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老頭,胡說!”

這時,一道清脆的童聲打斷了拉沸爾的遊說。

似乎直到此刻,拉沸爾才知道這間大殿竟有第三個人的存在,他盯著尤利斯懷裏那團裹著黑絲綢鬥篷的小不點,連眼睛都顧不得眨。

艾絲珀把對方的不回應全當成做賊心虛,從鬥篷裏抽出手臂,煞有介事地指著那亞麻色長發的臭壞蛋的鼻子:“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神,你騙人!”

拉沸爾仔細盯著這個奶聲奶氣的小孩,那雙紫羅蘭般的眼睛讓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他忽然發起抖來:“你是……”

“這個世界本來高高興興的,都是你們,把她弄哭了。”艾絲珀說得生氣,臉蛋也變得粉嘟嘟,“小王子也是,Papa也是……可艾絲珀說好了要保護Papa,嗚……”

雖然沒受什麽委屈,艾絲珀卻先哭了出來,雙手摟著尤利斯的脖子,在他頸窩不住地蹭眼淚。

尤利斯像是忽然回過了神,鬆開拉沸爾的衣服,召來魔法將手擦幹淨,這才拍著女兒的背,一邊輕聲哄她。

被指著鼻子罵的拉沸爾並沒表現出愧疚之情,隻是眼看著尤利斯就要被自己說動,卻突然衝出來一個屁也不懂的小孩,極有可能攪黃自己的好事,他有些憤怒起來。

這個早該和凱爾·穆德與米婭·穆德一同被剝皮示眾的小雜種,竟然讓她多活了四年!

等他成功將尤利斯爭取到自己身邊,一定要親手扼斷這個禍患的喉嚨。

這樣想著,拉沸爾卻並未表現出被幼童指責的屈辱,反而津津有味地看著尤利斯與女孩的互動。

說實話,他在紅磚酒館看見尤利斯與契約騎士的第一眼,就知道這個人類已經被“遊魂”完全**了,盡管當事人自己尚未察覺,但尤利斯在那時就已經不可遏製地淪陷了。

那時他還一度為這紅發少年感到惋惜——非人類種族可不像人類一樣懂得“愛”與“守護”的關係,他們隻會強硬地占有一切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不管是甜言蜜語還是謊話欺騙。

而一隻純真無邪的白鴿……

又怎麽逃得出獵人的陷阱?

艾絲珀抽抽噎噎,打著嗝小聲嘟囔著什麽,尤利斯彎起眼睛,笑著點頭:“寶寶說得對,是我昏了頭。但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又和托特有什麽區別?”

見狀,艾絲珀又大聲地用上古語嘰裏咕嚕,尤利斯稍作思考,鄭重地搖頭。

“不可以。”尤利斯用通用語說道,有些嚴肅地看著艾絲珀。

艾絲珀卻不肯輕易屈服:“他本來就是滿身臭臭的笨蛋,把他變成白癡是一樣的。”

“不可以用魔法做不好的事。艾絲珀,你是人類的朋友,記得嗎?”

“可他是壞蛋。”

“壞蛋終將麵對懲罰。我們的魔法是用來維護秩序,而非報私仇。”

“……好吧。”終究是敗在了Papa那雙黑曜石一樣的眼睛裏了。艾絲珀不太情願地撇撇嘴,低低“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不過……”尤利斯揉了揉艾絲珀的臉蛋,“你不可以用魔法,但是可以用拳頭懲惡揚善。我會教你使用長劍、匕首,如果你願意學,我還會教你騎馬,射箭。”

艾絲珀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但是,卻有一聲頗為做作的咳嗽聲打斷了父女二人的談話。

被冷落在一旁的拉沸爾手腳並用從壇柱裏爬了出來,雙手後麵還拖著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尤利斯這才看清,那些死去多日的國王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就連臉上都遍布著牙印與撕扯的痕跡。

隻是,那些牙印整齊,絕非野獸撕咬。

“我們好好談談。”拉沸爾坐在祭壇邊緣,依舊是尤利斯熟悉的吊兒郎當的模樣,他撥了撥自己的頭發,好像想讓它們變得整齊,好使自己顯得鄭重,“我猜消滅托特的代價一定不小。那個從來與你形影不離的毀滅之神直到現在還沒出現,他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拉沸爾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尤利斯的反應,直看到他的眼角不經意的抽搐,知道自己猜中了,繼續說道,“奧神帝國匯聚了大陸所有的人才:神學家、占星師、煉金術師,還有自稱應用邏輯思維的科學家……不管怎麽樣,他們一定有辦法救活阿波菲斯。我知道你喜歡黑澤大陸,你不會忍心讓人類受苦,隻要你幫我……”

