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覺新在書桌前麵坐了許久,他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那本攤開的小說。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接連排列的四號字上麵。但是他仍然捉不住那些字句的意義。他的腦子裏似乎空無一物,然而那裏而卻響著女人的吵罵的聲音。粗糙的、尖銳的聲音傷害了他的疲乏的腦筋,好象一把銼子在那裏磨擦。起初帶給他一陣痛,後來就是麻木。悶熱的空氣仿佛有催眠的魔術。疲乏漸漸地製服了他。他的精神鬆弛了。後來對麵的廂房裏的吵罵靜了下去。他忽然又聽見和尚唱經的聲音,又聽見女孩的低聲哭泣。這些聲音慢慢地把悲哀鋪在他的腦子裏的空處。他覺得頭有點昏,有點沉重。他漸漸地俯下頭去。於是他的臉壓在書上了。

忽然一個熟習的聲音輕輕地喚他。他抬起頭,看見蕙穿一身素淨的衣服站在他麵前。

“蕙表妹,你幾時來的?”他驚喜地問道,連忙起來。

她不答話,卻默默地望著他。眼時充滿了愛和哀訴。她臉上沒有施脂粉,淒哀的表情使她的臉顯得更加美麗。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頭上、身上都是水淋淋的,便驚訝道:“惠表妹,你怎麽了,一身都是水。你從哪兒來?”

“我從家裏來,雨下得很大,轎子漏雨,把我一身都打濕了,”她訴苦地答道。

他愛憐地望著她。連忙摸出一張手帕遞過去,說:“你先揩一揩。我去喊何嫂給你打盆臉水。”他站起來,要出去叫何嫂。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話對你說,”她著急地挽留他,一麵用手帕揩頭發上的水。

他站住不走了。他憐惜地看她的臉,看她的衣服。他痛苦地說:“伯雄怎麽讓你坐一頂破轎子?你這樣會害病的。”

“他哪兒會顧惜到我?他巴不得我早死一天好,”她嗚咽地說,便低下頭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

“蕙表妹,”他痛惜地輕輕喚了一聲,也掉下了眼淚。“你應當顧惜你自己的身體。”

她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他,忽然迸出哭聲道:“大表哥,你救救我罷,我實在忍不下去了。”她緊緊地抓住他的右邊膀子。她的慘痛的求助的聲音開始在割他的心。他在跟絕望的思想掙紮。仿佛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壓住他的肩頭,他要甩去這多年的重壓,他要援助這個他所愛的女子。

但是眼前一陣明亮,燈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覺得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連忙回頭一看。淑華帶著親切的微笑站在他的旁邊。他再掉頭往四周看,房間裏再沒有別的人。他歎了一口氣,低聲自語道:“我做了夢了。”

“大哥,你去睡罷。你看你就在書桌上睡著了,”淑華溫和地說。她聽見他說起做夢,便問道:“你做夢?你夢見哪一個?”

覺新停了停,歎息地說:“我夢見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淑華一怔,仿佛有一股憂鬱的風吹到她的臉上。過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說:“惠表姐真可憐!”

“我真對不起她,我沒有替她辦好一件事,”覺新責備自己地說。

“大哥,你不要這樣說。還不是你去找表姐夫辦交涉把靈柩安葬的?”淑華用這兩句話安慰覺新。

“提起靈柩的事情,更叫人心煩,”覺新皺著眉頭說:“我上了伯雄的當,他沒有一點誠意。他還是讓靈柩擺在尼姑庵裏。明天就是初四了。這幾天我也找不到他。聽說他現在忙著辦續弦的事。想不到他倒這樣沒有心肝。”他露出了憤慨的表情。

“這都是大舅挑選的好女婿。大舅現在還有什麽話好話!”淑華氣憤地說道。

“外婆他們都很生氣,大舅卻一點也不在乎,他總說:”嫁出去的女就等於潑出去的水。‘蕙表姐的事情,就好象跟他並不相幹。要不是外婆逼著他,他一點也不會管的。“

“那麽外婆她們現在有什麽辦法沒有?他們總不會讓靈柩這樣地擱下去。”

覺新沒有立刻答話,他仿佛在無頭緒的思索中找尋什麽似的。汽笛聲突然響起來。宛轉的哀泣般的聲音在靜夜中叫得人心驚肉跳。淑華慌忙地說:“電燈要熄了,等我來把燈點好。”她便走到方桌前麵去。

汽笛的最後的哀叫喚醒了覺新,他的思想忽然找到出路了。他站起來下了決心說:“我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他說這句話好象不是說給淑華聽的,卻是對另一個人說的。他又一次用眼光在屋子裏四處找尋,但是他的眼光經過掛在牆上的他亡妻的照像,便在那裏停住了。他意外地吃了一驚。電燈就在這時完全熄了。

淑華捧著錫燈盞走到書桌前麵,把燈盞放在書桌上,她看見覺新木然地站在那裏,便驚訝地問道:“大哥,你在想什麽?”

