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被黑暗遮住雙眼,視野所及,全部都是黑浸浸的,像是被人按在了汙泥裏,又像是本身就是汙泥的一部分。

大腦被一種叫做“疼痛”的感覺綁架,他想要蜷縮起身體,那是本能下最讓他安心的姿勢,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在這永恒的漆黑之中,似乎連他自己也不存在了。

但是,在這近乎虛無的渺遠的不知名空間中,卻有一股溫和的涼意一點點將他包裹住,像是父母滿懷柔情的親吻,又像是愛人戀戀不舍的擁抱,漸漸的,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帶著空****的回音,在他空****的胸腔裏震動。

“……怎麽還不醒?”

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一雙手臂把他扶起來,嘴唇上沾染濕意,甜蜜沁涼的水珠鑽進齒縫,浸潤他幹涸已久的喉嚨。

“尤利斯·克萊斯,一個月了,別再睡了,黑澤大陸需要你。”

這道聲音很好聽,嗓音清亮潤澤,讓他想起廣闊的紅海,仿佛風浪,又似乎是海鷗與人魚的歌唱。他聽得沉醉,就想不由自主繼續睡下去,但臉頰卻忽然傳來火辣辣的疼痛。

“再不醒來,我就把你扔到海上去,好讓那些癡妄地渴求神跡的人類看看,你這繼承了重生之力的家夥,竟然比他們更像個廢物!”

那聲音說完,果然“砰”的一下把他摔回原處,接著後背和大腿傳來一陣灼熱,像是被拖到了凹凸不平的地麵,沙沙的摩擦聲越來越大,幾乎把他整個人淹沒了。

那好啊,快把我丟走吧,他自暴自棄地想,和他沾染關係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他就是個除不掉的瘟疫,害死了父母,害沒了奧東,害慘了凱爾,到現在,他連索帝裏亞也給害丟了。

誰會想要他這傳染病一樣的不祥之人呢。

但是,在這分不清到底是皮肉摩擦地麵,還是海水衝刷海岸的嘈雜聲中,一個帶著哭腔的童聲突兀闖進了他的耳中。

“Papa,你不要打我的Papa,你好凶……”身上好像壓著一個又軟又香的小東西,小家夥還把涼乎乎的**往他臉上蹭,“嗚,艾絲珀保護Papa,不讓你受欺負……”

艾絲珀?!

女孩帶著濃濃鼻音的哭聲梭子般紮進他好不容易閉鎖的胸腔,硬生生把那幹癟發皺的心髒揉搓成粉末,再撒到滋滋作響的煎鍋裏,蓋上鍋蓋。

他因高溫而尖叫著想要逃離,卻又被鍋蓋攔住所有出路,絕望地跌進油鍋,又再一次掙紮著迸濺起來。

逃不開,死不掉,隻有在這油鍋裏無望的掙紮,他後知後覺地明白,這種感覺應該叫心痛。

“Papa……”女孩嗚嗚哭著,應該是急了,竟然開始打哭嗝,最開始出現的女人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連忙把女孩從他身上扯了下來。

“不,我要Papa!”女孩驚叫著,“他需要艾絲珀!”

“他已經無藥可救了。”女人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如果他願意睡下去,那就一直這樣吧,沒有重生之力的幫助,我照樣能恢複海洋。至於人類,就讓他們這樣自相殘殺下去吧,他們自詡為這個世界的主人,早晚有一天會自食惡果。”

“我要,我要Papa……”

“阿波菲斯相信他,才將力量賜予他,但你的Papa卻沒有足夠駕馭這股力量的堅強的心髒,艾絲珀,走吧,我會教你——”

但她的話還沒說完,地上那具一動不動的,猶如死屍的身軀卻忽然動了動。

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的瞬間,就連銀河也為之失色,掛在海麵的圓月氣急敗壞扯著雲層擋住了自己的臉,而那稀稀落落眨著眼的星子,也一時忘記了嬉鬧,傻乎乎地瞪著眼,用微弱的星光去描繪紅發青年眼中的燦爛。

尤利斯好像睡了很久,但又似乎僅僅是打了個嗬欠,他撐起身體,並沒用多大的力氣就完全站了起來——

這具身體充盈著力量,他甚至覺得隻需動動小拇指就能掀起毀天滅地的風浪。但他並沒用惡趣味去施展自己的力量,隻是歪了歪頭,看向呆呆站在自己麵前的一大一小。

“Pa……Papa?”

被賜予了最純淨心靈的幼童臉頰還掛著淚痕,在看見上一刻還昏迷不醒下一秒卻好端端站在自己麵前的父親時有些疑惑。但在對上那雙深情的黑色眼珠,被裏麵蘊藏的笑意甜倒了牙時,艾絲珀又大聲地、肯定地喊了一句:

“Papa!”

“Ai.”

