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的是個中年男人,棕褐色的短發和濃密的胡子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在外的手臂呈古銅色,又矮又壯,明顯不是斯坦尼本地人。

他銳利的目光在大廳中隨意一掃,就盯向了酒館裏唯一一桌還有人的位置。

恰巧尤利斯也在打量他,兩人視線相觸的瞬間,尤利斯把手按在了腰間。

中年男人身後跟隨的角鬥士立刻擺出了戰鬥姿勢,但尤利斯卻像是沒看到,摘下錢袋,丟了過去:

“在您說出任何無法挽回的話之前,我希望我們能找到一間安靜的屋子坐下來談談。”

他放慢了語速,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魔鬼的**。

中年男人掂著那鼓囊囊的錢袋,似乎是在估摸裏麵能裝多少金幣。

尤利斯冷靜地看著他,小口小口抿著那馬尿一樣的麥芽酒,順便阻攔了吟遊詩人想要從口袋裏掏出公爵夫人信物的動作。

酒館廚房的木門發出吱嘎的響聲,隨後裂開一條縫隙,兩顆腦袋一上一下擠在門縫處,正是老板娘和她的女兒麗薩。

尤利斯看向麻花辮女孩,朝她擠出一絲笑容。

可他隨即看見麗薩捏在門框上的手一僵,逃命似得又跑開了。

“那我們就來談一談!”

這時,那領頭人終於下定決心,他扭頭吩咐手下把角鬥士的屍體抬回學院,接著又大聲招呼老板娘帶他們去“適合談生意的房間”。

躲在廚房門後的老板娘哆哆嗦嗦地走了出來,磕磕絆絆地帶一行人走上二樓。

在尤利斯的提議下,隻有學院的領頭人、尤利斯和吟遊詩人三人走進屋中,學院來的其他人守在屋外。

當然,索帝裏亞也跟了進去,隻可惜別人看不見他。

“我叫萊恩,是角鬥學院的負責人,您……”領頭人率先開口。

“錢袋裏一共有價值五十枚索蘭幣。”

尤利斯直截了當打斷了他。

一枚索蘭幣可以兌換一百枚金幣,也就是說尤利斯為一條人命付出了五千金幣的代價。

“光買奴隸就需要十枚索蘭幣。”

萊恩先是一愣,嘴角明顯上揚了一些。但他又立刻皺起眉,裝作不滿地撇撇嘴。

“死在閣下手上的,是我們花了大價錢培養出來的好戰士。他和烏爾蘭兩個人,可是這次比賽呼聲最高的角鬥士,極有可能獲得最後的榮譽。”

“若您讓我上場,我贏得比賽的獎賞,全都歸學院。”

尤利斯說著。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剛好對萊恩形成了某種壓迫的氣勢。

“得了吧。”萊恩揮了揮手。

他上下打量著尤利斯,這次是真心實意地撇著嘴。

不消說,他一定在腹誹尤利斯瘦弱得像是初生的羔羊。

但他下一句話還沒說出口,一把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鏽劍就刺穿了三人圍坐的桌子。

“相信我,他的贏麵很大。”

吟遊詩人適時開口,“觀眾們看到身材這樣瘦弱的角鬥士時,首先會對他輕視與不屑。您大可以在這位少年身上開個賭局,以他的實力,冠軍不好說,但拿到前三卻是沒問題的,到時不僅僅是獎金,賭注也能贏不少呢!”

吟遊詩人以歌唱的方式把尤利斯與角鬥士的戰鬥形象地描繪了一番,領頭人萊恩這次再看向尤利斯的眼神裏,多了一絲恐懼。

“您是說,這位先生一刀就把斯塔殺了?”

斯塔,正是那位醉鬼角鬥士的名字。

“十分漂亮的一劍,我看了那麽多場角鬥比賽,這一戰簡直可以排在前三!”詩人大力誇讚著。

萊恩已經有些動搖。

死去的斯塔雖然曾經也為角鬥學院帶來不少財富,但他近來的比賽贏少輸多,已經沒有什麽利用價值。

學院這次本就計劃在比賽中讓烏爾蘭幹掉斯塔,卻沒想那醉鬼卻提前折在了這個少年手上。

雖然角鬥比賽的參賽資格很難得,卻也並非沒有周旋餘地。

而這個少年能在正麵對決中殺死斯塔,那他的實力一定不差,觀眾們向來喜歡新鮮麵孔……

眼見萊恩表情已經開始鬆動,尤利斯與吟遊詩人對視一眼,後者慢悠悠拿出了公爵夫人的信物:“薔薇夫人也很期待到時精彩的比賽。”

尤利斯又從鬥篷下摸出了一枚索蘭幣放在桌麵。

萊恩立刻單膝跪地,親吻著薔薇花胸針,在站起身的同時,沉默著把索蘭幣握在掌心:

“隻要您能打過我帶來的角鬥士……”

吟遊詩人杯中的酒剛喝了一半,被萊恩叫來的兩個肌肉結實的角鬥士就已經被尤利斯摔倒在地,等兩人一邊大喊“魔鬼”,一邊互相攙扶著走出屋後,萊恩已經無話可說。

談判初步達成。

尤利斯緊接著又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我希望能在開場的時候,駕著地獄馬車,以死亡使者的扮相,向國王與觀眾致敬。”