覺新驚醒似地掉頭看淑華,淑華的充滿著青春的活力的眼光給了他一點安慰和鼓舞。他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裏被喚回來了似的。那是一個絕望的世界,一個充滿哀愁的世界,他的心好象還停留在那個世界裏麵。但是現在他的思想又活動起來了。

“沒有想什麽,”覺新掩飾地答道。

“蕙表姐的事你看有沒有辦法?”淑華不知道他的心情,又問起那件事。

覺新並不直接答複這個問題,他卻說:“三妹,我們到媽屋裏去,等我同媽商量。”

覺新同周氏談的仍舊是蕙的事情。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確定的主張。除了向鄭家交涉外他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這樣的商量很使淑華失望。她覺得他們說話辦事都不痛快,不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對付國光才好。

初四日白白地過去了。鄭國光仿佛完全忘記了他答應覺新的話。蕙的靈柩仍舊冷清清地放在連花庵中一個小房間裏。蜘蛛在棺木的一個角上結了網。棺上塵土積了一寸厚。靈前牌位橫倒在桌上。挽聯被吹斷了一條。

周貴帶著氣憤回到周公館,把他眼見的情形告訴了周老太太和陳氏。她們又差他到高家,把同樣的話對周氏和覺新再說一番。

“那麽把伯雄請來談談也好,”周伯濤對他的母親說。

“最好把姑少爺請來,再跟他辦交涉,”覺新也是這樣對周貴說。

第二天周老太太差人去請鄭國光,鄭國肖又托病辭謝了。周老太太逼著周伯濤到鄭家去。周伯濤也隻見到國光的父親,他們隨意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問題依舊得不到解決。

初六日下午覺新到鄭家去。他也沒有見到國光。但是他看見了鄭家張燈結彩的情形。他向看門人問起,才知道鄭國光的續弦問題已經決定,舊曆初八日就要下定(訂婚)了。

看門人的簡單的敘述好象是一勺煤油燒在覺新的怒火上麵。覺新從這裏立刻到周家去。他把這個重要的消息毫無隱瞞地對周老太太和陳氏說了。

“你說該怎麽辦?”周老太太顫巍巍地問周伯濤道。

“媽不必動氣。本來初四這個日期就太近了。我看伯雄大概沒有買到好地,才又把日期改遲。安葬的事情關係他們一家的興衰,我們外人也不便多說話,”周伯濤陪笑道。勉強做出的笑容並不能使他那張暗黑的臉現一點光彩。

“你總是有理!你說什麽‘外人’?你替伯雄倒想得周到。你忘記了你是蕙兒的父親!”周老太太氣惱地罵道。

“我看媽生氣也沒有用。媽最好再耐心等一等。其實蕙兒死後還不到一年,時間並不久,”周伯濤固執地說。

“你給我出去!我不要聽你這些話!”周老太太對周伯濤揮手說。但是他並不馬上走出房去。

“外婆請不要動氣,事情總可以慢慢想法子,”覺新連忙勸道。

周老太太在喘氣,周伯濤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看他的母親。陳氏用憎厭的眼光看她的丈夫。徐氏和芸都不作聲,她們時而關切地看周老太太,時而不滿意地看周伯濤。

忽然另外一種聲音打破了房裏室息人的沉寂。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威嚴地罵著:

“你是什麽東西?你敢跟我頂嘴?這種茶也倒給我吃?難道周家就沒有好茶葉?喊你去另外倒杯茶來。就說你是老太太、二小姐的丫頭,難道我就使喚不得?”

