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翠環一直到張氏的梳妝房間去。張氏還沒有睡,正挺著大肚子,坐在房裏一把矮椅子上看舊小說。她看見翠環進來,便責備道:“你跑到哪兒去耍了?我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我現在身子不靈便了,多走路也吃力,等你來給我洗腳!”這雖是責備的話,但是張氏的臉上卻帶著溫和的笑容。

翠環知道她的主人的性情。她不害怕,也不替自己辯護,便去拿了水來,擺好腳盆。她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給張氏脫了鞋襪,然後慢慢地解去張氏腳上的裹腳布。她一麵做這些事,一麵把倩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張氏說了。

張氏似乎很注意地聽翠環講話,並不打岔她,不過有時也考察似地望著這個少女的臉。張氏的柔和的眼光在這張充滿青春美的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翠環隻顧埋著頭替張氏洗腳,並沒有覺察到她這樣的注視。

“看不出你的心腸這樣好,”張氏等翠環閉嘴以後誇獎了一句。

翠環驚牙地抬起頭看看張氏。她觸到張氏的帶著好意的眼光,感激地對她的主人一笑,又埋下頭去。她的手仍舊在張氏的小腳上輕輕地擦著。她的眼光又停留在那隻失了形的短短的腳上。這是一個奇怪的景象。腳背高高地隆起,四根指頭彎下去,差不多連成一塊肉緊緊地貼在腳掌上,隻剩下大指孤零零地露在外麵,好象一個尖尖的粽子角。這不是人的腳,這倒象用麵粉捏成的白白的東西。她的手每次觸到它,她就要起一種憐憫的感情。現在這一雙腳和上麵的小腿都有點浮腫了。翠環拿著洗腳布替張氏揩腳。張氏溫和地喚她。她又抬起頭。張氏突然含笑地說:“我看你近來對大少爺很好。”

翠環的手微微地戰抖。她的臉馬上紅起來。她又把頭埋下去,低聲辯解道:“太太又在說笑,我們做丫頭的對主人都是一樣地服侍。”

張氏不作聲了,卻憐愛地望著翠環。翠環不敢把頭抬起,她的耳根都紅了。她揩好張氏的腳,便拿起幹淨的裹腳布來一道一道地給它們纏上。張氏溫和地吩咐一句:“不要裹得太緊了。”她輕輕答應一聲,也不敢再說一句話。在羞慚以外她還感到恐懼。她等候著張氏的責備的話。

“不是這樣,我曉得你不肯對我說真話,”張氏不相信地搖搖頭說,她的聲音仍舊是很溫和的。這出乎翠環的意料之外,使得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張氏的臉。她看見張氏的和善的笑容,覺得稍微安心。她大膽地再辯一句:“我難道還敢騙太太?”

張氏笑了。她帶著自信地說:“你瞞不過我。我這樣的年紀,未必連這點事情還看不出來?我看你很喜歡大少爺……”

張氏還沒有說完,翠環突然痛苦地阻止道:“太太,我哪兒還敢說喜歡不喜歡主人家?”張氏的話使她想起許多事情,她看見的全是陰暗,沒有一線光明。她意外地受到傷害了。

“你怎麽了?你不要聽錯我的話,我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張氏不了解翠環的心理,還不明白這個少女的痛苦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她起先驚訝地問,然後又對翠環解釋。

“我明白,”翠環忍住悲痛低聲答了三個字,其實她並沒有明白張氏的意思。張氏又不作聲了。翠環已經替她穿好一隻睡鞋。她在思索一些事情。後來她覺得翠環的手在發抖,又看見翠環的肩頭在起伏,她感到同情和憐憫。她帶了點愛憐的口氣責備翠環道:“你個這丫頭性子倒倔強,總愛自作主張。你心地雖然忠厚,我怕你將來也會吃虧。二小姐在外麵寫信來,每次都囑咐我要好好地待你。其實,我也很喜歡你,我看見你,也就好象看見二小姐一樣。我不忍心把你嫁到外麵去,我也不願意把你嫁到沒錢人家去受苦……”這最後的兩句話似乎是一個惡運的信號。翠環覺得希望快要完全消滅了,她受不住,連忙鼓起勇氣打岔道:“太太,那麽你就讓我服侍你一輩子罷。我甘心情願跟你一輩子。”這是最後的哀求,這是誠實的願望。“你年紀輕輕的,不要說這種話。我也不想害你一輩子,”張氏不以為然地勸導翠環道。

“太太,”翠環絕望地喚了一聲。她抬起頭哀求地望著張氏。她把另一隻鞋子也給張氏穿好了。

張氏憐憫地笑了笑,說:“你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會把你隨便嫁出去。我為了婉兒的事情,後悔了兩年。她在馮家受了多少罪,現在好容易等到馮老太太去世了。我剛才在三老爺屋裏看到馮家的‘報單’,才曉得馮老太太死了,大後天成服。我肚子大了,不好去。不然我倒想去看看婉兒。你不要走。我還有話要問你。你好好地坐在這兒。”

翠環答應了一聲,她不象先前那樣地緊張了。

張氏要翠環仍舊坐在小板凳上麵,她柔聲對這個婢女說:“我倒有個主意。你聽我說,我想到一個主意,我還怕你不答應。大少爺自從少奶奶死過後(翠環聽見說到大少爺,又慢慢地把頭埋下去,她的臉開始紅起來),偏是他的命不好,兩個小少爺都接連地死了。他一個人這樣下去怎麽行?也應當有個人照應才好。我們勸他續弦,左勸右勸,他總不肯聽。我想勸他討個‘小’,將來生個兒子也可以傳宗接代(翠環把頭更往下埋)。我倒有個主意,我想把你送給大少爺,你可以服侍服侍他。他為人厚道,也不會待差你,我也好放下心。不過我不曉得你情願不情願。”

張氏注意地望著翠環,等候回答。他看見翠環一臉通紅,低著頭害羞地不作聲,便安慰地說:“這兒又沒有別人,你也不必怕羞,這是你終身的事,你不妨對我明說。”她看見翠環仍然不講話,隻顧玩弄衣服,她不知道這個少女的真心怎樣,便又解釋地說:“我覺得你倒很關心大少爺,所以我才有這個意思。我看大少爺配你也合式,雖說做‘小’,不過象大少爺那樣的人一定不會虧待你的。”她停了一下,又逼著問道:“你對我說,你到底情願不情願?我想你多半不會不答應。”

翠環略略抬起頭,還不肯讓張氏看見她的臉。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她的心咚咚地跳動,她顫抖地小聲說:“我是服侍太太的丫頭,太太吩咐我什麽,我怎麽敢不答應?”