尤利斯先是一陣沉默,隨後在幼童眼睛蓄滿淚水前扯開溫柔的笑容,抬起雙臂,連帶著攬住波賽爾的肩頭,給了她們一個應當是久別重逢的擁抱。

不過,這位曾經叫喊著要把尤利斯搶過來當情人的海神此時卻像是被海膽紮了手心一樣,驚叫著把尤利斯推開:“太肉麻了!”

尤利斯看了一眼波賽爾的臉,又飛快移開視線:“海神,謝謝。”

他將吵著要他抱的艾絲珀接過來,把小姑娘眼淚擦幹淨,又在她額頭和眼角親了親。艾絲珀摟著尤利斯的脖子,又是哭又是笑,隻是一遍遍重複著“Papa”,卻絕口不提那個應該和他形影不離的“爹爹”。

“艾絲珀,我和你說過,要和精靈姐姐一起玩,你怎麽……”

“艾絲珀想念Papa了,所以一睜眼,就跑到這裏來了。還遇到了這個怪阿姨。”艾絲珀摸了摸鼻子,圓嘟嘟的手指戳著波賽爾站立的方向,“就是這個怪阿姨!她威脅說要把你丟出去,被艾絲珀攔住了。艾絲珀現在也可以獨當一麵了!”

幼童短短的手指軟乎乎地指向一旁叉著腰沉默觀看父女深情的海神,淺淡的眉頭皺成一團。

“什麽怪阿姨,如果按照大陸上的叫法,你該喊我小姑姑!”波賽爾不滿道。

“怪阿姨,你欺負Papa!艾絲珀要保護Papa。”說完,兩隻短胳膊一圈,抱住尤利斯的脖子,像小雞一樣把尤利斯護在“翅膀”裏。

尤利斯有些好笑地側頭看著艾絲珀,明明是這麽一個小不點,卻非要學索帝……

嘩嘩的海浪及時衝刷掉即將湧上喉頭的酸澀,尤利斯作勢打量起周圍,這才發現他們竟然已經不在海底。

他正站在一塊巨大的,看不見邊際的平坦礁石上。

銀色的月被深藍的海水浸泡著,冷硬的月光吻在周圍大小林立的形狀各異的礁石上,閃出粼粼的,鐵一般的顏色。

在更深的霧氣中,一切都隱在黑寂之中,明明即將破曉,卻聽不到海鳥的歌唱。呼吸間有海水的潮意,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叫人頭皮發麻的冷,尤其是當他終於接著月色看清那礁石周圍漂浮的黑影到底是什麽時,那冷意就針一樣刺進了骨頭裏。

尤利斯止不住地發抖。

“你沒看錯。”波賽爾漂浮踏在海麵上方,海浪激起的白色泡沫爭先恐後地想要撫摸她的腳心,卻被一層無形光罩阻擋,“這裏是曾經的奧東,而那些漂浮在水麵的,是死屍。”

盡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尤利斯仍舊發出了一聲類似於野獸的低鳴,他遮住艾絲珀好奇打量四周的眼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發生了什麽?”

“這裏是一切的起點。”波賽爾飄到“礁石”邊緣,纖長的雙腿隨意擺動,渾濁的海水中立刻出現無數刺耳的尖叫,但一瞬間過後,那些翻湧的白沫驀地消失,被波賽爾腳尖觸碰的海水,全都平靜下來。

靜謐隻籠罩在尤利斯所在的礁石周圍,而在更遠處,海浪仍在不甘地咆哮,就像那些不願死去的靈魂。

“斯坦尼擁立新君兩年後,托特巧妙地說服了國王發動第二次‘聖戰’,伽曼的戰艦轟碎了所有沿岸城市的建築,又被赫博利掀起的狂風巨浪埋在了海水中。”波賽爾向遠處伸手,一具漂浮的屍體便飄到了他們麵前。

波賽爾隨手一抓,嘩啦一聲,屍體被拖到平台上,被海水侵蝕的外衣早已成為了有殼類海族的家,而那骸骨森白,全身上下都肉都被啃食幹淨。奇異的是,這具骨架竟然沒有下沉,依舊漂浮在海麵,像是終日遊**的幽靈。

“這片海域被赫博利下了詛咒,所有死在海中的生靈將會不死不滅。亡靈的怨念與日俱增,這才產生了‘虛無’。”

尤利斯把艾絲珀摟得更緊了一些。

不過幼童顯然對這些陌生事物十分感興趣,貪著手想要去抓屍骨的衣角,尤利斯急忙伸手去擋,卻不小心碰到了骷髏頭骨,早被海水浸得酥軟的骨頭咯拉一聲,碎成兩半。

“抱歉……”尤利斯想要扶正頭骨,就在他的指尖碰到骷髏的瞬間,一道乳白色的柔和光芒從骷髏頭部亮起,緊接著,連續不斷的脆響中,整具屍骨竟然直直立起,麵向著尤利斯和艾絲珀的位置,屈起右腿骨,單膝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