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在神殿無數聖像的無聲注視中,尤利斯跪在一身白袍的神使麵前,泣不成聲地懺悔著。

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甚至不敢用他這雙被詛咒的黑眼睛去看聖壇上燃著的蠟燭,他隻是把身體用力彎曲著,額頭緊貼冰涼的大理石台階,向神使細數著自己的罪孽。

“在我的人民需要我的時候,我卻卑劣地逃離了戰場。在他們為了保衛我的領土而死的時候,我卻在駛向聖域的朝聖之船上呼呼睡著大覺。我背棄了他們……”

半個月前,國王的軍隊剛出現在奧東平原的邊境,死亡的氣息就已經被潮濕的風卷進了城堡當中。

尤利斯還記得父親菲諾國王在開完會議後緊皺著眉頭,徹夜點著煤油燈,坐在窗邊一言不發的畫麵。

盡管國王從未對他說過什麽,但尤利斯知道,與父親並肩作戰的時候到了。

尤利斯此前從沒用劍殺過人,雖然劍術師父常在國王麵前誇獎他的悟性極佳,但尤利斯沒法否認,隻要他想到這把劍上可能會沾染陌生人的鮮血,他就會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所以在國王的軍隊踏上奧東王國的土地之前,尤利斯從沒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要上戰場”。

但是,保衛國家,這不僅為了守護騎士的榮譽,也是他身為奧東繼承人不可推卸的責任。

尤利斯鄭重地跪在父親麵前。他的雙手仍然顫抖,但他竭盡全力不讓長劍從指尖滑落。

老國王在聽到尤利斯的宣誓後,卻出乎意料地,以尤利斯從未聽過的柔和口吻,邀請他陪自己喝上一杯城堡珍藏多年的美酒。

“或許我們將在這場戰役中死去,但如果我們父子沒能一起好好喝上一頓美酒,那可就太遺憾了。”菲諾國王笑著說。

從沒碰過酒的尤利斯發誓自己隻抿了一小口,他需要為即將到來的戰役保持清醒的頭腦。可是他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竟然在一條搖搖晃晃的商船上。

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木頭做的船艙,不斷滲著水的地板,鹹濕的空氣,無一不昭示著他已在海上遠行多日。

尤利斯幾乎瞬間明白了前因後果。

他的身上背著一個包裹,胸前的口袋裏藏有一封漆著白鴿圖案——那是克萊斯家族的家徽——的信整齊地放在身邊。

聖域的聖殿裏。

尤利斯顫抖著拿出那封信。羊皮紙上的字已經被淚水模糊地幾乎看不出本來字跡,但他還是憑借著記憶把信的內容念了出來。

信是菲諾國王寫給接引尤利斯的托特神使的,把他來到這裏的原因也解釋得很清楚。毫無疑問,酒裏被菲諾國王放上了足以迷倒奧東王國最強悍的騎士的迷魂藥。

尤利斯的聲音在空曠的神殿中回**,像是魔鬼的竊竊私語。

“……為了我,活下去。尤利斯,我的小天使。”

信是這樣結尾的,尤利斯念到最後,幾乎沒有力氣再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神使靜靜地聽完,把手掌放在尤利斯的頭頂,溫柔地撫摸著:“全知的奧神寬恕你,我的孩子。你並不是臨陣脫逃。你隻有活下去,奧東王族的血統才能繼續繼承。

“你會得到複仇的機會,克萊斯家族的白鴿也一定會再次在奧東的領地翱翔。

“但是,在此之前,你是否願意為奧神做一件事?”

尤利斯抬起頭,黑色的眼睛裏噙著淚水:“為了贖罪,我願意做一切事情。”

“那麽。”

托特神使的聲音依舊柔和,陽光從拱頂的天窗灑進來,那潔白的長袍上刹那間染了五顏六色的光。淚珠從尤利斯眼角滑落,在他禁不住眨眼的時候,托特神使的身上忽然散發出神聖之光,和奧東城堡裏掛著的奧神畫像,重合在一處。

“我們留在斯坦尼城的小鳥告訴我,凱爾國王已經把靈魂賣給了魔鬼,獲得了無比強大的力量。奧東王國的陷落就是這力量的一次嚐試。

“信仰本來自由,但他危及到了奧神信徒的安全,也同時讓罪惡灑滿大陸,這是聖庭不能容忍的。可奧神在斯坦尼城沒有信徒,我們無法得知國王的弱點。因此需要信仰堅定的孩子想盡辦法獲取國王的信任。這辦法並不光明,但……”

“請告訴我如何做。”

“不久之後,凱爾國王將在角鬥場現身,最優秀的角鬥士將有機會被任命為侍衛長。”神使眼含自責與愧疚,“為了你自己,你必須拿起劍,學會殺人。”

“你要拋棄一切來獲取凱爾的信任,成為他密不可分的夥伴,並且嚐試刺探他的所有情報。如果可能的話,尤利斯,聖庭需要你獲取凱爾與惡魔簽訂契約時的咒語,隻有這樣,我們才能試著解除他和魔鬼之間的聯係。”

……

尤利斯猛地驚醒。

同樣的噩夢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但神使關於“刺探凱爾與惡魔契約咒語”的內容,他還是頭一次夢到。

夢都是有意義的,他不相信這是自己的無端臆想。難道聖庭的托特神使在嚐試通過夢境與他取得聯係?“獲取簽訂契約時的咒語”,難道就是他在成功潛伏到凱爾身邊後的最終任務?

再想起他當初詢問神使,完成任務後應該如何取得聯係時,神使回答他“到時你自會知道”,尤利斯越發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但無論這場夢究竟是否神使給他下達的任務,在角鬥場中贏取凱爾的注意都是第一步。

摸出頸上戴著的圓形吊墜,跪在地板上,虔誠地把吊墜貼在額頭上,輕聲做著禱告。

“老板娘送來了早餐。”一隻手輕輕落在尤利斯的肩頭。

就算和這遊魂已經相熟,也明白對方對自己不可能有惡意,但一人一鬼日夜相處的日子還不到一個月,所以尤利斯始終沒能適應騎士先生的神出鬼沒。

這導致剛做完晨禱的他,嚇得立刻從地上蹦了起來。

索帝裏亞站在原地看著他,無奈地搖著頭笑。

尤利斯在意識到自己這過激的反應後,也不好意思地抬起手來想要摸摸頭,但就在手指將要觸碰到紅色發絲的一刻,他落下了手。

“快吃吧,聞著還不錯。”索帝裏亞握著他的手,把他拽到木桌前。

早餐是簡單的黑麥麵包與牛奶,尤利斯用叉子叉起一塊烤糊的魚肉,絲毫不嫌棄地吞到肚子裏。

還有三天角鬥比賽就要開始了,昨天談判的結果讓他很滿意,角鬥學院一方同意讓他作為角鬥士參加比賽,同時他也獲得了扮演地獄使者的機會。

盡管這和神使最開始的安排——盡量低調完全相反,但尤利斯在見識到了斯坦尼城的瘋狂後,覺得高調才是最正確的接近國王的方式。

凱爾國王。

餐刀在瓷盤上劃出刺耳的吱咯聲,尤利斯咬著泛酸的後槽牙,一口吞掉魚肉。

一個把靈魂賣給魔鬼的人。

馬上就要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