“那麽你是情願的了!”張氏驚喜地說:“我原說你不會不答應的。既然你情願,那麽隻等大少爺滿服,我就辦好這件事情。你放心,我總會給你安排好的。”這一次翠環感動地說話了:“太太待我的好處我都曉得。我如果還不知足,那麽我就是忘恩負義了。我想起倩兒,我想起春蘭,我比起她們的遠氣不曉得好多少倍。”她不能再往下說,她的眼淚不斷地流下臉頰來。

克明在外麵喚張氏。張氏答應一聲,便扶在翠環的的膀子上站起來,滿意地對翠環說:“好,你累了一天,現在也該休息了。你快把腳盆收拾好,去睡罷。”她說罷用鼓勵的眼光看了翠環一眼,便慢慢地走出房去。她覺得心裏暢快,她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這晚翠環躺在**,不能夠闔眼睡去。她很激動。她仿佛看見了幸福的景象。她前前後後地想到許多事情。這個房間給她帶來不少的回憶。她想到遠在上海的淑英,這裏的一切都是淑英留下來的。那個年輕的主人到現在還關心她。而且還是淑英給她帶來幸福。是的,淑英這一年來就似乎在暗中庇護她,讓她過著安靜的日子。在麻布帳子外麵,清油燈的微光投下了一個昏黃的光圈,光圈逐漸擴大,一個接連一個。她的眼睛花了,她仿佛看見淑英站在床前對她微笑。她也想笑,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淑英的影子消滅了。她看出來站在那裏的人是覺新。他用他的永遠憂愁的眼光溫柔地望著她。他的眼光裏好象慢慢地進到她的心裏,似乎有一隻手輕輕地捏住她的心。她敬愛地輕輕喚了一聲:“大少爺”。她微微地一笑,淚水不由她控製地裝滿了她的兩隻眼睛。“你太苦了,”她自語地說。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又說:“我會好好地服侍你。”她覺得他就在她的旁邊聽她講話。她又憐惜地輕輕問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成天愁眉苦臉?我就沒有看見你大聲笑過。”她又用更輕、更溫柔的聲音說:“大少爺,你是個難得的好人。你對哪個人都一樣厚道,他們都不是真心待你。他們都是隻顧自己。你不曉得哪個人都一樣厚道,他們都不是真心待你。他們都是隻顧自己。你不曉得我的心。我要好好地服侍你,要讓你高興。”她忽然不好意思地微笑了。她拉起那幅薄被蒙了臉。

蟋蟀淒切地在窗下叫著。難道它們也不能睡?她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她的過去是充滿著眼淚和痛苦的:十歲起開始了苦難,到十六歲,她便永遠失掉了家庭和最後的親人。就在這一年她被人引到這個大公館裏來。她以為會有一個更壞的命運在這裏等候她。但是那個和她同年紀的小姐用溫柔的手和安靜的微笑拭去了她的過去的淚痕。那個賢慧的主人成了她的姊妹似的伴侶,還教導她知道許多事情,還教她讀書認字。淑英陷在惡運裏的時候,她也曾含著同情的眼淚安慰她的小姐,也曾設法替淑英找人援助。於是援救來了,她的主人衝出了鳥籠飛到自由的天空去。她也曾為那個少女的自由感到歡欣,雖然她自己從此失去了一個好心的伴侶。但是意外地她時時覺得她還得到那個好心主人暗中的庇護。她沒有看見惡運的影子。她漸漸的把她的心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從什麽時候起的。她關心這個人,也許是因為他最善良,他最苦,他遭遇到最壞的惡運,他最值得人同情。他待她和善。不過他不會知道她的心,他更不會知道有一個少女在為他的不幸流淚,而且默默地時時為他祝福。

她也有過渴望,有過幻夢。但這都是極其荒唐的夢景,她早把它們趕走了。她的臉上不常有聚攏的雙眉和哀愁的眼睛。那張瓜子臉正象含苞待放的花朵,體現著青春的美麗。然而她對自己並不存著希望。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將來。她關心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前途。但這樣的關心也隻是徒然的。她跟他隔了那麽遠,她的手達不到他的身邊。對於她,將來是沒有光彩的,將來比現在更黯淡,現在她還過著平靜的生活。

這應該是一個奇怪的夜晚罷。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她越過了許多欄柵,她穿過了朦朧的霧,她看見了將來將來竟然改變了麵目,成了那麽燦爛的東西。她的渴望,她的幻夢都回來了。它們不再是荒唐的夢景。她沒有做夢。她捏自己的膀子。她還是清醒的。

她微笑著。她又流出眼淚。她覺得那隻手還在輕輕地摩撫她的心,摩撫她的思想。甚至那些苦難的日子也遠遠地望著她微笑。她覺得她的心開始在飛。它飛起來,飛起來。她慢慢地垂下眼皮,不久便沉沉地睡去。隔壁的鍾聲敲到三下,她也不能夠聽見了。

她在做夢。但這是一個淒楚的夢。她看見了自己害怕的景象。一乘小轎子放在大廳上,人們擁著她走到轎子旁邊。她哭著不肯上轎,他們把她推進轎去。她聽見一個人喚她的聲音。她剛剛答應,轎子就被抬起來了。她從右邊的玻璃窗看外麵,看見那個人拿著鞭子打玻璃窗,嚷著要轎子停下來。鞭子打在玻璃上,玻璃碎了。碎片飛到她的眼前。她把眼睛一閉。但是轎夫抬著轎子飛跑地出了二門。

她一著急。眼睛便睜開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自己聽得見心跳聲。她用左手按住腦膛。帳子裏充滿青白色的光。她側耳傾聽。沒有什麽聲音。她略略偏一下頭,她覺得臉頰一陣冷,一片濕。她伸起右手摸眼睛,眼皮,眼角都還有淚痕。她痛苦地歎了一口氣。

