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一直以來索帝裏亞在尤利斯麵前呈現的模樣像極了神殿裏供奉的神之雕像,謙和、溫柔,叫人忍不住想要與他親近、傾訴;

那麽此刻的這隻高等惡魔,則是一切欲念的根源,隻需看上一眼,就能叫人自此魂牽夢縈——

銀灰色的卷發在夜明珠的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冷硬質感,藍色的瞳仁此刻也染上了一層灰,像苔爾雪原千年不化的冰層。

他的嘴角雖然輕輕揚著,往日裏的溫和卻全然不見,反而愈加透出高高在上的漠然。

然而這本該淩厲的氣場,卻被眼尾下方勾畫的紅色紋飾抹去。

冷白的珠光灑在他的側臉,那彎曲卷繞的線條,就變成了鉤子,變成了蛇的尾巴,纏著尤利斯的目光,叫他挪不開眼睛。

“我的紅蘋果……”

索帝裏亞喉結滾動,低沉著聲音在尤利斯耳畔呢喃,他的鼻尖輕碰著尤利斯的側臉,情人般耳鬢廝磨。

“……”尤利斯想要說話,卻被索帝裏亞掐在腰間。他左半邊身體原本就在發麻,現在毫無防備之下,更是直接癱軟,恰好被索帝裏亞打橫抱起,向門口走去。

在最初的愣神過後,凱爾國王也反應過來自己的房間裏竟然多出了一隻“高等魔鬼”,似乎還要搶走他的愛慕者。

“攔住他,塔托斯。”凱爾冷靜下令。

魔鬼身形一閃,擋在了兩人麵前。

“薩波爾,我並未感受到契約的氣息。在我的地盤裏,你無權帶走他。”

“和人類在一起的方式並非隻有契約。”

索帝裏亞眉頭輕抬,似乎意有所指,“我被他吸引,他被我**,這是最自然的結合。冥界之主,你不能阻止我。”

雖然尚不明白索帝裏亞和這名叫做“塔托斯”惡魔的故舊,但尤利斯知道,他的騎士先生是冒著被戳穿身份的危險在救他。

所以在魔鬼虎視眈眈的注視下,尤利斯十分自然地把雙臂纏在了索帝裏亞的脖頸上:

“你屬於我,薩波爾。”

他看到索帝裏亞的瞳孔猛然緊縮,而他心口那種下契約的地方也開始隱隱發燙。

然而比胸口更燙的,卻是魔鬼塔托斯熾熱得近乎化為實質的目光。

“你愛慕陛下,卻拒絕陛下的寵愛,反而把欲念之魔叫做情人。你玩弄魔鬼、勾.引國王,這樣的卑鄙小人,我怎能讓你活著。”

塔托斯的雙手亮起刺目紅光。

國王寢殿的地麵此刻也仿佛融化成灼熱的岩漿,被這樣的高溫烘烤著,尤利斯的發梢都開始卷曲枯焦。

蒼白的空氣在眼前扭曲,汗珠來不及滴落就蒸發,吸進喉嚨的熱浪灼燒著五髒六腑。

這已經不是人類所能抵擋的力量了。

尤利斯從索帝裏亞懷裏跳下去,想要把騎士先生推離“岩漿”覆蓋的範圍,但他的雙腳剛一落地,就發覺自己似乎踩在了冰麵。

那逼人的熱浪也緩緩退去。

以索帝裏亞雙腳為圓心,冰層迅速向外擴散,一直蔓延到魔鬼塔托斯腳下,這才放慢了凝結的速度。

國王偌大的寢殿,此刻形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尤利斯與索帝裏亞站在霜白的冰麵,而凱爾和塔托斯的身影則在橙紅的火焰中時隱時現。

索帝裏亞與塔托斯對視著,全身的肌肉緊繃,連呼吸都沉重而緩慢。但在這樣的緊張時刻,一個高揚的、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峙:

“全都住手。”

幾個人立刻回過頭去。

凱爾的腰間係著紗巾,瘦弱修長的雙腿優雅地向前邁動,一直走到火焰與冰層的交匯處。

他似乎絲毫不被炎熱或冰冷所影響。

“你,我的契約魔鬼。”凱爾抬起右手,水杯飛向塔托斯的額頭,“這是我的王宮,所有人都應該聽我的,包括你。”

對那飛過來的杯子,魔鬼不曾躲避,陶瓷的精致小碗在接近他身前半米的範圍就化成了灰塵。

凱爾接著向左看去,盯著尤利斯看了幾眼。手裏的銀質餐刀毫無征兆地飛向索帝裏亞:

“而你,作為地獄的魔鬼,你應當對冥界之主展現足夠的恭敬。”

索帝裏亞抬起手,餐刀被他夾在指間。“嗤嗤”聲響起,那是他的雙指被銀灼燒的聲音。

尤利斯立刻奪過他手中的餐具。

“你。”發完一通脾氣,凱爾的眼珠終於定在了這造成鬧劇的人身上,“你有足夠的手段讓一隻魔鬼迷戀,也足夠聰明讓我對你產生興趣。不論你的目的是什麽,至少你成功地接近了我。告訴我你的名字。”

