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貧民窟外麵。

看到幼南路27號旁邊抄手店亮著的燈光時,陸渟才恍然想起他去找秋意北是為了帶他來這裏吃一碗抄手。

這家抄手店是整個貧民窟唯一一家飯館,價格比貧民窟外麵的不知道低了多少倍。這裏很多人過生日,慶祝節日都會來這裏,點一碗不到五塊錢的抄手,作為這一年對自己唯一的獎勵。

陸渟跟在秋意北身後進到這家店,兩人落座。

店裏隻有三張小桌子,和一張長條桌靠著右邊牆壁。斟酌了一下,兩人並排坐在了靠牆的長條桌前。

秋意北指指牆上被油煙汙染得發黑的菜單說:“你點,我沒來過。”

陸渟脫掉秋意北披到他身上的大衣,放到一旁的凳子上:“老板娘,來兩碗紅油抄手,我這碗還是不要蔥。”

陸渟和秋意北兩個人進來有一會兒了,都沒看見老板娘的身影,但是陸渟一喊,一個中氣十足的中年女人的聲音就從後廚傳來:“好嘞——”

不一會兒,兩碗飄著滿滿紅油的鮮肉抄手端到了兩人麵前。

“呦,你又來啦。”老板娘雙手在圍裙上抹抹,黝黑憨厚的麵龐笑著和陸渟寒暄。

陸渟:“嗯,我給老板娘你帶生意來啦。”

說著,陸渟抬抬下巴示意老板娘去看秋意北。

“哎呦,真是個標致的大帥哥啊。”老板娘笑開了花,毫不吝嗇自己雖然貧乏的詞語,卻發自內心的讚美。

陸渟聽了點了好幾下頭,還神秘兮兮地和老板娘說:“我——未婚夫,怎麽樣,帥吧?”

陸渟學著秋意北向晏燕介紹他的詞匯——未、婚夫,向老板娘介紹秋意北。

“帥!帥!”

陸渟此刻一臉的自豪,看在秋意北眼裏,讓他這個兩人話題的中心人物頗有些窘迫。

老板娘:“你們好好吃啊,不夠就說,第二碗打折!”

說完,老板娘繼續進後廚忙去了。

秋意北把辣椒油和醋的調料瓶往陸渟那邊挪挪,問道:“你經常來?”

“這裏的老板娘人很好,抄手味道也不錯,所以沒事兒就會過來一趟。”

陸渟撥開辣椒罐,拿起醋瓶,在自己的碗裏澆了好幾圈。紅油都快變成黑的了,他才停手。

一股撲麵而來的酸味中和了紅油辣椒的辛辣,隻是酸味都飄到秋意北這邊,有點嗆人。

秋意北瞧了一眼陸渟手上的動作,和臉上滿足的神態,沒說話,也學著陸渟的樣子澆了一圈醋,不過他點到即止。

拌了拌碗裏的調料,雖說味道並不驚為天人,但的確算得上好吃。

秋意北張嘴吞進一個,邊嚼邊看似不經意地問:“堂堂陸家養尊處優的二少爺,竟然還能知道貧民窟裏有這樣一家美食。”

陸渟手中的筷子一頓,已經夾住的抄手重新掉回了碗中。

秋意北見狀,用自己的筷子給陸渟夾起,送到陸渟嘴邊,繼續故意裝作無意地問:“怎麽了?在審訊室待太久,累了?”

陸渟緩過神,笑笑,就著秋意北的筷子張大嘴一口包住抄手。秋意北準備收回手,卻發現陸渟咬住了筷子,還一臉壞笑地看著他。

秋意北也掛上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還要未婚夫喂你?”

陸渟鬆開牙齒,飛快咀嚼嘴裏的那個抄手咽下,坐直上身:“好呀。”

秋意北側過身,端起陸渟的碗,剛要夾起一個抄手,忽然聽見陸渟語氣轉了一百八十度的聲音傳來:“你知道,這裏曾經有一個……”

陸渟頓了頓:“很美,很給人希望的名字嗎?”

秋意北的筷子也停了一下,下意識問道:“什麽?”