烏鴉呱呱地在屋脊上大聲叫起來。從廚房裏又送過來雞聲。這些聲音不愉快地在她的心上響著。它們沉重地壓住她的心。她似乎還不能夠轉動身子。她似乎還躺在醒與夢之間。她的眼光疑惑地往四處看。帳子裏逐漸亮起來,青色漸淡,白色漸濃。整個房間完全亮了。仍然是這個她很熟習的房間。她的心略略安定一點。她勉強撐起來,將帳子掛起半幅,然後再躺下去。薄被蓋住她的下半身,她用一隻手輕輕地按著胸膛,另一隻手伸出來放在被上。她慢慢地思索先前的夢景。

她的心漸漸地在悲哀中沉下去。但是一陣吱吱喳喳的麻雀聲打岔了她的思想。房裏的光線又由白色變成了淡淡的金黃色。她忽然聽見一隻手輕輕地叩門,一個熟習的聲音急促地輕喚:“翠大姐。”

“難道我又在做夢?……未必又有什麽不幸的事情?”她這樣想。但是外麵的人聲和叩門聲並沒有停止。那個聲音繼續在喚:

“翠大姐,快起來!翠大姐,快起來!翠大姐……”

她忽然分辨出這是湯嫂的聲音。她馬上坐起來,吃驚地小聲問道:“湯大娘,什麽事情?”

“你起來了嗎?你快來,倩兒……倩兒死了,”湯嫂激動地小聲答道。

好象有一瓢冷水迎頭對她潑下,她全身微微地抖起來,一切的思想都被水衝走了。她仿佛看見一個可怖的黑影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她打了一個冷噤。但是她馬上鎮定了心,低聲答道:“湯大娘,你等一下,我就來開門。”她披起衣服,下床來,穿好鞋子,走去把門打開。

湯嫂站在門口,蓬鬆著頭發,臉色蒼白,眼裏帶著恐怖的表情,驚惶地小聲說:“我有點害怕,李大娘她們都在那兒。”

“她幾時死的?”翠環痛苦地問道。

“我也不曉得。沒有一個人曉得。我們起來看見屍首都冷硬了,”湯嫂帶著恐懼地答道。

“你進來,等我把頭發梳一梳,就同你一起去,”翠環懇求道,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

湯嫂遲疑一下,便走進房來,一麵說:“等我來給你梳。”

“那麽難為你就給我隨便梳一下,”翠環感謝地說。她便坐在淑英的書桌前,打開鏡匣拿出梳篦,對著鏡,讓湯嫂替她梳頭。

湯嫂站在翠環的背後,一麵梳頭,一麵羨慕地說:“翠大姐,你福氣真好。你住的、用的都不象個下人。這個鏡匣,還是淑英的東西。”

“這是沾了二小姐的光。二小姐待我真好。太太待我也很好,”翠環感動的說。她馬上就想起昨晚的事,她的臉上泛起一陣紅霞。她覺得這間屋裏的一切好象都可以保證她未來的幸福。但是接著她的思想又轉到倩兒的事情上麵。她換了語調痛苦地說:“我比倩兒運氣好多了。她真可憐,死得這樣慘。”她又催促湯嫂:“湯大娘,請你隨便梳一下。快點梳好,我們去看倩兒。”“你不要著急,就要好了,”湯嫂答道。接著她又氣憤地說:“其實倩兒死了也好。她活一天,還不是多受一天的罪。”

“春蘭比倩兒更苦。我真有點害怕。如果不是有二小姐,我不曉得現在會成了什麽樣子。我也會象倩兒這樣。或者我會象她們常常說的鳴鳳那樣。”她想到了先前的夢,仿佛又看見那個可怖的黑影在眼前晃動一下,然後倩兒的垂死的臉龐乞憐似地出現了。她覺得心裏一陣難受,鼻頭一酸,淚珠又流了下來。

“這也是各人的命,”湯嫂歎息道。“你是前世修來的。你前世再好一點,這世就會做小姐了……”她注意到翠環的眼淚,就不再往下說了。

一切究竟是不是早已注定了的?翠環不能夠說。她有時相信,有時又不相信。昨天晚上張氏帶給她一個希望,一個好的消息。這些究竟是什麽兆候?給她預先報告幸福,或者報告惡運?她不知道。然而她又是多麽渴望她能夠知道!她需要這個知識來安定她的心。她的心亂了。她的心彷徨起來。

“好了。你看對不對?”湯嫂放下辮子說。

“嗯?”翠環發出這個聲音,她似乎從夢中被喚醒來一般。她馬上站起來,揩了一下眼睛,向湯嫂說了一句道謝的話。她用昨晚剩下的冷水匆匆地洗了臉,便同湯嫂一起走出房去。

時候還很早,桂堂兩邊的房裏都沒有聲音。陽光已經在樹梢發亮了。一隻喜鵲站在椿樹枝上張嘴叫著。翠環拉著門環閉上房門的時候,她無意地側過頭去看天井。喜鵲的嘴正對著她的眼睛。

“翠大姐,喜鵲朝著你叫,你快有喜事了,”湯嫂祝賀似地對翠環說,她的腦子裏充滿了迷信,她相信喜鵲是來報喜訊的。

“呸!”翠環紅了臉,害羞地啐道。“倩兒的屍首還擱在那兒,你想還有什麽好事情?”她責備地說。但是她同湯嫂過桂堂門檻往後麵院子走去的時候,她忽然看見了一個男人的清瘦的臉溫和地、悲戚地對她微笑。她忽然覺得心中安定了。他便是她的一切。不管命中注定的是幸福或者惡運,不管她會有什麽樣的一個結局,這都是值不得她擔心的。她的全部的思想完全在他的身上。他的存在便是她的幸福。他的未來便是她的未來。這樣的理解把她的徬徨完全趕走了。倘使她這時候還有悲痛,這隻是由於對那個不幸的倩兒的同情。

她們進了小屋。李嫂還坐在方桌前麵梳頭。別的女傭都出去做事情去了。房裏安安靜靜,不象發生過災禍似的。李嫂看見她們進來,陰沉沉地向湯嫂抱怨道:“湯大娘,你怎麽去了那麽久?等得人心焦。”

翠環連忙走進另一個房間。這時房裏相當亮。她一眼便看清楚了屋內的一切。**的被褥都拿走了。倩兒直伸伸地仰臥在光光的木板上麵。還是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臉上沒有血色,臉頰上皮貼著骨頭做成兩個小洞穴,眼睛微微睜開,嘴鬆鬆地閉著,明顯地露出兩片慘白色的嘴唇。兩隻手伸直地貼在身子兩邊。她似乎是在一陣痛苦的發作以後昏沉地睡去了。