在這一番話中間還夾雜著一個清危的聲音,仿佛茶杯落在地板上碎了。

“你們聽,孫少奶又在罵翠鳳了。她一天要睡到十點鍾才起來,還好意思罵人,”周老太太指著窗戶歎息道。

“是,”陳氏、齊氏齊聲應道。陳氏痛苦地說:“這也是我的命不好:蕙兒得到那樣的結果,枚娃子又接到這種媳婦。”

周伯濤不作聲,他裝出沒有聽見的樣子。

“翠鳳倒可忪,她昨天晚上才挨過一頓罵,在我房裏哭了好久。我從沒有罵過她,”芸憤憤不平地說。

“我也沒有罵過她。我們現在倒接了一個祖宗來了,”周老太太冷冷地說。

在另一間房裏翠鳳似乎在辯解,枚少奶拍桌頓腳地罵著。枚少爺也幫著枚少奶罵翠鳳。忽然翠鳳放聲哭了。

“現在我們公館裏頭熱鬧了,”周老太太冷笑地說。

“年輕人總是這樣的,枚娃子現在倒比從前活動多了,”周伯濤接著解釋道。

“那麽我請問你蕙兒在鄭家過的又是什麽日子?她給人家折磨死了,也不聽見你做父親的說一句話。現在倒輪著我們來受媳婦的氣了,”陳氏板著臉質問她的丈夫道。

周伯濤正要開口,卻被他的母親搶先說了:“大少奶,你對他說話簡直是在白費精神。我從沒有見過象他那樣不通人情的人。他天天講什麽舊學,我看他讀書就沒有讀通過。你說他究竟做過什麽正經事情?還不是靠他父親留下的錢過舒服日子!”

這幾句話使覺新感到非常痛快,他覺得它們正是對周伯濤的正確的批評。他對他這位舅父的最後一點尊敬也早已消失了。看見周伯濤受窘,他感到了複仇似的滿足。但是同時他又感到一種絕望的憤怒。他在這裏短時間中的一點見聞,給他說明了一個年輕人前程的毀滅和一個和睦的家庭的毀壞。在這樣短促的時間裏,一個頑固的糊塗人的任性可以造成這樣的悲劇。他對於把如此大的權力交付在一個手裏的那個製度感到了大的憎惡。但是甚至在這時候他也仍然認為:他在那個可詛咒的製度麵前是沒有力量的。

枚少爺突然大步走進周老太太的房裏來。他紅著臉怒氣衝衝地對陳氏說:“媽,翠鳳太沒有王法了。她敢同媳婦對麵吵嘴。請媽好好打她一頓。”

“王法?”覺新痛苦的想著,他用憐憫的眼光看了枚一眼。

“陳氏板著麵孔,不發一聲。

“媽,翠鳳把媳婦氣哭了。等一會兒媳婦的心口痛又會發作的,昨晚上為了翠鳳的事情已經發過一次,”枚少爺嘵嘵不休地繼續說。

“你去把翠鳳喊來!”周伯濤厲聲吩咐道。

枚少爺答應一聲,得意地走出去了。留在房裏的幾個人都板著臉,默默地坐在那時,一直到枚少爺把翠鳳帶進來,才有人開口說話。

“翠鳳,你怎麽不聽孫少奶的話?孫少奶喊你做事,做錯了罵你幾句,也是應當的,你怎麽敢頂嘴??周老太太看見翠鳳埋著頭用手擦眼睛,好象受了委屈的樣子站在她麵前,心裏先就判定了是非曲直,不過她依舊帶著責備的口氣對這個婢女說話。

“我並不敢跟孫少限吵嘴。孫少奶喊我做什麽事我就做什麽,我連第二句話也沒有說過。我不曉得我哪點得罪了她。她喊我倒茶,我就把老太太吃的茶倒給她……”翠鳳抽咽地訴苦道,但是她說到這裏,忽然被枚少爺打斷了。