在以前,角鬥比賽開始前的展示環節,通常賽方會挑選出一名美貌的角鬥士扮演神使,頭戴花環,身披白袍,駕車環遊鬥獸場一圈,點燃觀眾的熱情。

但是現在伽曼帝國的國王既然推倒了神殿,轉而供奉魔鬼,那麽角鬥士就要扮演地獄的使者了。

萊恩猶豫不決。

致敬環節的人選,賽方的確還沒有確定下來,但無論選擇哪位角鬥士,都對其他人來說是種忽視——

曆屆比賽證明,觀眾們往往格外關注這位最初亮相的角鬥士,就算他最後不幸死亡,屍體也會被堆滿鮮花。

尤利斯長歎一口氣,把染血的鬥篷解開了。

身後壁爐的火燒得正旺,桌上的煤油燈也呼呼燃得很亮,所以他那火紅的卷發露出來的時候,領頭人看著眼前身披火焰的少年,止不住地驚呼了一聲。

“我想,沒人比我更適合這死亡使者的角色了。”

尤利斯沙啞地說著,他的嘴角牽起自嘲的笑容。

***

斯坦尼的夜晚如期而至。

就像每一位吟遊詩人在歌曲中唱的那樣,這是在地獄才可能看見的景象。赤紅的月光披在尖頂民居上,像給石頭堆成的房屋刷上一層厚厚的血漿。

白日裏繪塗著五顏六色的彩色玻璃窗,此刻也全都被黑霧籠罩,從那霧裏鑽出一隻隻張牙舞爪的地獄惡鬼,它們跳著、笑著,用血色的三頭叉戳向孤魂一樣在外飄**著的,魔鬼的信徒。

狂歡吧,在這無盡的欲.望中。

哭喊吧,在這永恒的墮落裏!

有人喜極而泣,有人絕望大叫,在罪惡之都的夜晚,人與動物的界限模糊了,人與魔鬼的形象越來越近了。

石子鋪就的街道上處處可見坦胸露乳的男男女女,有時男人們會為了同一位女士而展開爭鬥,劍刃叮叮當當的短暫相接,勝者會在敗亡人的屍體上與他性感的戰利品就地狂歡。

尤利斯躺在紅磚酒館三樓的客房中,聽著窗外呼哈,他原本以為自己又要度過一個無眠的夜晚,但是在騎士先生溫柔的哼唱聲中,他還是墜進了夢鄉。

奧東王國是個一年四季都會下雨的地方,灰黑的雲層籠著高塔和城堡,卻並不讓人感覺壓抑。

雨水從東方的海麵上吹來,掃在臉上的時候,尤利斯總能聞到商船上攜帶的香水或是香料的氣味。

王國三麵臨海,除去西北邊境,堅固的壁壘在幾百年內抵抗了無數次外敵入侵,直到尤利斯出生前,還從未有人攻破過。

十一條河道貫穿奧東王國全境,給奧東的人民帶來的豐富的海上資源,往來不絕的商船也使奧東成為最為富庶的王國。

每年上繳伽曼帝國的稅收,比其他俯首稱臣的國家要多上三倍。

奧東的子民晚上睡覺的時候,甚至沒有給大門上鎖的習慣。

路上見不到乞討的流浪兒,石頭神殿給他們提供了遮風避雨的場所。

在這樣的國家出生,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可是尤利斯的紅頭發與黑眼睛卻為菲諾老國王的臉上籠罩一層陰影。

尤利斯的母親在生下他之後就已經回到了極樂鄉,陪伴在奧神身旁。

十幾年來,除去騎士、扈從,奧東城堡裏隻有父子倆相依為命。

睡夢中的尤利斯翻了個身,索帝裏亞坐在床邊,把手搭在尤利斯的額頭,在那一刻兩人的記憶似乎聯通在了一起,他看見尤利斯夢中獨屬於奧東的綠色平原,以及那個縱馬馳騁在綠色海浪當中漂亮的小王子。

陽光吻過他火紅的頭發,有幾滴汗珠從他的發絲中鑽了出來。

尤利斯一身藍色的馬術裝,白皙的皮膚在太陽的照耀下,比來自東方的瓷器更光滑透亮。

他高高揚起右手拍在馬臀上,歡笑著在仆從追上前,又躥了出去。

“我的尤利斯。”

索帝裏亞溫柔地念著,他的手在尤利斯的胸口輕輕拍了拍,像是在哄他睡覺。

但是,尤利斯本來平穩的呼吸卻忽然變得急促,他整個身體緊緊團了起來,就連呼出的氣息也變得灼熱。

又做噩夢了。

索帝裏亞的食指點在尤利斯緊皺的眉頭,輕輕揉平。側躺在那張狹窄的木**,讓尤利斯的後背靠緊他的胸膛。

接著,索帝裏亞喉嚨中發出低沉的、柔和的音調,唱起了奧東王國每個幼童在睡覺前,都會從母親口中聽見的搖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