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筋動骨一百天,陸渟已經能下地蹦蹦跳跳了,秋意北手上的石膏還打的結結實實。

陸渟坐在秋意北辦公桌的一角,一點不遮掩自己的幸災樂禍。淺灰色西褲完美貼合他的雙腿,亮色領巾恰如其分地點綴在陸渟的左胸口,趁得他的笑容別樣明媚。

陸渟今天這一身是秋意北給他準備的衣櫃裏最貴的一套。

他打開立式大衣櫃後,第一眼就挑中了它。

秋意北見狀,肉狠狠疼了一下,不過還是在陸渟試過並且誇讚秋意北審美真的不錯之後,按照這個風格又下單了五套。

“我的手可是為了救你傷的。”

“我的腳腕難道不是你甩到鋼琴上的?”

提起鋼琴,秋意北突然響起了那首風雨交加的鋼琴曲,問道:“那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陸渟愣了愣,低頭看不出情緒道:“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秋意北忽然反應過來,驚訝道:“難道是你自己作的曲?”

陸渟點點頭,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我最想學的專業,是音樂。”

秋意北猜到陸渟是被迫進的經管學院,但他沒有想到陸渟這樣一個在生意場上理智到變態程度的人,理想是藝術。

“看來,鋼琴買對了。”秋意北笑說。

他第一次去看他們的家時就疑惑大型家具還未齊全,為什麽最先安置好的會是看起來沒什麽用的鋼琴。

晏燕沒有回答他,隻是說,陸渟的家該有一架鋼琴。

陸渟的手機在此時響了起來,打斷了秋意北的回憶,和電話那頭的歐陽榮進行片刻交談後,陸渟說陸氏集團有點事,他先離開了。

秋意北點點頭,舉起自己打著石膏的手,搖了搖:“陸總路上注意安全,不送。”

陸渟哼笑一聲,轉身走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秋意北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無蹤,他給梁少澤打了個電話。

“你用的什麽理由支開的陸渟?”

梁少澤:“本少爺我別的本事沒有,撒潑無賴還是在行的。找幾個道上的小混混去陸氏集團鬧一鬧,挺簡單的。”

秋意北無奈笑道:“我就知道。”

梁少澤:“行了,接你的人快到你們公司了,你速戰速決啊,陸渟精得跟個狐狸似的,別被他聞著味兒也追去療養院了。”

秋意北:“知道了,謝了。”

陸家的療養院坐落在離梧桐裏不遠的位置,那裏山清水秀,遠離市區,是個休養生息的絕佳地段。

怪不得寧家對這條療養院產業線很看重,不過寧家看重的另一個原因,大概和他們家的隱秘有關。

那支在梧桐公館302撿到的錄音筆,秋意北還留著,並且十分不“君子”地聽完了全部。

梁少澤派來的司機將秋意北放到療養院門前,一句話未說將車開出了幾百米遠停下。

秋意北下車後,望著與幼南路27號同樣建築風格的療養院,心頭沉了沉。

療養院的一樓大廳有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在護工的攙扶下進行著簡單的活動。

秋意北目標明確,直奔檔案室。

“傷殘科室在三樓。”一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頭也不抬地對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秋意北說。

“陳大娘,陳護工?”

陳大娘抬起了她無力的、幾乎黏連在一起的眼皮,深深看了秋意北一眼,然後說:“我不是什麽護工了,現在是檔案室管理員。”

“十七年前,您還是護工,並且隻照顧過一個人,準確來說,是一個六歲孩子。”

渾濁暗黃的眼球猛地射出精光,陳大娘立馬站起來,盡管微微佝僂著背但也仿佛有著千斤的力氣,要把秋意北從門裏趕出去。

秋意北不敢與陳大娘過度推搡,隻能邊退邊說:“我知道,您是個心善的人,他是您護理的第一個病人,從那之後您主動辭職,不再做護理的工作。您看顧了他整整半年的時間,這半年他都經曆了什麽,您一定很清楚。我來不是為了打探某人讓您嚴守的秘密,我隻想知道,他的腿傷是怎麽造成的,他為什麽從療養院出去後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眼看就要被陳大娘徹底退出去,秋意北口隨心至:

“——我愛他!”

