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某件事一旦有了懷疑,這顆種子就在暗處迅速生根發芽,懷疑的根係死紮在心底,汲取著血管裏的所有養分,讓大腦再也想不了其他事情。

尤利斯清楚地記得,神族如果消失,這個世界對於他的記憶都會被徹底清除,但此時此刻,不光是波賽爾,就連艾絲珀都能記得索帝裏亞,因此這絕不是臆想。

索帝裏亞沒有消失,絕對沒有!

就在尤利斯想要潛入永生海域向波賽爾詢問清楚時,周圍一刻不停的幽靈哭嚎突然停止,海霧迅速凝聚,將周遭籠罩在灰蒙蒙的陰影中,而在這詭異的安靜裏,南方的海岸線盡頭,一個巨大的山一般的黑色怪獸無聲靠近。

“Papa,小心,海裏的朋友告訴我,有人來了!”艾絲珀迅速摟緊尤利斯的脖子,小聲說道。

陰影處的怪物勻速前行著,陰影上方,大概是怪獸腦袋的地方忽然亮起兩團火光,在風浪中時隱時現。尤利斯謹慎地將艾絲珀背在身後,藍紫色的魔法光罩將他們完全籠罩,防備著未知的危險。

直到,尤利斯聽到那怪獸發出一聲低沉的、像極了嗚咽的嗚嗚長鳴。

船?

巨獸離他們越近,尤利斯的確從海浪聲中分辨出高低起伏的人聲,以及被風吹散的,隱隱約約的樂聲。

“……雄獅聲震紅海……玫瑰與美酒招待……”

熟悉的旋律,陌生的歌詞,在反應過來水手們正在哼唱的歌曲像極了《斯坦尼之歌》時,雞皮疙瘩密密麻麻爬上頭皮。

就算隻是想象著被拉沸爾那張與凱爾有兩三分相似的眼睛注視,尤利斯都止不住惡心地發起抖來,就像當初冷眼旁觀托特“神使”與拉沸爾·布萊克煞費苦心布置出來的加冕儀式時,全身血液湧向喉頭,仿佛他如果不立刻逃走,每一寸皮膚、每一節骨頭就會立刻被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侵蝕。

但這次,他卻並沒有選擇逃避。

最後再看一眼永生海域的位置,尤利斯深吸一口氣,用魔法變出兩件黑色鬥篷罩在自己和艾絲珀身上,緊接著點燃礁石上骸骨的破舊衣裳,對著那艘迅速靠近自己的巨輪大聲呼救起來。

盡管海霧彌漫,但尤利斯仍舊能夠看清,這是一艘典型的伽曼式大型帆船,船首鎏金雄獅雕像張牙舞爪,咆哮著破開海霧,船頭以誇張的弧度向上翹起,像是小醜常穿的彎頭鞋。三根桅杆高高豎起,在黑色染缸裏浸得烏沉的船帆迎風鼓**。

唯一不同的,卻是船帆繡製的四翼雄獅圖案,用代表聖潔的銀絲勾勒出雄獅背上展開的翅膀,從前齜牙咆哮的獅子也變成了閑適打瞌睡的模樣。

在發現尤利斯燃起的這堆火後,帆船的行進速度明顯減緩,尤利斯聽著水手們整齊劃一的呼哨,巨輪在海麵漂亮地畫出一道弧線,精確地在靠近礁石一步的距離急停下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艘被附魔的帆船。

一個係著纜繩的竹籃被拋下,尤利斯抱起艾絲珀,站了上去,兩名皮膚被曬得發紅的水手嘿嘿喊著口號,把這一大一小拽了上來。

“嘿,迷途的旅人,您怎麽會和一個小不點出現在這不祥的海域?”