“你亂說!不準再說下去!”枚少爺惱怒地大聲說。

“哪個有工夫聽她瞎說,結實打她一頓就算了!”周伯濤不耐煩地喝道。

房裏的空氣十分緊張。翠鳳膽怯地閉了嘴,不敢再講一句話。她抬起眼睛望著芸,好象在哀求她的援助。

“你沒有工夫,你給我滾出去!在我屋裏沒有你先說話的道理!”周才級老太氣得聲音打顫地向周伯濤罵道。

周伯濤立刻埋下頭不敢作聲了。枚少爺的紅臉馬上變成了蒼白色,垂頭垂氣地立在那裏,好象一個走了氣的皮球一般。他現在也不敢用威脅的眼光看翠鳳了。

“翠鳳,你不要怕,你隻管說,”周老太太溫和地對翠鳳說。

翠鳳大膽地抬起頭望著周老太太,她心裏輕鬆了許多。周老太太的幾句話同時還使得另外幾個人的沉重的心也輕鬆了。

“我給孫少奶端茶去。孫少奶嫌茶壞,不能吃。她喊我另外倒一杯。我說這是頂好的茶,我再找不到好茶。孫少奶就罵我,後來又拿茶杯打我。我幸好躲開了,茶杯也打爛了,”翠鳳現在比較安靜地敘述她的故事。這個故事使周伯濤和枚少爺把頭埋得更低,又使其餘的人把頭抬得更高。

“大少爺,請你斷個是非,你看有沒有這種道理?人家當丫頭的也是人,哪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打亂罵的道理?”周老太太氣惱地對覺新說。

“覺新恭敬地唯唯應著。

“我吃的茶,她倒不能夠吃!好,她把我的茶倒了,你們就袒護她。她不把我放在眼睛裏頭,你們也不把我放在眼睛裏頭,”周老太太又顫巍巍地罵起來。她忽然側過頭厲聲吩咐翠鳳道:“翠鳳,你去給我把撣帚子拿來,我今天也要打人。”

翠鳳膽怯地應了一聲。她不敢移動。她不知道應不應該去拿撣帚來,也不知道周老太太要用它來打誰。

“翠鳳,喊你把撣帚子拿來,你聽見沒有??周老太太斥責地推捉道。翠鳳隻得順從地走出房去。

周伯濤略略抬起頭,看了周老太太一眼,見她一臉怒容,也就不敢做聲了。枚少爺微微地顫抖著,他恨不得在地板上找到一個縫隙鑽進去。

陳氏、黎氏等雖然感到出了氣似的痛快,但是周老太太的怒氣也使她們感到憂慮和畏懼,她們不知道周老太太怒氣會升高到什麽樣的程度。她們等待著,等待著一個勸解的機會。

覺新注意地望著周老太太的一言一動,他懷著期待的心情等待周老太太的動作。他自己沒有力量,甚至沒有決心去打擊那個在製度的庇蔭下作威作福的人。他自然喜歡看見那個人從別人的手裏受到損害。

翠鳳把雞毛撣帚拿來了,遞到周老太太手裏。周老太太捏著它,看看枚少爺,命令地說:“枚娃子,你過來。”

“枚少爺害怕地偷偷看他的祖母,他不敢走過去。周老太太帶怒地催促。周伯濤什麽話都不敢說了,他看看覺新,好象希望覺新出來勸解似的。

覺新本來盼望著撣帚打在人身上,他希望看見任性的頑固的人受到懲罰。但是他看到枚少爺的可憐樣子,又看到周老太太衰老的臉上(他覺得這一年來她衰老多了)的怒容,又覺得他不能夠袖手旁觀了。他便站起來向他的外祖母懇求道:“外婆,饒了枚表弟這回罷。他年紀輕,不懂事。你老人家饒了他這回,他以後會慢慢地明白的。”覺新剛說到這裏,枚少爺忽然嗚嗚地哭起來。

“枚娃子,你過來,我又不打你,”周老太太換了溫和的聲音對枚少爺說。她點著頭喚他。他還躊躇著不敢過去。

覺新看看周老太太的臉色,便溫和地鼓舞枚少爺道:“枚表弟,你過去,外婆不會打你,你不要怕。”

芸也在旁邊催促她的堂弟:“枚弟,婆喊你過去,婆有話對你說,你不要害怕。”

枚少爺一步一步地走到周老太太的麵前,他膽戰心驚地看了他的祖母一眼。

“你這樣大,也該懂事了。你怎麽也跟著孫少奶胡鬧?你曉不曉得你爺爺掙來這份家當也很不容易?現在還不是你享福的日子,”周老太太半威嚴半慈祥地望著枚少爺,壓抑住怒氣,用平常說話的聲音教訓道。枚唯唯地應著。她繼續說下去:“作丫頭的也是人。翠鳳是我買的丫頭,我留給你二姐使喚的。她一天做的事情比你多得多。你說你哪點配罵她,打她?當主子的待人要厚道一點,底下人才會信服。待底下人也應當有是非、講公道。你不要以為你爺爺有幾個錢你就了不起。其實已經給你父親花得差不多了。光是坐起來吃,就是一座山也會吃空的。你不要學到你父親那種牛脾氣,不要象你父親那樣不通人性。他忘記了他生下來的時候我同他父親過著怎樣的苦日子。現在他倒要講禮教,要教訓我了。”周老太太說到這時裏忽然把撣帚一揚,咬牙切齒地說:“講起禮都,未必我做母親的就打不得兒子!”