最後三個字,秋意北幾乎是沒有猶豫,更是不抱任何希望喊出來。

也恰恰是這最後三個字,令陳大娘推秋意北的動作倏地一停。

“你是……那個孩子什麽人?”

“丈夫,我們結婚了。”秋意北拿出了結婚證。

陳大娘接過結婚證,湊近了又拿遠,似乎還是看不清,她使勁揉揉眼睛,拿起桌上的單片老花鏡,放到結婚照的上方。

陸渟如春風一般的笑容透過鏡片放大,陳大娘看了許久,眼角溢出了些許淚珠。

她用手腕抹掉,也笑了,不過笑後是長長的歎氣。她轉身說:“進來吧,把門關上。”

秋意北趕緊進來,關上門,落了檔案室的鎖。

一家專收孤寡老人的療養院,沒什麽資料需要存,無外乎就是老人的病例與基本資料,所以檔案室不大。又因為房間坐落在陰涼的東北角,還有些壓抑。

秋意北瞅了瞅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呼吸不禁有些急促,不過還能堅持,所以他聽從陳大娘的話,坐到了她對麵。

“你想知道什麽?”

秋意北趕緊說:“所有,一切。”

陳大娘點點頭:“那個孩子挺好的,心善,隨和,堅強。他被關在房間裏,不許出門,別人也不許進。我和他的接觸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麽多,那個人也不讓他和其他人有太多的接觸。”

陳大娘娓娓道來。

秋意北知道“那個人”指的就是陸正庭,繼續聽了下去。

“那孩子剛來的時候,說是從車禍裏救出來的,但其實渾身上下一點傷都沒有,就是看著有些深沉,不愛笑,不愛說話,不像是個隻有六歲的孩子。我每天給他送飯,他都會說謝謝,其他一句話不多說。”

“不過畢竟還是個該在媽媽懷裏撒嬌的年紀,再成熟也禁不住幾個星期不和人說話,他開始叫我陳大娘,會和我打聽樓上那位瘋了的夫人的境況,有時還會用些小聰明幫我反抗院裏其他同事對我的欺負。時間長了,我也就挺喜歡這個漂亮聰明的小男孩,會給他多做道肉菜,多盛點飯。”

陳大娘提及此,嘴角露出些慈祥的笑,繼續說:

“我本以為這孩子會繼續維持這個狀態一直待在這裏,可是有一天那位來了,之後我有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他,再見到,就是左腿被燒得不成樣子。從送飯的小窗口往裏瞧,他整條小腿都流著膿,身子底下的床單都泡黃了,小臉也白的沒人樣,還沒日沒夜發著高燒。”

秋意北閉了閉眼睛,想要把陸渟左腿傷疤的畫麵從腦海中丟走,但無濟於事。他重新睜開眼睛,努力平複逐漸加速的心跳。

聽陳大娘繼續說:“我和那位說,讓我進去照顧這孩子,他不同意,每次隻有醫生可以進去給他換藥,打針。他昏迷了半個月才睜開眼睛。他剛睜眼,我就叫了他一聲,他從進到這間療養院就沒笑過,但當我叫他,他看清是我之後,就笑了。”

陳大娘長吸一口氣,背更佝僂了:“從那以後,我送飯,取換洗衣物都不被允許靠近那扇門了,也就每次遠遠地能從小窗口叫叫他,每次叫,他都會衝我笑。接下來直到他傷好離開療養院,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和他說話,他隻是每天對我笑。那段時間,我真的擔心這孩子瘋了。”

沒瘋,陸渟不會瘋。秋意北在心裏說。

“後來,我女兒來看我,她當年才剛滿二十歲,年輕好看,被療養院當時的院長色眼熏心瞧見了,就對她做了不好的事,我現在這雙快瞎的老眼就是那時候哭的。這孩子離開療養院的時候,我都沒心思送送他,但他突然過來抱了抱我,趴在我的耳朵邊,對我說他屋子裏有監控,有很多。”

“我一開始不明白,後來去收拾那間屋子的時候,還真的發現了一個隱形監控攝像頭,衝著的方向就是那混蛋院長對我女兒做那種事所在的樹林。我激動地把所有監控都拆了下來,一個一個看,發現了證據,把那混蛋送進了監獄。我本來,還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這孩子的腿是怎麽傷成那樣的,但是十多年前的監控攝像頭,存不了多少視頻。”

“監控的存儲卡現在還在嗎?”秋意北趕緊問。

陳大娘往櫃子角落看:“都在那裏了,落了一層灰,你想看的話,這台電腦你可以用。”

“他……”秋意北突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當時入院時,登記的名字是什麽?”