尤利斯腳還沒站穩,幾把鋥亮的長劍就在他的脖子上搭成一圈。

發問的應該是船長,一個右眼戴著眼罩的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棕褐色的長發編成一股股細麻花辮,被一頂黑得發亮的三角帽蓋住。船長左手捏著象牙煙鬥,右手拄著黑橡木拐杖,說話的時候,上嘴唇掀起,露出金燦燦的犬牙。

不過就算這位船長刻意模仿著**不羈的模樣,尤利斯依舊從他那挺直的後背以及緊繃的小臂肌肉上看到了幾分伽曼士兵曾經的雷厲風行。

尤利斯的目光快速掃過船上的其他人,也都和船長相似的打扮,佩劍,一身臭烘烘的,混雜著朗姆酒的海鮮的味道,雙眼卻不時閃爍著精光。

他已經可以肯定,這是一支偽裝成海盜的從戰場上逃跑的伽曼士兵三十人小中隊。

海神曾經說過,四年來各國以信仰為旗,卻在做著明確違背“奧神”教旨的事,而這連年的征戰中,終於有些人從最初的狂歡裏醒來,對這所謂神的代言人以及大陸的統治者產生質疑。

但這些清醒者終究勢單力薄,想要與伽曼這樣強大的帝國抗爭毫無勝算。在最初的反抗失利後,他們逐漸隱於暗處,偽裝成海盜或者流寇,以攻擊一個個村莊、占據一艘艘軍艦這樣極小的步伐,緩慢而有力地蠶食著“奧神帝國”的力量。

眼前的這群人,不僅衣著與海盜完全一樣,就連行為舉止,若是不仔細分辨,也極其容易被迷惑。要不是尤利斯曾經與伽曼軍人朝夕相處數月,知道伽曼士兵絕對改不了扭轉手腕這一刻在靈魂裏的習慣——伽曼的軍刀曾經是彎刀,如斯坦尼的冷月般擁有著完滿的弧度,因此揮刀時手腕往往要回勾一下,以便給敵人致命一擊——他也無法在第一時間認出這些人。

想通這一點後,尤利斯的大腦急轉著。

如果他們果然是那所謂的“反抗聯盟”,那麽尤利斯若自稱為平民,一定會被護送到最近的城鎮,嚴加看護。以尤利斯現在的力量,雖然不至於害怕這些普通人類,但艾絲珀卻在他身邊,他早在將艾絲珀認為教女時就決定,絕不讓寶寶過早接觸死亡與暴力。

那就隻有反其道而行之——

“我是伽曼的貴族。”尤利斯操著伽曼的上等口音,低聲說道,“我雇了一艘船想要來參觀一下不詳海域,好叫畫師創作出更多的畫作,可沒想到突然刮起了狂風,我的船觸礁沉沒。而我,多虧了奧神保佑,才終於沒連同我的仆人們一同被拽進地獄裏。”

對於那所謂“奧神帝國”的現狀,尤利斯多多少少從索帝裏亞給女兒講的故事中拚湊出一些碎片:拉沸爾·布萊克繼任後恢複了伽曼的貴族分封製,那些曾經在宮廷中作為人質的應聲蟲們終於盼到了他們的領土,大大小小數百個貴族,就算是拉沸爾本人也不可能認全,作為流亡的反抗者,自然更分不出真假。

更何況,據海神所說,反抗聯盟現在似乎發展到了某個奇怪的瓶頸期,帝國無法消滅他們,反抗聯盟也沒法擴展自身的力量,天平處於絕不可能出現的平衡狀態,雙方都急於打破這一尷尬局麵,如果這時候一名“帝國貴族”作為人質被反抗聯盟抓到,極有可能被直接帶回聯盟內部。

而對與尤利斯來說,想要修複這片大陸,正需要與這位領導者見上一麵。

果然,在尤利斯用伽曼口音說出這番話後,眾“海盜”麵麵相覷,尤其是在聽到尤利斯不斷念著奧神禱詞時,臉色更是變得越發難看。而船長這時卻搖搖晃晃站直身體,右手點了點,繞著尤利斯脖子的那一圈佩劍突然齊刷刷地退去。

“這片海域早在兩年前就被封鎖了,有太多的貴族老爺們因為一時好奇而把命交代在礁石群裏。就算您現在花三倍的價錢雇水手,也不可能有傻瓜願意為了錢而不要命……”

“嗬。”尤利斯冷笑一聲,右手攤開,一條亮白色火龍咆哮著,將船長的帽子燒成了灰。接著,他在所有人吃驚的目光中,再一彈指,又從火焰從中拿出一頂與那三角帽一模一樣的帽子,扣在船長頭上,“船長先生,您現在還懷疑我的身份嗎?”

