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特聞言,像是聽見了什麽荒唐的笑話似的笑了起來:“孩子,你要原諒我?”

尤利斯並未理睬他,直接問道:“凱爾是惡魔赫博利的後嗣,為什麽您要我殺了他?”

托特沉默片刻,簡要回答:“這是惡魔對力量的回收。凱爾·穆德身上有赫博利的魔法殘留,隻有穆德家族所有人都死了,赫……我的力量才能更加強大。”

“您是在什麽時候,受了惡魔**?”

“恐怕你也已經知道我是魔法師。但這個世界不允許任何異種的存在,他們因為我擁有魔法,就將我貶為奴隸、豬玀,我既不願意這樣屈辱地活,也不願意無聲地死,因此我選擇用他們看不起的魔法,召喚出了赫博利。可我卻沒想到惡魔……”

“您既然想要創造一個沒有壓迫的世界,為什麽又在不斷挑起各國爭端?”

“人們隻有在吃飽穿暖,不需再為生計發愁的時候才會想方設法找些樂子,而這些樂子往往是對平民的折磨。我們無法消除統治階層和被統治階層的對立,就隻能為他們創造一個共同的敵人。

“隻有永恒的苦難,隻有恐懼——當人類在恐懼中向聖庭尋求庇護時,當他們完全地信服於聖庭時,信服於我,真正的安定才會到來啊。”

“原來如此。”尤利斯垂下頭,“那您需要我做什麽呢?”

“讓我吸收你的力量,這樣我就可以從這個‘怪物’的控製下逃離。讓我們共用一個身體,我或許能夠再將海神也吞噬,擁有了神族的力量,我們就能夠成為這個世界真正存在的神!到那時,我們足以創造出一個新的大陸……就把它叫做‘極樂鄉’如何?那些誠心歸順的信徒將被帶到極樂鄉,享受我們創造的歡樂與安穩,而那些懷有異心的反對者,將在這個肮髒的舊世界中逐漸消亡。”托特麵色激動,說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抓起尤利斯的手,放到嘴邊親吻,“神在此前從不存在,但我們卻可以成為神,隻要你信我,隻要我們在一起……”

“我信您,神使。”尤利斯忽然笑道,他抬起眼睛,盯著托特那張蛇皮一樣的臉,“我相信您,也原諒您。”

他向托特張開雙手:“神使,您難道不願意擁抱我嗎?”

托特受寵若驚地怔愣片刻,臉上的皮肉又開始不安地鼓動,他突然回過神來,用力摟住尤利斯,嘴唇在他耳邊、臉頰不住親吻:“我的孩子,我就知道……”

一陣刺痛斬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托特不可置信地看著尤利斯後心透出來的、將他和尤利斯的身體釘在一起的長劍,劍身染上兩人的血,已經變成濃稠的黑色。

“尤利斯,你……”

“您的謊言太拙劣了。”

從最終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托特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傻孩子,平常的武器對我毫無傷害,如果不能讓你心甘情願地被我吞掉,那……”

話未說完,緊接著的第二道劇痛卻讓托特痛呼出聲,一股鑽心涼意,海浪一般拍進了他的身體。

“該死的人類!”再也壓抑不住的赫博利的腦袋從托特脖子左側鑽出來,托特的手立刻魔化為五爪,鑽透尤利斯毫無防備的胸膛,將他、連同那柄自托特後心將兩個人身體同時貫穿的契約之劍一並丟了出去。

契約之劍拔出身體的瞬間,鮮血噴湧而出,尤利斯仿佛丟失了渾身的力氣,一動不動躺在地上。

“托特,你他媽的到底在搞什麽,明明我可以把他吃掉,你卻非要演戲,瞧,你讓我又挨了一刀。”

赫博利罵道,扭轉雙手,將自己前胸和後背的傷口抹平。這些人類蠢貨,隻會滔滔不絕地講道理,若是直接殺死,怎麽可能有這麽多事。

“共存明顯比吞噬要更好。你還不明白嗎。”怪物胸腔裏,托特的聲音冷靜地回答。

“人類這個物種真是失敗,明知道我不會死……”

然而後麵的話卻被陡然從喉嚨中嗆咳出的血水堵在嘴裏。

赫博利不可置信地將頭擰到後背。

一柄銀白的,不足手掌長的匕首穩穩插在後心的位置。

骨匕……

連神族都能殺死的骨匕,凱爾手中是最後一把,他明明摧毀了,怎麽會……

匕首猶如活物,咬緊心髒,鑽進四肢,在身體裏橫衝直撞,所有被赫博利吞噬的來不及消納的靈魂,竟然都在這股力量之下,無形消散。

這不可能!

光憑那個人類!

