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破陣

唐大的雙唇有些發白,被雨浸染,既然顯得有些幹枯,當微微翕動時,便像是雨中的枯白落葉,輕輕顫抖。

場間其餘人神情皆端莊起來,因為他們知道,馬上看到閉口修佛八十三年,一朝吐言的畫麵。

唐大的神情很平靜,輕聲說出了一個字。

這個字的發音很奇怪,聲音拖的很長,不是大陸上通用的語言,很難聽明白其中蘊含的意思。

由於他許多年沒有張口說過話的緣故,剛開始張嘴的時候聲音有些沙啞,像一把生鏽的鋼鋸在鋸一顆大木頭般刺耳。不過他很快便適應了過來,於是隨著字節發音拖長,他吐言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快,越來越洪亮。

還是沒有人聽明白這個字的意思。

聲音在絢麗奪目的大陣中和黑暗的森林中擴散,像是石子扔入了大海中,除了回音比較悠長外,沒有其他的變化。

肖張冷笑,隻不過看上去更像是在慘笑,說道:“嚇唬人?”

他說這句話時,恰好有一塊元氣聚成的碎片衝進了他嘴中,便有半截舌頭掉下。

此時在肖張身上已經看不出他原來的樣子,身體每一處都血肉模糊,愈合的速度自然比不上破壞的速度。

照這樣下去的話肖張必敗,隻不過沒有人提前慶祝,因為他們知道隻要他不死,便能依靠那種詭異的能力完全恢複過來。

除了吐出這個字節外,哪怕肖張嘲諷,唐大也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他從盤坐中睜開眼,將目光落在肖張的身上。

肖張看見了他的眼睛,於是便心中莫名覺得惱怒。

因為他在唐大的眼睛裏麵看見了慈悲、惋惜、憐憫等情緒,而這種情緒隻有強者在看待弱者的時候才會出現。

勝負未分,如何能斷定誰強誰弱?肖張不服,但他連自己都沒有想到,不服便等於他在潛意識中已經怕了。

或者說,他的潛意識裏在認為,自己會敗。

如果不是這樣,之前書生嘲諷辱罵他都能平靜以待,為何現在會因為一個眼神而惱怒?

肖張抬腳跺在地麵,數十顆上等的靈石被踩成了粉末。

他低頭看了一眼,正當欲破陣逃離時,看見一塊黑色的血肉掉在了地麵上。

這塊肉是他大腿內側掉下來的,切口處光滑如鏡,像是脫落的果皮,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平整的肉。

就當他想著這些的時候,他大腿另一側的肉也掉了下來,並且兩塊肉的大小、剝落位置、重量都完全一致。

刷刷刷,無數塊東西掉下來,聚成了肖張腳下的一個小堆,全部都是用他的肉砌成。

眨眼的時間,肖張下半身的血肉筋脈便盡數剝落,僅存下兩根墨玉雕刻般的骨頭。賢一見到這一幕,不知道為何想起了當初在全聚來吃烤鴨的時候,廚子便是將每一塊烤肉都都從鴨身上剝了下來,然後再供他們蘸點醬或者卷大蔥吃。

此時,肖張便像一隻正飽受折磨烤鴨。

隻因為唐大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將他閉嘴修佛八十三年的功力盡數消耗一空,威能如此恐怖,就算踏入了主宰境的強者也會選擇暫退避開!

唐君墨看著如同在受淩遲的肖張,喃喃自語說道:“原來這陣法這麽厲害,等回去了我再多弄幾個玩玩。”

耗費無數天材地寶、近二十萬靈石的陣法,再強大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但也隻有財大氣粗的唐家才能說出多弄幾個玩玩這種話。

賢一無言,不知怎麽接話,唐君墨繼續說道:“這回他怎麽也要死了吧?”

賢一想到在道明寺裏和乙八所聊天的內容,緩緩搖頭道:“你不了解他身體恢複能力的恐怖,除非他被大陣徹底斬成碎塊,不然我不放心。”

唐君墨做出一副很欠揍的樣子,自信說道:“那就再等等,順便待會再吃個夜宵,記得少放點油,晚上不能吃太膩。”

清楚唐君墨行事作風的自然知道不必搭理他,賢一又朝著車廂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隱隱有擔憂。

這在這個時候,場間突然發生了變化。

變化不明顯,但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周圍天地間的元氣開始變得極不穩定,仿佛有一股什麽力量在引導,就連腳下的大陣也開始變得絮亂起來。

唐君墨臉色逐漸變得凝重,唐大望向肖張的眼睛中出現一股悲憫的情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或者說,他在可惜對方要死了?