“我會平息戰火,恢複大陸的生機。”被“奧神帝國”這個詞語刺痛,尤利斯直接打斷拉沸爾,他早就膩煩了這些野心家醜陋的嘴臉,“但我不會同意你以任何神的名義繼續蠱惑大眾。信仰不是統治者可以隨意玩弄的工具。”

拉沸爾哈哈大笑,胸腔發出拉風箱般的喘息:“沒有國王的支持,任何一個信仰都不可能發展壯大,更別提那可怕的毀滅之神。尤利斯,你需要我……”

“信仰本應自由。”尤利斯不欲和拉沸爾繼續糾纏下去,“守護這片大陸是我的責任,並非可以用來交易的條件。”

“你?”拉沸爾從牙縫裏擠出笑聲,“一個人類……”

“拉沸爾,看在我們曾經相識的交情上,我提前警告你,我既然能夠殺死托特,就能輕而易舉碾死任何人類。在我修複了這片大陸之後,如果再發現任何一個國家的國王以‘神跡’為借口,捏造一位新的神,或是再妄圖壓迫不同信仰的民眾,我會殺死他。”

尤利斯的聲音冷靜低沉,在這布滿死寂的大殿中飄**,像是沉重的鍾錘,狠狠敲進拉沸爾耳朵裏。

拉沸爾輕笑一聲:“你瞧,你現在就在扮演著高高在上的審判者角色,可你有什麽資格……”

就在這時,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傳來,緊跟著一個大嗓門的驚呼:“見鬼!這裏怎麽有這麽多死鬼?”

尤利斯看向大殿入口。

艾絲珀同時“啊!”地叫了一聲:“阿夏!”

那正是她那位大胡子朋友“沙夏律”的昵稱。大胡子也看見了艾絲珀,嘿嘿笑著朝她揮了揮手,撣掉胡子上掛的雪花。

聯盟士兵的突然出現,打斷了拉沸爾的演講,也讓尤利斯覺得不可思議。

在這樣的茫茫風雪中,這群普通人竟然沒有迷路。而明明知道神殿有危險,這群本應去收拾大陸殘局的家夥卻依舊跟了過來。

這也意味著帆船還在。

也好,尤利斯看了一眼拉沸爾。

若將黑澤大陸看做半圓形球體上漂浮的碎片,那麽苔爾冰原則在這塊半球的最中心,其餘所有國家都如士兵般拱衛著這裏,因此這裏是施展修複魔法的最佳位置。

他原本打算把拉沸爾打暈,保證在他施展法術期間不被打擾。一切結束後——這或許需要花上數年,但隻要有魔法保護,拉沸爾就不會被餓死——他與艾絲珀一同離開,遊曆大陸,任憑這位傲慢的帝王自生自滅。可是反抗聯盟卻跟來了,看來自然之母對於他的這位老朋友的命運自有安排。

拉沸爾看到一身伽曼裝束的士兵後,以為這些人是特意趕過來救駕,立刻笑容滿麵,誇讚的話如流水般泄出。但出乎拉沸爾意料,以往他見過的那些海盜,朝覲他時恨不得親吻他的腳趾,舔他的靴底,但現在這壯實的三十人,卻都戒備地看著他。

發生了什麽?

“啊——”拉沸爾想到自己已經麵目全非,而那些海盜熟識的是曾經英俊的自己,他張開雙手,露出理解的笑容,“我是拉沸爾·布萊克,你們的主人。還不快過來把這些該死的鎖鏈給我砍掉……”

聯盟士兵們麵麵相覷,恍然大悟。

船長亞伯一聲令下,部下已將拉沸爾拖拽到了麵前,拉沸爾掙紮著想要站起來,但他身後還拖著其他國王的屍體,腳下又踩上了屍油,剛剛站穩,又極其滑稽地重重摔在地上。

大副摸著光頭,在拉沸爾身上啐了一口唾沫。

“殺了他?”大胡子沙夏律揮了揮劍,問道。

亞伯卻抬起手來,將大胡子的長劍按回劍鞘:“這裏有小孩子。”

說完,他看向在他們出現後,立刻默不作聲的鬥篷青年。

亞伯神色複雜。

他極力忍住想要向這位年輕人跪拜的強烈願望,天知道他這雙膝蓋除了在當兵時跪過上級和凱爾,連“奧神”都沒有跪過,可他現在,在這布滿了死屍與蛆蟲的聖殿裏,竟然對著一個身披鬥篷,連相貌都看不見的年輕人產生了頂禮膜拜的念頭。

真是活見鬼。

亞伯在心中暗罵了一聲,卻正對上那兜帽底下看過來的目光。

還有那一閃而過的,如驕陽般閃耀的暖紅色鬢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