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淤泥不忍汙他

唯恐國師大人等待太久,老掌櫃手腳要比尋常麻利許多,炒出來菜的味道也比要好些,總而言之算是超常發揮了。

幾人稱讚了一番,酒肉下肚自然感到格外愜意,特別是賢一,近一個月的時間風餐露宿,整個人都消瘦了幾分,臉頰尤其明顯,分明的輪廓像是京城裏手藝最好的師傅用刀刻出來的一般。

三百唐家騎兵的臉上極少露出表情,不是漠然,用沉著來形容更加恰當。無人喧嘩,新劈好的柴火冒著青煙,有些嗆鼻的氣味。

戰馬填飽了肚子正找了個陰處歇息,無聊的打著響鼻。賢一朝著喬五微笑,招呼喊道:“您要是不介意,與我們一同吃罷。”

喬五受寵若驚,倒也不扭捏,連忙謝過後搬了一張長凳,小心翼翼坐了下來。

“那就謝過大人了。”

賢一的目光掃過,在喬五拿碗筷的手心停留了一瞬,笑著說道:“說的哪裏話,倒是勞累了您。”

唐君墨夾起一片切的如薄紙般的臘肉嚼入了嘴中,自顧喝了一口酒,打岔說道:“怕是掌櫃的今後做不成這個生意了。”

今日一行人至此,自然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也代表著喬五的身份會暴露。賢一沉吟片刻,說道:“不如您隨我們去長安,會有人安排你的去處。”

喬五放下碗筷,說道:“謝過大人的好意。我也想好了,反正喬某已經一把年紀,就不勞煩大人費心,晚年隻求歸鄉,圖個清閑。”

賢一點點頭,隨口說道:“我看您手上的繭極厚,猜測是因為常年握兵器所至,莫非以前在軍隊裏待過一段時間?”

“大人真是眼力敏銳。”喬五笑著說道:“我入教之前,曾經從軍十七年,隻是恰逢國泰安穩,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瞎操練罷了。”

喬五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右側肋骨處,說道:“好男兒誰不想上陣殺敵?這個心願沒法實現,反倒在某次鎮壓一夥占山為王的劫匪時,這兒被人捅了一刀,落下了病根,最後隻能脫下了盔甲,機緣巧合之下開始替千尺大人做事,已經二十餘年。”

“敬您一杯。”賢一將杯中的酒飲盡,接著說道:“之前那封書信的內容想必您也聽見了,不知有什麽看法?”

唐君墨自顧吃著菜,沒興趣理會兩人聊天的內容。楚餘也自顧吃著菜,大概是聽不明白這些,不講究淑女風範,心甘情願做一個吃貨,或者是偉大的美食家。

喬五愣了愣,片刻後說道:“大人太看得起我了,我哪裏懂什麽兵法。反正以我大南的國力,肯定能將那些天秦的兔崽子殺的個屁滾尿流,如果人手不夠,我這幅老骨頭也願意拿起廚房裏的菜刀,上去砍他幾刀。”

“您說的有理。”賢一聞言微笑,糾正說道:“不過菜刀倒不至於,就算挑不到趁手的兵器,一柄長刀一支槍還是有的。”

喬五擺擺手說道:“以前在軍營裏我倒是最習慣用長刀,但過了這麽多年早生疏了,還是菜刀最拿手。”

唐君墨心情不愉快,不是因為北邊的戰事,而是因為如今一行人的行蹤已經不是秘密,卻京城裏卻遲遲沒有人來接應,他認為這是在用他的師兄當做引誘敵人出手的餌,所以他很不爽。

哪怕此地離長安城僅剩兩百餘裏的距離,地形平坦開闊不事宜下手,他依然不爽。

道明寺大堂中,道藏停下手中盤動念珠的動作,往空中升起的佛煙潰散了一瞬。

“去接你師弟。”

金色的巨大佛像垂著眼簾,似乎是睡著,臉上的神情看上去更加悲憫。如果看的仔細的話,會發現在佛像的眉心,金漆剝落了一小塊,像極了一顆黑色的痣。

話音落下,低沉的誦經聲接著響起,他身後有一人向他行禮,然後退出了大堂。

蘇怡站在大殿門外等待,小臉上還是如往日般羞澀,又隱約透漏出期待的神情。

仁生走出大堂,抬手輕撫蘇怡的頭頂,覺得右手抬起的姿勢不如平常那般自然,反應過來蘇怡已經長高了許多。

“我要下山一趟,你等我回來。”

蘇怡點頭,看見他這幅欲言又止的模樣,仁生微笑問道:“有什麽事嗎?”

蘇怡抬起頭來,小聲問道:“你是去接二師兄回來嗎?”

“是。”仁生說啊:“你也想去?”