這最後的一句話象一個雷打在周伯濤的頭上,他的臉顯得更黑了。他的身子微微動一下,他的眼睛望著門,他想找一個機會溜出去。

周老太太剛巧把眼光射到周伯濤的臉上和身上來。這樣的小動作也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她瞪了周伯濤一眼,揮著撣帚罵道:“你要走,你走你的。哪具要留你?我看見你就生氣!”

周伯濤厚著臉皮短短的說了兩三句話,遇赦似地走出去了。房裏其餘的人(除了周老太太和枚少爺外)不覺暗暗地噓了一口氣。

周老太太的怒氣還沒有完全消失,她看見枚少爺畏縮地站在她麵前,便擲下帚,對他一揮手,說:“你也走開,我不要看見你。你去陪孫少奶去。”

枚少爺走了以後,周老太太疲倦地閉上兩眼,過了半晌才把眼睛睜開。這時輪到陳氏和徐氏來安慰她了。覺新看見這種情形,也不便再提起蕙的靈柩的事。他覺得留在這裏隻有增加自己的苦惱,便向她們告辭。她們自然挽留他在這裏吃午飯,他卻找到一個托辭抽身走了。

覺新回到家裏,進了拐門,走過覺民的房門口,正遇見覺民從房裏出來。覺民看見他一臉的陰鬱氣,驚訝地問道:“大哥,你從哪兒回來的?我到事務所去,你已經走了。”

“我到外婆那兒去過,”覺新簡單地應道。

覺民覺得自己明白一切了,便同情地看他一眼,溫和地問道:“又是為著蕙表姐的事?”

覺新點了點頭。

“解決了沒有?”覺民又問。

“伯雄躲著不肯見見。他就要續弦了,初八下定。他哪兒還想得到蕙表姐的事情?”覺新痛苦地說。

“大舅怎麽說?他總有辦法罷。”

覺新皺起眉頭,咬著嘴唇。他想不說話,話不能夠表達他的複雜的心情。但是另一種力量又在鼓動他,他終於開口回答了:“不要提大舅了,這件事情就是他弄糟的。沒有他,事情早就辦好了。本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在他們一家人都沒有辦法。外婆隻有生氣。”

“你看該怎麽樣辦?難道就讓伯雄這樣弄下去嗎?”覺民對那許多人的束手無策感到失望,但是他仍然追問下去。

“我又有什麽辦法?他們一家人都是那樣,”覺新攤開手替自己辯護道。其實這隻是氣話。他一直在努力找尋的就是解決的辦法。他到現在還不相信自己就永遠找不到它。

他們立在階上談話。麻雀在屋瓦上發出單調的叫聲。陽光已經爬上了屋簷。對麵淑貞房間的窗下放著一把空藤椅。沈氏抱著喜兒生的小孩覺非從房裏出來,帶著滿麵笑容坐在那把藤椅上。

“辦法是有的,而且容易得很,不曉得你們肯不肯做,”覺民忽然得意地帶笑說。

“你有辦法”?覺新驚訝地掉頭去看他的弟弟。

“我們去把伯雄找來,逼著他親筆寫個字據,看他還好不好抵賴!”覺民興奮地說。

“他要是肯來,那麽什麽事情都好辦了,”覺新失望地說,他認為覺民的主張也還是空話。

“他自然不肯來。我們可以把他請來。我曉得伯雄家裏沒有轎子。他平常總是到‘口子上’雇轎子。那麽我們差一個人到他家附近去等他,他一出來就攔住他,說大舅有事情他去,看他怎樣推脫,”覺民很有把握地說。

“但是如果碰不到他,還是白費工夫,”覺新說。

“不會碰不到。我昨天、今天都碰到過,”覺民說。

“你碰到過?你怎麽碰到的?”覺新驚奇地問道。

“我特地到那兒去的,我為了證明我這個辦法行得通,”覺民帶笑地說。

覺新想了一會,答道:“也好,我們不妨照你的辦法試一下。我就派袁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