肖張卻不認為自己會死,他重新抬起頭,朝著大陣的西北方向看去。

那處有一座裝飾十分奢華的馬車,和八匹受驚的駿馬。

頓時間肖張身體內湧出更加強大而狂暴的力量,雙腿骨頭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一層極薄的血肉,然而與新生截然不同的是,他上半身的皮膚上卻開始出現皺紋,仿佛年齡一下子流逝了數十載。

這股狂暴的力量的代價,便是他燃燒了血肉中的元力,以及壽元!

肖張此時隻差半步便能踏過那道門檻,並且他未丟失功力之前,原本就是見過門後麵風景的強者,便對某些天地間的規則和能量理解的更加透徹。當他不顧一切,準備魚死網破一搏時,會有多麽可怕?

下一刻,肖張的速度比陣法落下的攻勢更快,連殘影都沒有留下,瞬間避開上百道七彩鏡片,消失在了原地!

還不待有人反應過來,陣法西北方向的邊緣處發生了一道巨大的爆炸,肖張竟然自爆一根臂膀!

若是在兩年以前,他絕對會以完成任務為第一目標,那麽這一道爆炸便不是在陣法邊緣,而是在賢一與唐君墨當中。以他剛才的速度,沒有人能來得及阻擋。

但他現在,更多的是想要活著。

活著才能呼吸空氣,才能去解決仇恨,所謂的忠誠才有意義。

如果他死了,就算死心塌地的像條狗一樣,又有什麽用呢?

在他眼中,再深的仇恨也不及性命重要,活著乃天下第一大事,用自己的死亡去換取賢一或者唐君墨的人頭都是愚蠢的行為。

此時的肖張與唐大都十分強大,若是真正拚盡全力鬥上一場恐怕勝負難分。但肖張懼死,唐大卻不懼,所以勝負便已經注定了。

肖張的身影重新出現在大陣的邊緣,他左臂齊肩而斷,雙腳仍然在緩緩長出鮮紅帶著血絲的新肉,模樣看上去異常淒慘。

唐大嘴唇微張,欲再道一聲佛言。

還不待他說話,便聽見另一道近乎瘋狂的聲音響起。

“快救人!”

便在肖張自爆一臂時,一道無比恐怖的火浪轟擊在了陣法邊緣,緊隨著朝著四周擴散,竟然將那一座巨大的馬車都揭起!

黝黑純精鋼鑄成的車廂在空中翻滾,賢一不顧及自己渾身的傷勢,身體眨眼消失在原地,欲空手將車廂接下!

然而他體形不足車廂十分之一,就算全盛時期的狀態也極難成功,更何況此時力竭?

賢一被籠罩在車廂底下的陰影中,在心裏麵第一次產生了一股無力感。以楚餘肉體凡胎的身軀,就算沒有受到肖張自爆的波及傷害,恐怕在車廂落下後被巨大的重量活活震死。

賢一餘光一直在楚餘那邊,發生突變後自然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此間說來話長,但實際上隻過去了一瞬的時間,唐君墨看著師兄從身體側旁消失,之後便陷入了絕境之中,便喊出了求救的那三個字。

到了這時,自然所有人都已經注意到了,也都能夠聽明白唐君墨那三個字的含義。

殺手隻懂得殺人,卻不會去救人。書生身體皆負有傷,速度上便來不及。救人,隻有唐大能救。然而他將楚餘救下,便代表著陣法將暫時失去控製,肖張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逃脫。

救楚餘與即將被車廂壓成一灘爛肉的賢一,便等同於在救肖張。

事實上,在肖張從原地消失的那一刻起,唐大便料到了後來發生一切事情,所以他那道憐憫的目光隻是恰好被肖張看見了,他真正憐的是那三名年輕人。

唐大的嘴唇閉緊,不再開口,盤坐的身體瞬間消失,出現在賢一身旁,將手輕輕覆在了冰冷而漆黑的精鋼車壁上。

一道沉悶的聲音響起,馬車被他雙手高高舉起,漸漸放在了草地上。

這幅畫麵看上去很不協調,唐大的背都被這股力量壓彎了許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看上去有些佝僂的身體才是真正的強大。

然而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歡呼。

他們將視線望去肖張的方向,看不出對方沾滿了滿臉血肉的臉上是什麽表情。

肖張轉過身,看著陣法的模樣沒有任何變化,但他知道陣法已經暫時失去了核心的操控,再也無法困住他。

“我...還會...來找你的。”

仿佛是因為承受了太過劇烈的淩遲般疼痛的原因,肖張朝著賢一望去,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顯得每一個發音都極為困難。

話音落下,他轉身踏出陣法邊緣。就在這個時候,那柄陰險狠毒的劍再次出現,從他小腹下刺了進去。肖張視若未見,猙笑兩聲,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