赫博利瞪圓了眼,一腳踹開無聲嘲笑他的尤利斯,雙手掙紮著想要將匕首拔掉,但那匕首明明插在身體上,可無論他如何去抓、去攥,碰到的都隻是空氣!

“混蛋,這不可能!”

赫博利痛苦嘶嚎著,雙目也變成了燃燒的赤紅色,他將手塞進胸口,徒勞地摳挖著血肉,胸腔被他挖出一塊黑皴皴的洞口,像是怪獸張大的嘴,無聲嘲笑著他的狼狽。

身體的力量在不斷消融,赫博利甚至能聽見死亡的召喚,恍惚中他似乎看見俄尼那個懦弱可憐的精靈的難聽笑聲,身邊還跟著塔托斯那個蠢貨。

“赫博利,承認吧,我們都錯了。我們最初之所以墮落成惡魔,不正是因為浸染了貪欲?我們看不起人類,殊不知自己也變得貪婪可憎。”俄尼說道。

這個蠢女人依舊是一頭漂亮的波浪卷發,眨巴著藍色的眼睛,若是仔細再看一眼,會發現她那圓溜溜的眼型和托特極為相像。

哦,正是因為想要時時看到這雙眼睛,他才在被召喚出來後,並未第一時間吃掉那個自以為是的魔法師,而是心甘情願地答應了與托特的“共生”。

見鬼的人類,見鬼的自然之母,他深愛的精靈被人類殺死了,為什麽連產生想要報複的念頭都是墮落!

“你以為我曾經喜歡你,就會受你的蠱惑嗎!”赫博利一巴掌推開俄尼的鬼魂,如夢初醒似的,尋找著地麵所有能夠堵住自己傷口的東西。

衣服碎片、碎石塊、沙粒,什麽都行,什麽都不挑,一股腦地按在胸口,那處不斷冒著涼氣的洞終於不再空落落的。

用魔法變出一層皮膚,將那些填滿傷口的東西堵在胸腔,赫博利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但他卻同時發覺,自己的身軀竟然發了瘋一樣的發著抖,好像光是支撐起這個身體就能叫他的靈魂苦不堪言了一般。

還不待赫博利作出反應,麻木的身體便向兩側一歪,蠢笨的尾巴拽著他的身軀向前栽倒,整個人毫無防備的,“咚”的一聲撲在地麵。

“混賬……”

赫博利雙手撐在身體兩側,企圖站起來,但軟麵條一樣的胳膊根本無力將他撐起來。他緊接著似乎想起了什麽,用下巴頂著軟爛的地麵,背部用力拱起,蟲子一樣在地上蠕動,一點點、一寸寸地挪到正在被他踹到吐血的渺小人類麵前。

“人類,拔掉他,拔掉他!我能給你所有你想要的!”

尤利斯翻過身,艱難地吐掉溢出嘴角的血沫,惡魔的咆哮一般此刻也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水,聽在耳中,竟像是幼時在奧東的夜晚,他在睡夢中都能聽見的溫柔哼唱。

索帝裏亞——

他的嘴唇翕動,唇角牽起笑意。

身邊的惡魔終於無力地完全癱倒,身體像被火烤化的冰,消融在濕潤的海底,變成晶瑩的沙。

誕生於自然,又終於回歸於自然。

隻剩下那柄白色骨匕,孤零零地躺在地麵,尤利斯嚐試挪動手指將它握在手中,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在酸軟與顫抖中發出痛苦的呻吟,他狠狠咬著牙齒,從疼痛裏榨出力氣,一寸寸地爬向骨匕掉落的位置。

差一點,就差一點……

往日都是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戀人無怨無悔地追逐他。隻有這一次,索帝裏亞跑得快了一點,他才發現自己竟跟不上對方的腳步。

慢一點,索帝裏亞,等我一下,就一下……

手指與骨匕的距離一點點拉近,呼吸卻在每一次的移動中變得越來越難,就連眼皮也像是墜了石頭,每眨一次,都要用盡全身力氣。

還差、還差一個指節……

就在他即將碰到匕首的刹那,轟隆隆一陣巨響,似有千軍萬馬向這裏奔騰而來,在這陣劇烈起伏中,尤利斯被一股巨力高高拋起到半空,又被一隻手臂攔腰抄住。

從赫博利死去的地方開始,地麵裂開一道巨大的裂隙,如怪獸的巨嘴,將周遭的一切完全吞噬,隻留下黑洞洞的、凹陷的深淵。

尤利斯徒勞伸著手。

就像那些被鎖在獅堡地牢中,一遍遍即將碰到禁止線卻又一次次被繩索扯回原地的可憐囚徒,從胸腔裏咳出帶著血腥的笑。

“……Eros.”

他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