓,血紅色頭顱如蠟油一般滑落到地上,變成一層半透明的紅色薄膜,像是蛇蛻。

海中似乎飄來一股惡臭,但隨即又被靜默所包裹,叫人既聞不到,也看不見,隻有那一聲聲不斷重複的“救救我”不斷衝撞著耳膜。

直到一束藍紫色火焰照亮這幽暗的海底。

“托特……”尤利斯抬起頭。

巨蛇被撕扯開的頭部之後,托特的臉探了出來,像是一顆肉瘤。

“孩子,救救我,我被惡魔控製了,隻有你,隻有你能幫我。”托特的聲音說道。

“您已經被我殺死了。”尤利斯不為所動。

“我的孩子,你怎麽可能以為那是我!”托特頗為痛心地說道,“赫博利控製了我,真正的我早已經被他吞噬了,我,還有聖庭的其他神使,我們都成為了他填飽貪婪的食物。可我們的靈魂卻無法安眠,隻有你能讓我們重獲新生……”

似乎擔心尤利斯不相信,托特從口中吐出一枚奧神圓環,玉製的項鏈迅速下墜,掉在尤利斯腳邊。

“你瞧,代表聖潔的白玉始終沒有被汙染,孩子,相信我……”

尤利斯垂下頭,不知是看著自己**的腳,還是那枚裂痕遍布的圓環。

“回來吧,我的孩子,聖庭需要你,奧東需要你,我需要你。”托特耐心道,“奧神,需要你。”

尤利斯的身體在聽到“奧神”之後,不聽話地顫抖起來。

托特欣慰地笑道:“好孩子,你雖然跌進了罪惡的深淵裏,但你依然擁有奧神的寬恕。”

“住嘴吧!”尤利斯忽然抬起頭,怒喝道,“奧神從不存在。”

然而,看著托特那兩條蚯蚓般聳起來的眉毛以及故作驚訝而大張的嘴巴,尤利斯又慢慢冷靜下來:“您捏造了一位神。您利用了父親和其他國王對權力的渴望,是您……神使,索帝裏亞他死了,他死了……”

尤利斯攥緊左手骨匕,痛苦地跪倒在地。

像極了那個曾經在苔爾冰原神殿中,匍匐在神像之下的懺悔青年。

見狀,托特臉上絲毫不見陰謀被戳穿的憤怒或是謊言被揭發的愧疚,反而如釋重負地搖搖頭。

“孩子,他的死對於你反而是解脫。你從罪惡的深淵中掙脫出來了!”

“孩子,舊世界的阿波菲斯、永生海域的波賽爾,在人類的傳說中都是神。但他們從來不敢妄稱為‘神’,隻是自稱為‘神族’,你可知道為什麽嗎?”

托特蠕動著蛇軀,緩慢地爬到尤利斯麵前。四年不見,他的教子已經脫去稚嫩,不僅身材健碩不少,臉部線條也愈發剛毅,紅色的卷發散發著健康的光澤,盡管散亂,卻有一種異樣的美感。

奧神的教義並非絕對禁止性.欲,托特也懂得欣賞男子以及女子獨特的美。事實上,他對英俊的男孩有異樣的執著,最初定下的禁忌也無非是嚴謹豢養孌寵。然而口耳相傳,卻變成了嚴禁同性行為。

但這卻反而迫使許多俊美的男孩因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惡而加入聖庭,托特因此得以觸碰更多可愛的孩子。

沒有人不喜歡特權,尤其是,托特恪守著其他的本分,他給困苦的平民以希望,給跋扈的國王以規矩,他幾乎是黑澤大陸的救世主,他的身體理應得到相應的慰藉。

托特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尤利斯的臉。

這個孩童,機緣巧合下被命運與神族綁定在一起,擁有世界上最為純淨強大的力量。

尤利斯是一切美的起點,也是美的終結。

這樣的人,他怎麽能放手呢?

“神不存在,因為驅使我們活下去的,是欲望啊。”

托特近乎虔誠地雙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這世界沒有神,我的孩子,你或許早知道了,有的隻是人類無窮的貪念。說什麽虔誠的信仰,你從奧神那裏所祈求的所謂靈魂的安寧,難道不是可笑的欲望嗎?”

“再看看那自稱為神族的阿波菲斯,他不是也沉浸在與你的情愛之中了嗎?可憐的海神波賽爾終其一生也在尋找愛人,他們以為自己在追求愛的信仰,殊不知那也是欲望的另一張臉啊。

“我將欲望變成了信仰,變成了神,變成了精神寄托。雖然奧神並不是真實存在的,但痛苦、恐懼卻在這信仰中被減輕,殺戮、暴行也因這信仰而消退,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就在這時,托特神使的臉突然變得凹凸不平,像是有什麽東西想要從他的皮肉底下鑽出來,赫博利沙啞的聲音在不知名的地方悶悶響起:“人類,讓我吃了他、吃了他……”

托特狠狠在自己的臉上抽了一巴掌,裝腔作勢地吼道:“滾開,惡魔!”

就在這時,尤利斯忽然抬起頭來。

“神使,您想要我跟您回去,是嗎?”他問道。

托特欣喜點頭:“跟我回去,我需要你。”

“如果您肯回答我三個疑問,我願意擁抱您,並且原諒您。”尤利斯撿起腳邊的圓環,三指捏起,點在額頭。

那一刻,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一心信仰著托特口中奧神的奧東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