海風嗚咽著向南吹去,剛剛還鼓**的風帆有一瞬間卷在桅杆上,但很快又被逆向的風吹起。帆船如睡醒的巨龍,咆哮著飛速向南方行進,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狂風迷了眼睛,但是,遮蓋在尤利斯與艾絲珀頭頂的兜帽,卻像被一雙溫柔的手壓住,始終不曾被吹翻。

不愧是訓練有素的伽曼士兵,帆船左右搖晃的瞬間,水手們已經站穩了身體,紛紛將右手搭在劍柄之上。背上還背著奶娃的鬥篷青年與二十個壯漢麵對麵站著,形成並不勢均力敵的對峙局麵。

雖然尤利斯並不擔心自己會落敗,但心裏也仍舊打起了鼓。他原本隻想引燃一簇火星,卻不想這具身體擁有的魔法太過強大,誰能想到他僅僅用了百分之一的力量,竟然就能輕易凝聚出一條魔法火龍呢?

如果這些反抗聯盟士兵將自己當成魔法師——這幾年拉沸爾在托特的指使下,大肆“捕殺”魔法師,供托特吸取魔力。有些魔法師走投無路,會轉而求助反抗聯盟,然而聯盟的領導人亞伯雖然表麵上選擇了接納魔法師,卻最終會秘密將這些人殺掉,以免被托特吞噬。因此魔法師這類人在現今的黑澤大陸的地位最為尷尬,沒有人想讓他們活——如果這些“船員”想要幹掉他的話,那他就隻能把這些人類打趴下了。

片刻的安靜後,船長輕咳一聲,在搖晃的甲板上向尤利斯行了一記並不標準的紳士禮。

隻見船長將手中的煙鬥一叼,右手攥拳,抵在胸口:“尊貴的老爺,請原諒我們的無禮。您能夠用出焚世之火,明顯是陛下最為信任的貴族。在將您送到陛下身邊前,我們一定會盡力滿足您的需要……”

“老大,我們……”站在船長身後的,足有兩米的大胡子壯漢喊道,聲音嗡嗡的,將尤利斯背上的艾絲珀也嚇了一跳。

“別廢話,連老子的命令都不聽?”船長大手一揮,拍在大胡子的水手帽上,下巴一歪,手指點向已將長劍抽出一半的幾個人,“都不要命啦,敢在被托特神使親自賜福過的貴族麵前亮刀劍,是想和絞繩過下半輩子?趕緊幹活!”

仿佛得到了某種訊號似的,愣在原地的水手們立刻如夢初醒地各自活動起來,收錨,楊帆,轉向,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與尤利斯印象中伽曼的海軍如出一轍。

早就做好了被水手們扭送著扔到地窖準備的尤利斯,看到船長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也是愣了一下。

“老爺您不要怪罪,您也知道,這幾年陛下和神使一直在全境通緝魔法師。那幾個年輕人沒見識,他們以為您也是其中一員,想將您逮去獻給陛下……”船長笑道。

尤利斯點點頭,船長湊近幾步,似乎想要看清被鬥篷覆蓋的那張臉。但尤利斯隨即大步後撤,與麵前的人保持著固定的兩米距離。

船長並未展現出過多的失望,叼著煙嘴狠吸了一口煙,邊吐著眼圈邊感歎:“哎老爺,我們兄弟一輩子海上漂泊,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見皇帝陛下一麵,如果我們順利將您帶到陛下麵前,不知道您能不能讓我們……”

船長一邊打著哈哈,說些無關痛癢的奉承話,尤利斯卻終於聽出了船長的真正目的:這些反抗軍或許真的將他視作拉沸爾身邊的紅人,想要借著將他送回斯坦尼的機會接近、甚至刺殺拉沸爾。