陸渟看向外麵,夜晚中貧民窟裏的梧桐樹隨風沙沙作響,今夜月光黯淡,梧桐葉早已與黑夜融為一體。

“梧桐裏。”

陸渟的聲音輕輕的,秋意北聽到從陸渟嘴裏吐出這三個字後,差點一同沉浸在那不明意味的情緒裏。

“這裏除了外麵兩排梧桐樹,沒有一丁點地方與‘梧桐’兩個字相配,久而久之,大家都用貧民窟來代替這裏的名字了。”陸渟深吸一口氣,回過頭的臉上又恢複了之前的笑容,“想去梧桐葉下走走嗎?”

秋意北回過神來,重新夾起碗中的抄手,道:“先吃完。”

從幼南路27號到貧民窟外麵有兩排高大繁茂的梧桐樹,隻是每個來到這裏的外來人,都會對貧民窟有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即使這兩排梧桐樹再怎樣顯眼,他們也不會認出這竟然是梧桐。

陸渟和秋意北並排走在路上,兩人時不時抬頭,看頭頂被梧桐葉遮擋得若隱若現的月光。

不知走了多久,兩人竟棄車而行,從貧民窟一路走上了梧桐大道。

梧桐大道下麵是平愚市唯一的一條江,也是最大的供水供電源,平愚市的發電大壩就在煙江的下遊。

陸渟從梧桐大道旁邊隱蔽的小路順著跑下,來到亂石堆積的煙江邊。秋意北緊隨其後,手裏攬著黑色大衣。

煙江名如其狀,江上煙霧縹緲,濕氣從江心蔓延到了岸邊,淡淡的腥氣充斥在鼻腔。

陸渟脫掉鞋子,挽上褲腿,踩著平整的一塊塊石頭,走進了岸邊淺淺的江水裏。他左右看看,尋到一塊幹燥的石塊,一屁股坐了下去。

秋意北跟在陸渟的後麵,見陸渟這些動作,他並未一起,而是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陸渟。

陸渟左側小腿上斑駁的疤再次吸引去了秋意北全部的視線。但是陸渟好似並不在意身體上的某處醜陋被誰看到,他挽左褲腿時的動作沒有一絲猶豫和停頓。

秋意北攥了攥手裏的大衣,走上前:“你以前每次過生日,都會來這裏玩水?”

陸渟擼起袖子的小臂搭在膝蓋上,搖搖頭:“也不算每次,小時候會來。”

“六歲前?”秋意北在陸渟身後一塊石頭坐下,不經意說。

“……是,是六歲前。”陸渟的語氣空****的,瞳孔被江水映得烏黑。

秋意北停了停,放下手中的大衣,從衣服內袋掏出一物,走到陸渟的左側,蹲下並伸出了雙手。

隻是,就在秋意北的手即將碰到陸渟布滿疤痕的左腳腕時,倏然停住了。

陸渟不解地去看秋意北。

秋意北重新站起身,走到了陸渟的右邊,將手中的東西係到了陸渟的右腳腕上。

陸渟側身去看,是一根有小手指一半粗的紅繩。

他剛要抬頭詢問秋意北,就聽秋意北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聽說梧桐裏有一個傳統,小孩子每長大一歲,媽媽都會在孩子的腳腕上係上一根親手編織的紅繩,這根紅繩會保佑這個孩子在新的一歲裏,平安健康。”

秋意北的聲音低沉,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

更是讓陸渟一瞬間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聽到了熟悉,卻再也未曾聽見的飽含愛意的聲音:“紅繩戴好啦,希望我們家寶寶在新的一歲裏,無病、無災,長得高高的!”

“你——”陸渟盯著腳腕上的紅繩,嘴角掀起一個苦澀的弧度,“竟然這麽了解梧桐裏。”

“我是一個秉持著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商人,地皮在我手裏,為了今後的利益,功課不會少做。除了不知道梧桐裏的名字,其他,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秋意北慢慢抬眸,緊緊盯著陸渟的後背。

江水或許在夏天就會比平時洶湧些,一陣一陣被風吹動的江水打到岸邊,濡濕了陸渟挽上去的褲腿。江邊不知名的鳥也被浪驚的盤旋而去,除了江水流淌的聲音,與鳥的驚鳴,此刻能聽見的,隻有彼此的呼吸聲。

就在這時,陸渟的手機響了起來。

陸渟剛接起電話,秋意北的手機也開始震動。

秋意北:“喂。”

兩人電話的另一頭都在說個不停。

片刻後,他們同時掛了電話,相視一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