他想知道陸渟真正的名字,不是陸渟,不是62號。

陳大娘搖頭,“沒有,是空著的。”

“你要看的話,我出去給你守門。”陳大娘又說。

“謝謝您。”秋意北語氣低沉。

“替我和他說聲謝謝吧,沒有他,傷害我女兒的人不會得到報應。也還請你再幫我給他帶句話。”

“您說。”

“如果不是真心想笑,就不要笑了,心裏會不舒服的。”陳大娘說完,出門去了。

秋意北望著陳大娘佝僂的背影,久久呆坐未動。最後是手機的鬧鍾喚醒了他,不能再耽擱時間了。

他站起身,從陳大娘指給他的角落掏出了一個木箱子,一打開,密密麻麻的攝像頭讓秋意北的手頓在了箱子上方,一眼掃過去,足有幾十個。

秋意北向其中一個攝像頭慢慢伸手,外麵突然響起“砰”的一聲。

檔案室的門本來不是關嚴的,因為有陳大娘在外守著。

可是聲音響起的下一秒,檔案室的防盜鐵門突然重重闔上,屋內的燈全部同時熄滅,本身連五平米都不到的小房間立刻漆黑一片。

秋意北的呼吸瞬間加速,心跳直逼人體最高承受能力,冷汗一簇一簇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他的四肢霎時無力,直往後倒。

曾在監獄內被人用凳子砸開後腦皮膚,然後被扔進暗無天日的狹小廁所的記憶波濤洶湧般襲來。

後天造成的幽閉恐懼症是秋意北最大的弱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的間隙,秋意北拚命思考,他這個連梁少澤和晏燕都不知道的弱點,究竟是誰,能對他這麽了解,一擊斃命。

再怎樣保持冷靜,人體還是對抗不了生理本能,秋意北的眼前陣陣發黑,心髒持續性**,他馬上就要喘不過氣來了。

“陸渟——”秋意北張張口,最後隻能用氣聲,念出這兩個字。

下一秒,一縷光從門縫外鑽了進來。

——

“混混鬧事你怎麽也要特地叫我過來?”陸渟不解地問歐陽榮,以歐陽榮的能力,這些混混找茬根本不算什麽。

歐陽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警惕地看看周圍,示意陸渟借一步說話。

陸渟蹙眉,跟著歐陽榮來到一邊。

“陸總,這些混混好像是梁少澤找來的。”

“他要做什麽?”

“還不清楚,不過其中一個混混我可以確定,他在梁少澤的生日宴上出現過,算是梁少澤不怎麽正經的朋友之一。”

歐陽榮的記憶力陸渟是十分敬佩的,自然也信得過,歐陽榮說確定,那這張臉就一定出現在了梁少澤的生日宴上。

陸渟思索道:“梁少澤想把我從秋意北身邊引開?”

歐陽榮點頭:“我也是這樣猜測的,所以才將您叫回來。”

陸渟不解,“理由。”

“您教過我們,找不到對方目的時,可以讓對方的計劃初步達成。”

陸渟微微瞠目,繼而笑道:“不愧是你。你在我身邊隻做一個秘書,真的大材小用了。”

稱讚過後,陸渟嚴肅起來:“秋意北現在在哪兒?”

歐陽榮說:“我也考慮到秋總的安全問題,所以在給您打電話之前,已經派人時時刻刻跟在秋總身邊了。您離開南飛地產之後,秋總就上了一輛車,現在車停在了北郊貧民窟的療養院位置。”

“北郊療養院……陸氏補償給寧家的那家療養院?”

“是。”

得來肯定的答案,陸渟雙拳霎時攥緊,修剪整齊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手心,血絲絲縷縷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