這並不是翠環想象中的死。這不象死。它並不怎麽可怕,它卻是一個可憐的景象。沒有哭聲,沒有莊嚴的儀式。它甚至沒有妨礙別人的生活。倩兒靜悄悄地躺在那裏,隻象一個被拋棄的物件。

翠環走到床前,憐憫地喚一聲:“倩兒。”她把手伸到倩兒的冰冷的額上,她的眼淚珠串似地落了下來。她坐在木板邊上,親切地望著這張先期枯萎了的臉。她覺得悲痛慢慢地揉著她的心。她終於傷心地哭起來。

倩兒的死對翠環並不是一個太大的損失。倩兒平日繁多的工作妨礙著她跟翠環接近。在這兩個婢女中間隻一種普通的友情。但是這些天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倩兒成了婢女的命運的一個象征。翠環在倩兒的受苦和死亡中看見了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倩兒的命運很容易地引起了她的共鳴。同情、悲憤、憐憫這些造成了她的眼淚和她的哭聲。

“翠大姐,你不要哭了。我們早點了結倩兒的事情要緊,”湯嫂紅著眼睛勸道。

翠環慢慢地止了淚,站起來抽咽地說:“那麽請李大娘快去告訴四老爺、四太太。看他們吩咐怎樣辦?”

李嫂早已梳好了頭,正從外麵房裏伸頭進來張望。她聽見翠環的話,便不高興地接口說:“我們四老爺、四太太那種脾氣,難道你們還不曉得?我不敢去碰這個釘子!他們睡得正香,你敢去吵醒他們,一定要罵得你狗血淋頭。”

“不過也不能就讓倩兒睡在這兒不管,熱天時候久了屍首會有氣味的,”翠環焦急地說。她還在揩眼淚。

“等我去說,我不怕挨罵!”湯嫂昂著頭自告奮勇地說。她也不跟李嫂講話,便勇敢地拐著她的一雙小腳走出房去。

“我看你又有多大的本事,”李嫂不服氣在後麵冷笑道。她嘴裏咕嚕著,便撇下翠環伴著死人,一個人走出去了。

翠環站在房中,痛苦地往四麵看,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麽事情。她的眼光又落在倩兒的臉上。她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思想:“我有一天也會象她這樣睡在木板上嗎?”她覺得有什麽尖的東西用力刺她的心。她的思想在飄**。疑惑和絕望都來逼她。她在尋找逃避的地方。她努力集中她的思想。她終於找到那張清瘦的臉龐。還是那樣的溫和的微笑。但是一陣腳步聲打岔了她。

綺霞驚惶地跑進房來,悲聲叫道:“倩兒!”一直往床前奔去,就停在那裏大聲地哭起來。綺霞蒙住臉哭得很傷心,把翠環也惹哭了。

後來還是翠環先止了哭,勸綺霞不要傷心。等到綺霞閉了嘴揩眼睛的時候,翠環忽然想起一個主意,便對綺霞說:“綺霞,你快去告訴大少爺,看大少爺有什麽吩咐。我們早點料理倩兒的後事要緊。”

綺霞答應一聲,又講了兩三句話,正要走出去,便看見湯嫂氣衝衝地走進來。湯嫂搖擺著她的巨大的身體,口裏嘰哩咕嚕地抱怨著。

“湯大娘,你看見四太太沒有?她怎樣說?”翠環問道。

“你快不要說起羅!就算我倒楣,偏偏自家找上門去!”湯嫂氣惱不堪地答道。“呸,”她吐了一口口水,“虧她說得出口!她哪輩子修得好福氣,居然也做起了太太來了。我又不是她請的老媽子,有她罵的!我來報個信,也不為錯。倩兒也是你的丫頭,服侍你這幾年,從早晨忙到晚,哪點事情不作?就隻差了喂你吃飯!你想你這輩子好福氣,等你二輩子變豬變牛,看老娘來收拾你……”

這樣的咒罵叫翠環聽得不耐煩了。她打岔地問道:“湯大娘,你快說:四太太怎樣吩咐?”

“她怎樣吩咐?”湯嫂輕蔑地說,就在方桌旁邊坐下來,把一隻手按住桌子上。她學著王氏的口氣說:“死了一個丫頭,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喊兩個底下人用席子裹起抬出去,送給善堂去掩埋就是了。”她又換過語調說:“四太太怪我吵醒她。我多說兩句話就挨她一頓好罵。四老爺也×媽×娘地罵起來。這種醜事隻有他們老爺太太做得出來。他們哪些醜事老娘不曉得?”

“四太太真沒有良心,還想省一副棺材?倩兒也是瞎了眼睛,才碰到她!”綺霞切齒地說。

“綺霞,你快去找大少爺。大少爺做人厚道,他總有法子,”翠環在旁邊催促道。那個人現在就是她的信仰,她的希望,她的一切。

“我去,我就去,”綺霞說,掉轉身就往外麵走。

“綺霞,如果大少爺還沒有起來,你千萬不要喊醒他,”翠環連忙在後麵囑咐道。她把話說完,自己也覺得臉上發燒了。

過了一些時候,綺霞陪著覺新、淑華兩人進來。翠環看見覺新,臉也紅了。她除了喚聲“大少爺、三小姐”外,一時說不出別的話。覺新看見倩兒的屍首躺在木板上,用憐憫地眼光看了兩眼。他已經從綺霞的口裏知道了王氏對湯嫂吩咐的話。他便打定主意說:“我去喊人給她買副棺材來,橫豎花了不多少錢。四太太不肯出,我也出得起。”他又吩咐翠環道:“翠環,你同綺霞兩個給倩兒換好衣服。等一會兒棺材進來,馬上裝好,從後門抬出去就是了。”翠環抬起頭來輕輕地答應一聲。她臉上的紅色淡了不少。她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她的兩隻眼睛馬上發光了。

覺新看見湯嫂在旁邊,便吩咐她說:“湯嫂,等一會兒屍首抬出去了,你們好好地把房子洗刷一下。你不要忘記,要洗刷了才能夠住人。”

湯嫂恭順地答應著。

綺霞正打開倩兒的箱子在翻看,便對覺新說:“大少爺,倩兒的衣服不夠。她就隻有一件新布衫。”

覺新皺皺眉頭,沉吟地說:“那麽將就一點罷,隨便換兩件衣服就是了。”