“尤利斯。”

單膝跪地,尤利斯用最恭謹的語氣回答。

“哦?”國王忽然放聲大笑,“尤利斯,我想,這是對上古語Ulysses的簡稱?Ulysses,純真的童年,永恒的天真,還有……天使。你的父母對你的期望很高。”

“他們都已經去世了。”

尤利斯垂著頭,按照托特神使為他捏造的身份,聲淚俱下地向凱爾講述著自己的過去。

直說到鎮子裏的人全都在瘟疫中死去,隻有他一人逃了出來後,尤利斯似乎沉浸在悲痛的過去,再也發不出聲音。

“尼斯王國三年前的瘟疫……”凱爾低聲喃喃著,似乎在回憶。

“的確有這麽件事。”塔托斯接道,“那場瘟疫來的古怪,並不像自然產生。我還特意去看過,但那並不是魔鬼的手筆。你竟然就是那幸存的可憐蟲?”

看著尤利斯點頭,塔托斯古怪一笑:“或許是你的頭發和眼睛救了你。這種顏色,就連瘟疫都避之不及。”

“所以我從那天起,就自稱為死亡使者。我從死亡中重生,我是地獄的寵兒,再沒人比我更幸運。”尤利斯啞聲說著。

但國王顯然對於尤利斯的淒慘身世並不好奇,他不斷念著“尤利斯”的音節,似乎覺得熟悉。

在看到被他隨手扔在地上的夜明珠後,忽然“哦”了一聲。

“奧東王國的繼承人好像也是這個名字。”

尤利斯後背一僵。

不過好在凱爾想起這件事後,又馬上轉過頭去,怒氣衝衝地看向魔鬼塔托斯:

“塔托斯,你說過要把那繼承人活著帶到我麵前的。可我見到的隻是一具燒焦的屍體!那奧東的明珠,人人都說他是個美人!”

魔鬼塔托斯單膝跪地,親吻著凱爾的戒指。

“陛下,這件事我已經身體力行地和您道過歉了。您也原諒我了不是嗎?埃爾都失守的時候,我第一時間衝進了白鴿堡壘,但那座城堡已經化為焦土,他的繼承人也早在城破前死在國王的劍下。

“我的陛下,這是我的失職,我不該低估了菲諾國王的固執。誰能想到他僅靠著幾千人也能負隅頑抗一個月?”

尤利斯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攥著拳。他聽著國王和魔鬼旁若無人地談論著奧東的首都——埃爾都失守的情景,強忍著喉頭酸脹,不讓淚水從眼眶滾落。

聽說,奧東陷落的時候,守衛首都的王族、士兵與百姓,活下來的人加起來隻剩下不滿萬數。而在奧東最富足的時候,埃爾都中的常住人口能達到五十萬。

尤利斯不敢去想象街頭巷尾堆積如山的死屍。

他本該是那其中的一員。

“真是見鬼。”尤利斯啐了一口,“請原諒我的孤陋寡聞,陛下。我不知道我竟然和那個背叛帝國的王子重名。”

——伽曼聲討奧東王國的理由是菲諾國王連續三年不曾繳納貢稅,而且凱爾國王派去奧東的使者也離奇死在了奧東王國境內。

這對於一向以“帝國”自詡的伽曼,無疑是挑釁。

國王的威嚴被踐踏,帝國的榮耀被嘲諷,高傲的雄獅當即撕毀伽曼帝國與奧東王國的和平條約,砍下菲諾國王派來的使者頭顱,掛在廣場示眾。

隨著凱爾國王怒火到達奧東境內的,還有由當時還是攝政王的魔鬼塔托斯親自率領的軍隊。

塔托斯在所有王公貴族的麵前發誓,要用奧東國王的頭骨為凱爾國王磨製酒杯,作為慶賀凱爾成年的禮物。

當然,魔鬼成功地攻陷了那座城,把奧東的珍寶獻給了他的情人。

國王聽到尤利斯的話後若有所思。

“重名倒是小事。但是尤利斯,這是座供奉魔鬼的城市,你的名字卻有天使的含義,這是對塔托斯的不敬。所以……”

尤利斯會意接道:“尤利斯早就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沒有名字的死亡使者。”

“兀鷲。”國王拍拍手,金色的卷發隨著他的動作搖晃,“我一直想養這樣的禽類。我曾在一本書裏看過,它們把腦袋鑽進屍體裏進食的模樣,真是可愛極了!兀鷲……烏圖爾,你就叫做烏圖爾吧。”

兀鷲,食腐的飛禽,沒有尖銳的利爪,隻能靠撿拾狩獵者的殘羹冷炙過活。

可憐的鳥類。

和他真配。

“多謝陛下賜名。從今以後,兀鷲烏圖爾將作為您的近衛,為您而活,為您而死。”尤利斯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