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
灶台裏的火微微搖晃，房間裏的光線變得更暗了一些。
這句話最表麵上的意思很簡單，今後楚餘要離開，跟著賢一離開。
事實上對他極為了解的人，比如說楚餘，都知道他是一個不喜歡拐彎抹角，說話直來直往的人。所以他這句話隱藏的意思也很容易就能聽出來。
他要死了，並且是很快就要死了，所以楚餘要跟著賢一走。
此時，賢一看見了楚餘臉上的眼淚滑了下來，順著臉頰滴在了肮髒的地麵上，仿佛是一團墨漬一般。
老人坐在她的對麵，依舊閉著眼睛，胸口還在平緩的起伏。
平緩，便是平靜且緩慢。
很難相信世界上有不怕死的人，如果有的話，那便是因為死亡無法躲開，隻能勉強將悲傷以及不舍的情緒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麵。
“今天的雞肉很好吃。”
老人看了看賢一，又轉過頭看著楚餘，說道：“當然了，蛋花湯也好吃。”
生死的重要關頭還記得討論吃飯的問題，賢一不由得在心中讚歎了一聲，至少尋常人極難擁有這種心性。
都沒有人說話，楚餘一邊擦眼淚一邊抬起頭，兩人十分默契的將目光匯聚在了老人的身上，想聽聽他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幾個時辰前本以為大病初愈，沒想到結果是空喜一場，該走的人終究還是要走了。
老人眼睛睜的很大，靠在了椅子上，抬頭望著屋頂的房梁，很久都沒有出聲，也沒有發出半點動靜。
“爺爺...”
楚餘帶著哭腔，眼睛裏全是紅色，捂著嘴害怕自己發出哭聲來。
老人的嘴張了張，說道：“丫頭，怎麽了？”
楚餘說道：“你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我都聽著。”
老人笑了笑，說道：“這能有什麽說的？這些年我又沒有存下錢，為了治病把銀子都花完了，就剩下這間破屋子，留著也沒什麽用。”
離別總是惹人傷心的場麵，更何況還是生死之間，賢一猶豫許久，取出一截根須放在了老人嘴前。
濃鬱的藥香瞬間充斥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賢一說道：“您吃了它吧，應該有用。”
老人搖搖頭，說道：“聖藥也沒有用，你懂我的意思吧？”
連尋常的靈藥都有能延長凡人壽命的功效，如果服用聖藥都沒有辦法，那麽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已經生機將近。
可這一句話，等若在賢一心中揭起了驚濤駭浪。
為何他隻看了一眼，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單憑氣味便能分辨出這是一株聖藥的根須？這絕對不是尋常老人能做到，哪怕是大山裏最出色的藥農都不行。
並且，更重要的是，這豈不是等同於說明了這躺在木椅上將死的老人並非尋常人？
賢一心中疑惑越重，便越覺得老人與那經曆中的前輩有關，甚至懷疑兩者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短短的兩句話便蘊含如此巨大的信息，但這些斷然不是楚餘能聽明白的。
“不要問，不要念，不要哭。”老人伸出粗糙的手輕緩的撫摸在楚餘頭上，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含著笑意，都帶著慈祥。
“我死後就燒了這間屋子，斷了心中的念想，以後都不要回來，知道了嗎？”老人說道。
兩行淚水在火光下反射出的光，就像是兩串珠簾一般，結果被老人這句話剪斷了連在一起的線，一顆顆掉了下來，摔在灰塵裏變成一團漆黑。
楚餘哭著說道：“您要走了，家也要燒掉，那我能去哪裏。”
老人露出微笑，說道：“傻丫頭，剛才不是說了嗎，以後就跟著他。”
比柴火還粗糙的手指頭微微彎曲著，看上去很沒有力氣，可是賢一卻始終沒有避開。
“小師傅，你願意照顧她嗎？”
此時此刻，賢一在心中想了很多個答案，很多個委婉或者壯誌淩雲的回答，許餘生安穩，榮華富貴，或者斬釘截鐵的說出願意接受托付。
但這些最後都沒有說出口，不是害羞，不是不敢，是因為這些話都太無力，不夠表達出他願意照顧楚餘的決心。
賢一點了點頭。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點頭的時候心裏對自己說的什麽。
誰都聽到了，木椅上的老人鬆了一口氣，似乎是看屋頂的房梁看累了，最後緩緩的閉上了眼。
“碗不用洗了，你們出去吧，屋裏麵暖和，我要睡一會。”
楚餘沒有說話也不肯答應，隻是不停的搖頭，眼淚流的更多。
賢一靠到她身邊蹲了下來，就像清晨在山裏麵的時候一樣，他也拍了拍楚餘的肩膀說道：“走吧。”
說完後他也抬頭看了看，發現隻有一張破爛的蛛網和一個很小的洞，偶爾屋頂上的風雪能揭開一個角從這裏鑽進來。
“我們出去，讓你爺爺好好歇歇。”
四月下雪本來就少見，更何況過去了很久都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反而來勢更加洶湧。
“落的雪好像要比長安城最冷的時候，下的還要更大一些。”
淺黃色的火苗越來越高，漸漸地將整個房間都吞噬，將那些還有沒落下來的雪燒融。聽到一道細微的哢擦聲響，賢一回頭，看見院中那顆枯死的樹終於經不住風雪，無力倒了下來。
生長的再茂盛的樹，也總會有枝葉枯黃的那一天，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楚餘擦幹了眼淚，抬起頭看見在這一瞬，天上的太陽竟然變得更刺眼了一些。
“我們去哪裏？”楚餘問道。
賢一臉上露出微笑，問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楚餘想了想，說道：“我想去長安看看。”
房屋變成了一片廢墟，就算還有幾根木頭冒著青煙也很快熄滅。
或許在許多年後，牆角可能長出兩根生命頑強的野草，斷掉的樹重新發出嫩芽，但在此刻，屋子裏麵除了灰燼以外什麽都沒有剩下。
隻是沒有人注意到的是，在院子外不遠處的草叢中，有幾句身穿黑衣帶著麵具的死屍，身上看不出任何致命的傷口，唯有臉上大部分的肌肉都扭曲的極為誇張。仿佛在死之前的那一刻看見了十分可怕的事物，或者發現了一個足以震驚整個天下，連他們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秘密。
不過很可惜，他們雖然身體還帶著餘熱，但再也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