“我還有幾件新衣服,我自家穿不著,等我拿來送給她,”翠環連忙接下去說。

淑華馬上阻止翠環道:“翠環,你不要去拿。你的衣服你自家要穿的。我有好幾件衣服,做來不合意,還沒有穿過,我送給倩兒好了。”她又對綺霞說:“綺霞,你等一會兒跟著我去拿。”

“那麽就多謝三小姐了,”翠環感謝道。

“三妹,你快點把衣服找出來。我就出去喊人買棺材。事情越早辦妥越好。”翠環、淑華兩人的話都使覺新感動,他讚美翠環的大量和淑華的好心。這樣的簡單的行為使他看見另一個世界的麵目。那是光亮的、充滿著希望的、充滿著微笑的、和平的、和睦的世界。他自身的經曆使他不相信這個世界的存在,他看見的鬥爭、詭計、陷害、黑暗太多了。不過有時候他會瞥見新的東西。雖然這隻是一兩眼,雖然微笑會被悲哀或者怒容淹沒,但是這短促的一瞥所得到的印象也會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中。現在他又可以在記憶中加上一點使他微笑的東西了。

他同淑華、綺霞兩人走出桂堂的時候,他的寂寞的心象受到祝福似地感到了意外的溫暖。

下午三點多鍾覺新從商業場回家,剛走過覺民的窗下,便看見王氏和陳姨太兩人有說有笑地從堂屋裏走出來。他把眉毛略略皺起,打算轉身走進覺民的房裏去。但是王氏已經開口在叫“明軒”了。他隻得答應一聲,向她們走去。

王氏等他走到她們身邊,似笑非笑地把他打量一下,一麵說:“明軒,你倒很空。你倒有工夫管閑事。”

覺新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不便說什麽,隻是含糊地答應一聲,他的態度相當恭順。他在實行他的“作揖主義”。他以為她們會讓他安靜地走開。

但是王氏突然“哼”了一聲,豎起眉毛接著說:“我這一房的事情我自己管得了,用不著你操心。你有工夫還是多管你自己的事罷。你怕我出不起錢給倩兒買棺材嗎?”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我曉得四嬸在睡覺,我害怕她們吵醒四嬸,所以我就代四嬸辦了,”覺新溫和地解釋道,他的臉色突然變紅,後來又變成了蒼白。

“我在睡覺?我不是明明吩咐過拿床席子裹起抬出去嗎?”王氏故意厲聲說道。她把嘴一扁,做出輕蔑的神氣:“哼,我曉得你錢多得用不完,你也用不著在我麵前‘擺闊’!……”

“四太太,你不曉得大少爺每個月在外頭掙三十多塊錢羅!我們哪兒比得上他!人家有錢讓人家闊他的。你四太太何必跟他慪氣?”陳姨太帶著假笑地對王氏說。

覺新的臉上又泛起一陣紅色。他似乎要張開口說什麽話。但是他忽然控製了自已,埋下頭過了片刻,又抬起臉來苦澀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們沒有答話。他又說:“四嬸不必生氣,我走了。”他掉轉身子往過道裏走去。他還沒有走進自己的房間,就聽見兩個女人的得意的笑聲。

他回到屋裏,一眼就看見掛在牆上的亡妻瑞玨的遺照。他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勉強走到寫字台前,跌倒似地坐在活動椅上。他把頭埋在桌上傷心地哭起來。

“大少爺,”一個少女的聲音送到了他的耳邊。這個聲音接連地喚了他三次,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翠環站在他麵前,帶著悲戚、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感激地謝罪道:“都是我不好,我害得大少爺慪氣。”

“你不好?”他驚訝地說。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眼睛帶著淚痕溫和地望著她。

“大少爺,你先洗帕臉,我給你打了臉水來了,”翠環不去解釋他的疑問,卻說了以上的話。她連忙走到方桌前,把手伸進那個冒熱氣的臉盆裏,撈起臉帕來,絞幹了,給覺新送去。

“難為你,”覺新感動地說,便接過臉帕來揩了臉。

“我剛才聽到了四太太她們的話。都是我不好,把大少爺拉去料理倩兒的事情,給大少爺招麻煩。不然四太太怎麽會找大少爺尋事生非?”翠環望著覺新揩臉,一麵帶著不安地說話。她看見他痛苦比自己受苦更難過。

覺新把帕遞給翠環,搖搖頭說:“不是這樣。”他又帶著疲倦的笑容說:“這跟你不相幹。我曉得她們恨我。就是沒有倩兒的事情,她們也會找到借口的。”

翠環又走到方桌前去絞臉帕。她站在那裏回過頭望著覺新說:“大少爺,四太太、陳姨太她們為什麽這樣恨大少爺?我真不明白。大少爺對他們很講禮節。大少爺究竟有什麽事情得罪過她們?連我們做丫頭也要替大少爺抱不平。”她再把臉帕給他送過去。

“我也不曉得為什麽,”覺新坦白地說。的確連他本人也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麽。他接過臉帕來,再揩了一次臉。他的淚痕和他的煩惱都被揩掉了。這個少女的好心的關切使他十分感動。他不能夠了解她的心。然而他記起她對他做過的一些小事。雖然隻是一些小事,但是它們已經在他的敏感的心上留下了不易消滅的痕跡。那一束火紅的石榴花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又不見了。這是一個謎。他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使他得到一個純潔的年輕心靈的關切。但是他很珍惜這個,他從這個也得到安慰。他又漸漸地恢複了自持的力量。

“我想總有個原因,”翠環接過臉帕就拿在手裏,站在覺新麵前。她看見他的平靜的麵容,她的臉上露出了天真的微笑。她這時沒有想到張氏的那番話,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將來的希望和失望。她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她並不了解他,但是她相信他,仿佛應該由他來支配她的苦樂。的確如她自已所說,她相信有一個原因,但是她想不出來。她便對他說:“大少爺,你仔細想想看,總是有原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為什麽不能夠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她們都是上人,應當比我們丫頭更明白。”她把臉帕拿到方桌前麵,放在臉盆裏去搓洗。她一麵洗,一麵回過頭對覺新說:“大少爺,你人太好了,人家總是欺負你。你都受得住。”

