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自幼接受奧東王國最頂尖的教育,但尤利斯唯獨在上古語不得要領。

在人聲嘈雜的酒館裏,他隻能勉強聽出與自己名字發音類似的詞語。再加上索帝裏亞在說話時溫柔的神色,他猜他的騎士先生一定在說“我的尤利斯很可愛”之類的話。

“Von sis.”

他用“你也一樣”來搪塞。

索帝裏亞唇角抹開好看的弧度:

“你的上古語老師在授課時,是不是經常被你氣得鼻孔冒煙?”

他從索帝裏亞的反應中知道了自己答非所問。

一定是爐火烤的,尤利斯覺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燙:

“他誇我是最聰明的學生。”

索帝裏亞敷衍地點頭:“嗯,最……‘聰明’的。”

索帝裏亞故意用上古語重複了一遍。尤利斯忽然想起,在上古語裏,聰明和狡猾是同一個詞。

尤利斯仰著頭爭辯:“泰索老師還說我日後一定會是奧東最明智的……”

他的聲音忽然消失。

“最明智的君主”,語言課的泰索老師當時是這樣誇他的。

可就在這句話說出的幾個月後,伽曼帝國的大炮轟開了奧東的城門。

他的父親——奧東王國的菲諾·克萊斯,與上千騎士死於伽曼的刀槍下。而身為奧東王座的繼承人,尤利斯卻狼狽躲藏在航駛在紅海的商船中逃命。

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叫出任何一位奧東人的名字。

“尤利斯……”

索帝裏亞笑意散去,握住了他的手。

騎士先生的指尖從來都是冰涼的,尤利斯最初覺得他太冷,但相處時間久了,卻覺得這種冰涼能讓自己冷靜。

他想起托特神使在聽完他的懺悔後,不僅沒有斥責他,反而將溫暖的手掌覆在他的頭頂,用最柔和的聲音赦免了他的罪,還把潛伏的任務交給了他。

“我必須要成功獲取凱爾國王的信任。”

如果剛剛尤利斯還隻是想碰碰運氣,那麽現在他則是下定了決心非要留在城中。

叮咚的琴聲響起,歡快卻含糊不清的哼唱在嗡嗡的噪音中格外明顯。

尤利斯向左手邊看去,那穿著淺綠色緊身衣的吟遊詩人正隨手彈撥著懷中的豎琴,親吻女伴的臉頰。

“吟遊詩人,唱首新鮮的!”

大廳中央,角鬥士仰頭灌下一壺酒,大手一揮,向吟遊詩人甩過去幾枚錢幣。

“三枚金幣,真是慷慨的戰士!”

吟遊詩人掂著手上的錢,滿意地吹著口哨,手指橫掃琴弦:

“曾經,有一座城堡堅不可摧

虯髯滿麵的老國王在風嘯岩中安睡

連紅海的湍流都成了他的守衛……”

“奧東的白鴿城堡!”有酒客哈哈大笑道。

尤利斯五指緊攥著木製酒杯,澄黃的酒液晃出一圈圈波紋。

“我知道,索帝裏亞,我會冷靜。”

他看見索帝裏亞投來的目光,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一句話。

“我會冷靜。”

“……白鴿的祈禱並未帶來奇跡,地獄信徒得意地將城堡占領

哦四翼雄獅,他終將征服黑澤大陸所有的土地……”

唱完,吟遊詩人倒在另一個女伴的懷裏,嬉笑著親吻她的脖頸。

“咚”的一聲,尤利斯將酒杯砸到桌子上,他想要衝到吟遊詩人的麵前,但剛站起身來,膝頭就一軟,重新摔回了長椅上。

索帝裏亞雙手按著他的肩頭,任憑他怎麽用力,也無法再站起來。

眾人看見他想站站不起來的樣子,都以為是個醉鬼,發出陣陣哄笑。

幾番掙紮過後,尤利斯終於停止了無謂的較量。

“我冷靜了。”他自暴自棄地說,“我那天如果沒有逃跑,也不會聽到今天他們對奧東的取笑。”

“你並沒有逃跑。”

尤利斯的下巴被索帝裏亞捏住,但他隻是垂著眼睛,拇指摩擦著酒杯把手粗糙的紋路:

“索帝裏亞,這件事我已經與你說過。我犯了錯,我沒有陪同父親與騎士一同禦敵,我是臨陣脫逃的懦夫……”

但他沒能繼續說下去,與女伴親密過後的吟遊詩人再次拿起了琴,隻是那幾個隨意的音符,尤利斯的全身就僵硬了。

奧神讚歌。

那是在奧東的白鴿城堡整日唱誦的聖歌,在夢裏他都能哼唱出來,就算吟遊詩人隻是信手一彈,他又怎麽可能聽不出?

“嘿。”索帝裏亞冰涼的手立刻搭在了他的額頭上,“別衝動。你不能奪走詩人手中的筆,同樣不能捏碎歌手的喉嚨。”

尤利斯用力吸著氣:“這是罪惡之都,怎麽可以在這裏提及奧神,這是對牠的侮辱……”

奧神,人類之父,為了給人類帶來光明,甘願點燃自身血液的至高神、唯一神,怎麽能在這自甘墮落的地方……

“凱爾國王,用你們的話說是個‘瀆神者’,如果你在他身邊潛伏,所看見的隻會比這更惡劣。尤利斯,如果連唱歌都忍不住,你該如何完成托特交給你的任務?”

索帝裏亞緩慢地安慰著他,“當然,忍耐,或者現在捏碎他的喉嚨,我都會與你一同承受這後果。”

尤利斯的指甲掐進掌心。

是引起騷擾,毀掉整個任務,還是暫時隱忍,小心翼翼地潛伏?