這位船長,在反抗聯盟中的地位一定不低,是個可以不經報告自行做出決斷的施令者。

甚至極有可能就是反抗聯盟的首領亞伯。

如果真是這樣,就更好了。

說實話,他雖然已經決定借助艾絲珀的力量將整片大陸上的黑魔法消除,這並不難,難的是這之後的事情。

信仰崩塌的人們會急需一個能將他們撈出泥淖的領路人,尤利斯並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擔任這個角色。一位合格的領導人應將全體人民的利益擺在自己的權力之前,他應該做到殺伐果斷,他應該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在他的世界裏,小我永遠也必須排在第二位。

而這對於一心一意隻想找回索帝裏亞、讓女兒擁有幸福童年的尤利斯而言並不合適。

如果這位船長真的是聯盟首領,那麽尤利斯剛好能夠在這短暫的旅途中對這位聯盟帶頭人多做了解,如果這位名叫亞伯的男人就是這片大陸目前最需要的那個人,尤利斯會在必要的時候幫聯盟一把。

不過這當然要從將拉沸爾·布萊克身上的黑魔法淨化開始。

“夠了。”尤利斯打斷他,“多虧了你們的出現,我和女兒才能獲救,你們也不用緊張,我雖然是貴族,但在海上卻不需要太大的排場。給我和我的女兒準備一間有窗的客艙,等到達斯坦尼,我會盡力向陛下請求給你們獎賞。現在,快去備一頓像樣的餐食,最好有乳酪和葡萄酒,我們餓了太久,簡直能吃下一頭牛!”

尤利斯一邊說著,指向掌舵的水手:“你,給我滾開,船舵的方向都錯了。”

舵手愣了愣,不甘願地鬆手,無人觸碰的船舵一百八十度轉了半圈,帆船在嘎嘎巨響中也原地調頭,再次轉向南。

尤利斯手指再點了點大胡子:“你身上有黃油的味道,你會做飯,由你來負責我和女兒的飲食。”

大胡子掃了一眼船長,在看到船長眼神示意後,不情願地鑽進了船艙。

尤利斯又連點了幾個人,得到命令的水手們前後應和,一時間,滿甲板都是來回跑動的水手:大呼小叫著收拾屋子的,叮叮當當烹製食物的,而光頭大副在發現這艘船根本不需要自己再操心什麽,“光榮”地失業後,坐在通向船長室的台階上,自顧自地彈奏著手風琴,不時發出難聽的歌聲。

不過,在這忙亂的吵鬧與腳步聲中,船長卻不解風情地問了一句:“呃,老爺,您說……要去斯坦尼找拉沸爾……陛下?”

尤利斯點頭:“有什麽問題?”

船長叼著煙鬥,突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您知道的,每年的五月節,各國國王都會暫時放下打架的家夥,被牧首叫去聖域聆聽‘聖言’,持續八周,因此五月和六月又叫做‘和平月’。拉沸爾……陛下的船已經出發一個月了。”

尤利斯垂下眼。

“說起來,往年陛下也都會將身邊最寵信的貴族召集到王船上,一同前往苔爾冰原,您怎麽……”

“笨Papa還要喝酒!”一直默不作聲的艾絲珀忽然用小肉手拍了拍尤利斯的頭頂,“要不是Papa醉酒氣壞了陛下,陛下才不會把我們留下。你還想偷偷摸摸追上去。要是沒有叔叔們,恐怕Papa和寶寶都要被水衝走啦!”

尤利斯頗為無奈地用手護住頭頂:“寶寶,你這樣我很沒麵子……”

“要打要打!”艾絲珀攥起小拳頭輕輕敲著尤利斯的腦袋,隨即又看向始終在一旁以探究神色盯著他們的船長,“叔叔,不要給他酒,他會發瘋的!”

艾絲珀天生一張胖嘟嘟的圓臉,漂亮的紫羅蘭般的眼睛看向人的時候,就算是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她融化,船長當然也不例外。

在聽到小寶寶奶聲奶氣的責備後,船長咧嘴笑了起來:“老爺,要想追上拉沸爾……陛下,船頭得朝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