“翠環,你說話要小心。這些話給別人聽見,你會有苦吃的,”覺新連忙提醒她說。他的眼光從她的臉上移到門口去。

翠環把絞幹了的臉帕搭好,笑著說:“大少爺,你真仔細。我們丫頭挨頓打,有什麽希奇,還害怕人聽見?大少爺倒還顧到我?”這最後一句話是用較低的聲音說出來的。她捧著臉盆走出去了。她走出過道,把水傾倒在仆婢室前麵那個狹長的天井裏,然後拿著空盆回到房裏來。

她走到房門口,意外地聽見裏麵有人談話的聲音。她揭開門簾,看見袁成和周貴都在房裏。周貴恭敬地立在覺新麵前,對覺新講話。她聽見的是:

“……老太太還吵著要到庵裏頭去。大太太、二太太勸都勸不住。大太太著急得不得了。喊我來請大姑太太同大少爺就去。大姑太太不在屋,大少爺有空就請大少爺去一趟。”

“媽,我馬上去,”覺新答道,就站起來,吩咐袁成:“你去喊大班把我的轎

子預備好。”

“大少爺,要喊人去接大太太嗎?”翠環把臉盆放好,又從內房裏走出來,聽見覺新吩咐袁成的話,便插嘴問道。這天張氏的母親請周氏同張氏一起去打牌,周氏現在還在張家,因此翠環有這樣的問話。

覺新馬上答道:“現在倒不必。等我先去看看再說。”袁成走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吩咐翠環:”你去看看二少爺在不在屋裏頭。他在的話,就請他到我這兒來一趟。”

翠環答應一聲,連忙走出去。周貴還留在屋裏等候覺新的吩咐。他看見房裏沒有別人,忍不住又將隱藏在心裏的話吐露幾句:“大少爺,我看,我們老爺脾氣也太古怪了。老太太本來是很好說話的,老爺偏偏要惹她老人家生氣。就拿大小姐的事情來說,要不是大少爺三番兩次設法辦交涉,姑少爺哪兒會把大小姐靈柩下葬?老太太昨天剛高興一點,老爺又惹她生氣。我們底下人沒有讀過書,倒猜不透我們老爺是哪種心腸?……”周貴說到這裏,看見覺民進來,便不往下多說,隻是結束地問一句:“大少爺還有什麽吩咐嗎?”

“沒有了,”覺新搖搖頭答道。接著他又對周貴說:“你先回去稟報外老太太:我馬上就來,”周貴退出去了。覺新便把周貴告訴他的話簡略地對覺民說了一番。他最後要求道:“你同我去一趟,好不好?”

覺民皺起眉,並不答話。他在思索。他今天還要到別處去。

覺新用懇求的眼光看他,並且解釋地說:“媽在張家外婆那兒耍,我想不必去請她。你同我去,多一個人也好。”

“我今天要到姑媽那兒去。”覺民坦白地說。

“我也要去,姑媽家裏今天擺供,今天是姑爹的忌辰,”覺新接嘴說,“我不在外婆家裏多耽擱。我同你一起到姑媽那兒去。等琴妹的病完全好了,我們請她哪天來耍。”

覺民隻得答應了。翠環聽見覺民說去,不等覺新吩咐,便說:“大少爺,我去喊袁二爺另外喊乘轎子來。”她說完便往外麵走。

覺新和覺民到了周家,轎子停在大廳上。周貴陪他們走進裏麵去。

枚少爺正埋著頭從房裏出來。他看見覺新弟兄,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喜色,連忙走過去迎接他們。

“大表哥,你來得正好,你救救我罷,”枚走到覺新麵前,一把抓住覺新的膀子,低聲哀求道。他的兩頰略微陷入,眼睛四周各有一個黑圈,額上有兩三條皺紋,眉毛聚在一起,眼光遲鈍,聲音略帶顫抖。

“什麽事?你盡管對我說!”覺新驚惶地問道,枚的麵貌喚起了他的憐憫心。

“大表哥,你說我該怎麽辦?孫少奶跟婆吵架。爹說話又得罪了婆。婆今天不肯吃飯,說要出去修道。婆同媽都罵我,說我維護孫少奶。孫少奶又抱怨我袒護婆,她還在屋裏頭哭,吵著要回娘家去。大表哥,你說我該怎樣辦?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我兩麵都不討好,”枚低聲訴苦道。他放開覺新的膀子,兩隻手痛苦地絞纏著。眼裏露出一種攙和著恐懼與疲倦的痛苦表情。

覺民看了覺新一眼,他想:“看你有什麽好主意!”覺新憐憫地望著枚。他不能不同情這個年輕的表弟,但是枚太使他失望了。他想:“你應該有點決斷!你為什麽要學我?而且你比我還不如!”他便溫和地,但也帶點責備的調子說:“枚表弟,憑良心說,表弟妹的脾氣也大一點。外婆人是再謙和不過的。她年紀又這樣大,表弟妹不防讓她一點,何必定要惹她老人家生氣?”

“大表哥,你不曉得,我也是這樣說。孫少奶平時倒很好,隻有發起脾氣來,什麽人說話她都不聽。我隻好夾在中間受氣,”枚少爺好象受了大的冤屈似地連忙分辨道。他看見兩個表哥都不作聲,又說:“孫少奶脾氣越來越大,爹又總是幫她說話。我哪兒敢跟爹頂嘴?我也隻有聽孫少奶的話。其實平心說起來,還是孫少奶對我好。”

覺民不能夠忍耐了,便冷冷地插嘴道:“枚表弟,你也該分辨是非,不能糊裏湖塗地聽話!”

“我簡直不曉得,”枚招架似地小聲說。他看見他們不相信這句話,兩對眼睛一直在逼他,他終於直率地加上兩句:“我實在害怕他們。我什麽人都害怕。”他抬起臉絕望地望著天空。陽光罩在這張慘白的臉上,使它看起來更不象一張活人的臉。覺民的眼光觸到了這張可怖的臉,他咬起下嘴唇皮,歎了一口氣。他很想說幾句能夠傷害人的話,他的心裏忽然產生一種報複的欲望,他需要滿足這個欲望,他需要傷害那些他認為應該受懲罰的人。

覺新疑惑地望著枚少爺。他想不到一個年輕人會成為如此沒有自由意誌的可憐東西。他覺得自己還是受著環境的限製,舊勢力的壓迫,而且為著他們這一房人的安寧才犧牲自己的意誌,跟著命運飄浮。枚卻是自願放棄一切,跪在一些人的腳下,讓他們殘酷地把他毀掉。枚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正向著一條怎樣可怕的路走去。這似乎是不可能的。覺新想在枚的臉上找到一個否定的回答,希望在那上麵看到一點點剛強和堅定的表情,或者任何表示青春力量的痕跡。但是那張慘白的瘦臉卻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擴大。沒有一點點的希望。連覺新也認為這個青年白白地把自己的前途斷送了。他的疑惑變成了憐憫。但是忍不住埋怨地對枚說:“你不能夠這樣,你一家人都期望著你!”