如果潛伏任務成功,城中奧神的信徒會被解救。奧神的慈愛之光會重新照耀到斯坦尼,驅散這裏的罪惡。

也不知道是因為想起了托特神使將這個任務交給自己時的鄭重表情,還是被索帝裏亞這雙沉靜如湖水的藍色眼眸感染,他慢慢恢複了平靜。

隻願奧神能夠原諒他對這種瀆神行為的視而不見。

然而伴隨著吟遊詩人唱腔的,還有越來越吵鬧的女士嬉笑聲。

琴聲逐漸走調,充滿虔誠的歌詞也被唱得不倫不類,甚至還加了不少**詞浪語。

尤利斯終於忍無可忍,兩步上前,一把捏住了吟遊詩人的豎琴。

“國王的父親早在十八年前就宣布奧神是偽神,現在的獅堡大殿供奉著惡魔,斯坦尼家家戶戶都掛著地獄的圖象……”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粗糙得就像砂礫磨在大理石表麵,“你在這樣的都城唱響偽神的讚歌,是不是想被我捅穿喉嚨?”

他盡力使自己的語氣凶狠,像是個魔鬼的狂熱信徒,而他也如願地從吟遊詩人的眼中看出恐懼。

“哦……魔鬼。”吟遊詩人的嘴唇輕微地顫抖,連臉上也瞬間蒼白。

想不到自己的恐嚇竟然有這麽大的效果,尤利斯鬆開豎琴,想要轉過身去。

但或許是他的動作有些大,兜帽稍稍向後滑了一下,眼看著就要完全掉落,被騎士先生眼疾手快地按住。

接著,索帝裏亞熟練地為他整理好兜帽,重新擋住了他的頭發與額頭,隻留一雙被陰影遮擋的眼睛。

尤利斯向索帝裏亞點點頭。

然而,麵前的吟遊詩人,忽然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樣,發出“咯咯”的聲音。

吟遊詩人指著自己身旁騎士先生所站立的、對於普通人來說空無一物的地方,連灰綠色的瞳孔都縮成了一條細線。

尤利斯在他崩潰前,緊緊捂住了吟遊詩人蒼白的嘴唇。

“如果你還想見到明天的太陽。”他在詩人的耳邊悄聲說著,“告訴陪伴在你身邊的女士,你要和我聊些男人之間的話題,不需要她們礙手礙腳。”

在吟遊詩人被尤利斯近身的時候,原本簇擁著詩人的美女們就有些不安。

但在伽曼帝國,妓.女和奴隸的地位沒什麽區別,她們既不敢逃離遇到危險的恩客,也不敢惹怒那位看上去就十分不好惹的年輕人。

雖然剛剛驚鴻一瞥,那年輕人露出的高挺鼻梁迷得她們移不開眼。

確保吟遊詩人不會突然大喊大叫後,尤利斯的手慢慢離開了詩人的嘴。

在尤利斯無聲的逼迫中,吟遊詩人轉摸出自己的錢袋,付給了每個女伴三枚金幣。

少女們歡呼雀躍,紛紛湊上前親吻詩人的臉頰,有幾個還熱情地與他約定下次見麵。

吟遊詩人不舍地看向飛奔至角鬥士那裏的女伴,但來自鬥篷少年的壓迫力卻讓他不得不收起心思。

尤利斯緩慢地,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現在,我需要知道你到底能夠看見什麽。”

尤利斯的左手向旁邊一指,看似隨意,但他的掌心裏已經滿是汗。

他必須確定這個吟遊詩人為什麽能看到索帝裏亞,也要確保這個年輕人不會把他攜帶著遊魂的秘密說出去。雖然他不喜歡殺人,但如果有必要……

尤利斯摸了摸袖間的短劍,劍柄的裝飾硌得他手指發疼。

被鬥篷少年盯得發毛的吟遊詩人咽下口水,心有餘悸地向那巨大的影子看去。

“啊……”盡管做了十足的準備,但他還是止不住地發起了抖,“真的是……魔鬼。”

該怎樣形容一個擁有人類模樣的魔鬼?

這個魔鬼的個頭很高,差不多和銅像一樣高了。比詩人高一頭,比他身邊的這個古怪兜帽年輕人也要高半個頭。

魔鬼身穿宮廷中流行的藍色絲絨燕尾禮服,寬簷禮帽壓住他銀灰色的卷發,帽簷別著一根白色的羽毛,羽毛尾端閃著藍色的波光。

這羽毛並不像伽曼帝國常見的禽類羽毛,反倒像是歌詞裏提到的奧東王國中飼養的藍尾白鴿長長的尾羽。

吟遊詩人不敢去看魔鬼的眼睛。

傳說有種惡魔,隻要與他的眼睛對視,哪怕一眼,你的靈魂就會立刻墮落到地獄裏去。

但是寒風隨著新來的客人一同鑽進酒館,吟遊詩人忙著按住自己的帽子,正巧看見魔鬼第一時刻捏住了古怪少年的兜帽,以免它被吹下去。

也就是這樣,吟遊詩人被迫與魔鬼對上了眼神,但他驚訝地發現,這隻魔鬼有一雙溫柔得像是多瑪河水一樣的藍色眼眸。

“他不是魔鬼。”

尤利斯得知吟遊詩人天生就擁有看見靈魂與魔鬼的能力,卻並沒有消滅遊魂的魔法或巫術,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

他鬆了一口氣,收起袖中短劍。

“索帝裏亞,他是……我的誓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