蘇怡連忙搖頭,說道:“我不想去,我在寺裏等你們回來。”

仁生牽著他的小手走了幾步,停下腳步轉過頭,朝著北邊的方向望去。

“你看到了什麽?”

古籍記載,人乃萬物之靈,通經脈開神海,體內的構造是最適合修行,這也是為何許多妖獸修煉了數百年上千年,隻為開辟神智,化形成人的原因。隻是能走到這一步的妖獸實在太過罕見,難度不知幾何,除了在古文上有記載外,已經無數年不曾在大陸上出現過。

四月落晚春雨,雨落在窮人的身上,也落在富人的身上。落在有義之人的身上,也落在無義之人的身上。

天道是公平的。

然而也很不公平,因為這場雨來的太快,不給京城裏曬衣服的婦人做準備,落在了這個不將公道的人間。

適合修行者萬中無一,修行能突破桎梏者萬中無一,有的人天生便是寵兒,比如天生聖體的許龍虎,比如過目不忘,凝聚成法相的賢一。

有人雙目,能破隔閡,看透千裏之外的景象,是為重瞳。

世上傳言,重瞳者,千年唯千尺也。目光能殺人,煞是神奇。然而隻有極少數的人知曉,當今世上並不是隻有千尺擁有重瞳。

蘇怡眯著眼睛,還踮了踮腳,望著北邊,片刻後說道:“二師兄回來了,他...還帶著一個姐姐。”

仁生啞笑,搖頭說道:“那是你二師兄的事情,你害羞什麽?”

話音落下,仁生不知道想起了何事,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認真說道:“這件事,你先且不要說與他人聽。”

一個相貌無奇,卻惹人無故心生好感,連嘴巴最惡毒的潑婦也罵不出髒字的和尚下了道明山,從南城門進城,穿過長安,又出城離開。

他的僧鞋洗的發白,極為幹淨,不忍踏野草,淤泥也不忍汙他,仿佛一塵不染的白蓮。

神國不見世人,神佛千萬記載於泛黃的舊紙上,其中有一佛也似他一般,名為仁生菩薩。

惜天下子民。也仁愛世間眾生。

便是仁生。

金石城到長安城之間,足足有七百裏的距離,大多是平坦開闊的地形。但前文便說過,這並不代表著沒有山。也曾提起過,某座山腰上在數月之前建起了一間簡易的木屋,住著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人。

十多年前王雪峰從雪原上走出來,在十萬大山中遇見了紅果葉和秦書恒,以一敵二勝之,從此他便奪下了兩人天榜第一與第二的名頭。

然而他並不關心自己的名字被列在天榜的榜首。因為在不久後,他在遊曆,看山看水的過程中,遇到了腰間別著酒壺,手中把玩著一隻簫的蘇雲。當日他在湖岸上,蘇雲在湖中央的木筏上,兩人對視,便不約而同出手。

兩人交戰,僅一招便分出了勝負。蘇雲沒有興致追殺,繼續譜著自己剛想出來的小曲,王雪峰身上沒有血跡,體內卻受了極重的傷,狼狽逃回了雪原中。

在很久的以後,比十年後兩人在道明寺山門前見麵更久的以後,有人問蘇雲一輩子瀟灑快活,最讓他後悔的事情是什麽。

蘇雲說其一,便是當年在湖上沒有殺了王雪峰。其二,便是在宮中沒有殺了南宮天聖。以至於後來付出了慘烈上無數倍的代價,才得以解決這兩個原本隨手便能解決的問題。

一念之上,便是主宰。主宰不是人,是聖人。聖人也有判斷錯誤的時候。

話說回來,十餘年的時間過去,王雪峰依舊在天榜之首,但恐怕連天機閣的人也不知道,他已然也成為了一位聖人。

他沒有重瞳,但他的目光看的極遠,比常人不知道遠上多少倍。他清晰的看見仁生從道明山的石階上走了下來,進了長安,又出了長安。

在王雪峰這次離開雪城之前,便受了大法師的意思,交代了兩個任務,其中一個便是刺殺道藏。

那夜黑袍神秘人與鐵金剛引千尺進了黑棋世界中,損耗其壽元,最後王河山前去支援,王雪峰殺上了道明山。可惜的是千尺沒有死,道藏也沒有死,於是他的這個任務便失敗了。

還有一個任務,王雪峰要將那名以陽星為命的人找出來,帶回雪城。最開始的時候他看出仁生年齡不足二十,境界卻匪夷所思到達了一念後期,他以為仁生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哪怕到了此刻,他還是這樣認為的。

四月中旬已過,長安城的桃花長出來了兩三片,還未到茂盛時。王雪峰放下手中的木雕,覺得心情格外愉悅,臉上罕見露出一個笑容,推開房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