覺民在旁邊不滿意地冷笑一聲。覺新覺得仿佛背上挨了一下鞭打。他明白自己說了怎樣錯誤的話。他是在嘲諷他自己嗎?

“我也是沒有法子。我從小就聽慣了爹的話,”枚畏縮地、又似乎在替自己辯護地說。

“我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覺民不客氣地說。他猝然地掉轉身子,打算往堂屋裏走去,卻看見芸站在堂屋門前石階上。芸高聲在喚:“大表哥,二表哥。”覺民答應著,走上了石階。他看見芸臉上帶笑,便低聲問道:“外婆現在怎樣?”“現在氣稍微平了一點,大媽同媽還在屋裏頭勸她,”芸小心地輕輕答道。她又感謝覺民:“二表哥,這回姐姐的事情多虧得你。現在我們也安心了。”她微微地一笑,她的眼角眉尖本來還藏得有一點點憂愁,這時才完全散去了。她看見覺新和枚也走上石階來,便親切地、道歉似地對覺新說:“大表哥,真對不住你,又累得你跑來一趟。”覺新也說了兩句客氣的話。她又說:“婆現在好一點,媽她們都在婆屋裏。你們進去嗎?”

芸陪著覺新、覺民到周老太太的房裏去。枚卻在後麵說:“我不去了,”他打算回到自己房裏去看他的妻子。

“枚表弟,你也進去坐一會兒罷,”覺民知道枚的心思,故意挽留道。

於是芸也說:“枚弟,你陪大表哥、二表哥進去坐一會兒也好。”

枚害怕地看了看覺新和芸,低聲說:“我去,婆同媽看見我又會發脾氣的。”不過他還是跟著他們進去了。

周老太太躺在**。陳氏坐在床邊,徐氏立在床前。陳氏低著頭委婉地在勸周老太太。她們聽見芸的聲音(芸報告:婆,大表哥、二表哥來了!”)都掉轉身子往門口看。

“覺新和覺民向她們行了禮。他們看見周老太太勉強坐起來,覺新連忙客氣地勸阻道:“外婆,你累了,多躺躺罷。你不必跟我們客氣。”

周老太太帶著疲倦的微笑溫和地答道:“不要緊,我也躺夠了。我正想起來坐一會兒。”她就走下踏腳凳,也不要陳氏扶持,自己顫巍巍地走到窗前藤躺椅前麵坐了下來。眾人也跟著她走到窗前去。翠鳳給覺新弟兄倒了茶,便走到芸身邊小聲跟芸講話。

覺新恭敬地站在周老太太麵前,靜靜地望著這張憔悴的老臉。不過幾個月的工夫,臉上的皺紋就增加了那麽多。頭發上的白色快要把黑灰色掩蓋了。眼睛裏出現了幾根紅絲。她的這些改變引起了他的同情,他感動地勸道:“外婆,你近來也太累了。你老人家犯不著跟他們慪氣。……”

覺新還沒有把話說完,周老太太就打岔道:“明軒,你坐罷。”她指著旁邊一個凳子。她感謝地微笑道:“你來得正好。你的心腸比你大舅好得多。他真要把我氣死了。”她看見覺民還站著,又要覺民也坐下。她繼續對覺新說(她說得慢,而且很清楚):“明軒,我們家裏的事你都清楚。我們回省還不到兩年,這個家就快弄得七零八落了。這都是你大舅一個人硬作主依他的脾氣做的。蕙兒的命就斷送在他的手裏。還虧得你們兩弟兄,蕙兒的靈柩算是昨天下葬了。”這時陳氏在旁邊張開口要說話,剛吐出兩三個字,就被周老太太阻止了,她說:“大少奶,你不要打岔我。”陳氏隻得答應一聲“是”。周老太太又說下去:“現在孫少奶居然當麵跟我吵起來了。你大舅隻袒護她。明軒,你說,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意思。想起來真是灰心得很。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大舅撫養成人,也沒有虧待過他一點。他卻這樣氣我。要不是有你大舅母、二舅母同芸兒在這兒,我真要去出家了。在庵裏頭至少還可以過點清靜日子。省得在這兒受他的氣。”她的眼光又移到枚少爺帶著又羞又怕的表情的臉上,她厭惡地說:“枚娃子也不學好。他就隻曉得聽他父親的話,聽孫少奶的話。他不但不幫我去教訓孫少奶,他反而處處幫忙孫少奶胡鬧。他真沒有一點出息。我見到他就生氣!”這幾句話嚇得枚少爺連忙低下頭,不敢作聲。

“外婆,你老人家也不必這樣生氣,”覺新陪笑地勸道,“枚表弟年紀輕不懂事,讓大舅母教訓他一頓就是了。孫少奶又是在娘家嬌養慣了的,剛出閣不久,脾氣一時改不過來,自然有點任性,不過日子久了,就會漸漸改好的。外婆、大舅母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大舅為人不過拘謹一點,雖然一時不大明白,事情過了,多想想就會清楚的。請外婆多寬寬心,保養自己的身體要緊。”

覺民不滿意地看了覺新一眼。他仍然安靜地坐在門口那把椅子上,昂起頭望著天茶板,不說一句話。

“媽,明軒的話很有道理,剛才嫂嫂也是這樣說。媽真犯不著跟他們生氣。媽盡管放寬心。下回再有事情,就把大妹也請來。媽交給我們辦就是了,”徐氏也順著覺新的口氣勸周老太太。

覺新又接下去說:“媽今天到張太親母家裏去了。我沒有差人到張家通知她。外婆看,要不要喊人把媽請過來?”

“不必了。就讓她在張家耍罷。現在沒有事情,何必去打斷她的興致,”周老太太搖搖頭溫和地說。她現在似乎高興一點,精神也好了些。

“那麽我想請我婆、大舅母、二舅母、芸表妹、枚表弟、表弟妹後天到我們家裏去耍。外婆也可以散散心。我還要陪外婆打字牌,”覺新誠懇地邀請道。

“孫少奶後天要回娘家去,”枚少爺不等周老太太或者別人講話,忽然從屋角大膽地說。

周老太太厭煩地看了枚一眼,別的人也覺得枚的話聽起來不大順耳。周老太太本來還想推辭,聽見枚少爺的話,反倒馬上接受了覺新的邀請。她說:“她一個回娘家去,未必我們就去不得?沒有她也好。省得我同她在一起心裏反而不暢快。”

枚少爺知道自己以碰了一個釘子,不敢再做聲了。他心裏很不好受。他覺得胸口發癢,喉嚨也發癢。他始終站在屋角,後來自己覺得有點支持不下去了。他想咳嗽,又不敢大聲咳出來,輕輕地幹咳了兩三聲,便又止住了。

陳氏和徐氏接著說了幾句話。陳氏聽見枚的幹咳聲,掉過頭看了他一眼,憐憫地說:“其實枚娃子也給他父親害了。他近來臉色真難看,時常幹咳,我擔心他有病。他父親一定咬著說他的體子比從前好多了,還逼著他做文章。”

“這都是定數。想不到偏偏我們家裏出了這個魔王。什麽事都給他弄壞了,”周老太太又搖搖頭歎息地說。

許久不開口的芸說話了。她關心地說:“我看枚弟多半有病,還是找西醫看看罷。早點醫治也要好些。”

“芸姑娘,你快不要提西醫。你大伯伯聽見說起西醫就要發脾氣,”陳氏氣憤地說。

“不過枚表弟的身體也應該當心,有了病不醫怎麽行?就請羅敬亭來看看也好,”覺新加重語氣地說。他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那個畏縮地站在屋角的枚少爺。

“但是你大舅一定不讓請醫生,你又有什麽法子?”陳氏求助地地對覺新說。

“那麽,大哥,你去勸勸大舅,”覺民帶點譏諷地對覺新說。他許久不說話,但是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這屋裏有的是說話的人:她們說話也許激烈,清楚,然而她們不預備做一件事。這裏沒有一個實行的人。她們都不讚成周伯濤的主張和辦法。可是這個公館裏的主要事情都由他一個人支配。她們無論事前或者事後反對,卻沒有一個人在事情進行的當時伸出手去阻止它。他知道她們會讓周伯濤把枚少爺送到死路上去。所以他不想對她們說話。

“真的,我去找大舅談談,也許還有辦法,”覺新仿佛看見了一線希望,自告奮勇地說。

“那麽就請大少爺跟枚娃子那個頑固的父親談談。如果說得通,枚娃子也可以少點痛苦,”陳氏帶點喜色地央求道。

周老太太仍舊搖搖頭,澆冷水似地說:“我看沒有用,枚娃子的父親是那種牛脾氣!你休想把他說得通!”

“等我去試試看,我今天還沒有見過大舅,”覺新仍然懷著希望地說。“那麽我現在就去一趟。”他站起來。“我等一會兒再回來陪外婆。”

覺民和枚少爺跟著覺新走出周老太太的房間,剛走了兩三步,枚忽然幹咳起來。覺新便站住關心地對這個年輕人說:“枚表弟,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體。”

枚還覺得喉嚨癢,胸口癢。他勉強忍住咳嗽,感激地望著覺新,低聲答道:“我也曉得。不過”他還要往下說,但是嗆咳打斷了他的話。他掉轉頭順口吐出一口痰,吐在堂屋門外的石階上。

覺新的眼光跟著痰落在地上,他驚恐地抓住枚的一隻膀子,低聲叫道:“枚表弟,你在吐血!”

枚痛苦地點點頭。覺民也把眼光射在那口痰上,他看見痰裏的血絲。他又把眼光移到那張慘白的沒有一點青春痕跡的臉上。他的心也軟了,他便跨出門檻用腳把痰試去。

覺新放鬆手溫和地、關心地問枚道:“你以前吐過沒有?這是不是第一口?”

“大表哥,你千萬不要對爹說。我告訴你,我差不多吐了半個月了。吐得也不多。我有點害怕,我不曉得要緊不要緊。我不敢讓人知道。連表弟妹我也不讓她曉得,”枚拉著覺新的袖子求助地對覺新低聲說。

“枚表弟,你老實告訴我。你除了吐血,還有什麽病象沒有?”覺新憂慮地、但又急切地問道。

“別的也沒有什麽,”枚悲戚地答道:“不過晚上時常出冷汗,早晨醒來汗衫又溫又冷。還有,時常覺得頭昏耳鳴。”

“你還說沒有什麽?”覺新憐惜地責備道;“我們快去找大舅。我要他請個西醫給你看病,”他說著,臉上立刻現出一種嚴肅、驚懼的表情。

“大表哥,你快不要在爹麵前說起西醫。爹最恨的就是西醫,”枚忘了自己的病,隻刻父親的帶怒的黑臉,他惶恐地哀求覺新道。“你不記得媽剛才說的話?”

枚比覺新更清楚自己父親的脾氣。但是覺新卻相信他的“人情”,他以為獨子的嚴重的病症一定會使父親虛心地考慮旁人的意見。他還安尉枚說:“不要緊,我會對大舅解釋明白。他不會發脾氣的,你不要怕。”

覺民在旁邊冷笑一聲。他不相信覺新的話。他差一點要說話打破覺新的癡愚的夢想。但是他的心裏也很不好過,所以什麽話也沒有說。

他們走進周伯濤的書房。枚的父親周伯濤坐在藤椅上,手裏捏了一冊線裝書。他看見枚少爺陪著覺新弟兄進來,他那黑黃色的臉上勉強露出了笑容。他懶洋洋地欠身回答了覺新弟兄的禮,請他們坐下。

覺新跟周伯濤談了幾句普通的應酬話。周伯濤忽然問道:“明軒,你們見過外婆沒有?”覺新說是見過了。周伯濤又問:“她現在還在生氣嗎?沒有說什麽話罷?”

覺民看了周伯濤一眼。覺新卻恭敬地回答說,周老太太的怒氣已經消去,還高興地講了好些話。

“她老人家就是脾氣太大,又愛任性。為了一點小事情今天又跟我鬧過一場。

這樣下去我也實在難應付,”周伯濤皺起眉毛訴苦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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