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

“阿禽阿禽!你在哪兒呢?”鑼鼓喧天的戲樓後台,一位少年風也似地穿梭在繁忙的化妝間裏,大夥兒正匆忙地扮著妝呢,少年這一闖,把武生的靠旗給撞翻在地,氣得武生掄起□□追著他跑:“穆青城!你這臭小子!怎麽一天到晚來這兒犯渾!小心我跟你爹告狀,讓他給你關禁閉!”

穆青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家那長胡子老爹,聽到武生這般威脅,少年匆忙回頭求饒道:“對不起了阿山哥!求您別告訴我爹!”

叫做阿山的武生也不是真要跟一小孩兒計較,不過是想口頭給個教訓把了,他沒追幾步就停了下來,還得趕緊把靠旗係上,台上就快輪到他上場了。

穆青城繼續泥鰍似地在化妝間滑來滑去,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找到了那個花旦扮相的孩子:“阿禽!你原來在這兒啊,找了我半天!”

那孩子白了他一眼,開口卻是清亮的少年音:“都跟你說了,不要再叫我阿禽了,師父給我取了新名字,叫梧桐雨,你怎麽老是記不住?”

阿禽出生在尋常的農家,父母都是大字不識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能給孩子取什麽雅致的名兒?比起阿貓阿狗,阿禽都算得上好聽了。不過在這梨園行裏頭,要想出些名氣,總得取個文氣旖旎的藝名,得叫人印象深刻,品著唇齒留香才行。

“行了行了,你一個配戲的小花旦,叫這麽裝腔作勢的名字作甚?還是阿禽叫著舒坦。”一個被千嬌萬寵養大的少年,情商也不會高到哪去,這一番話說來實在不太好聽。

果不其然,阿禽氣得直想狠狠瞪他一眼,卻無奈正勒著頭呢,這一瞪非但不凶不狠,反倒是嬌俏可人,風情萬種,倒像是給人家拋了個媚眼兒。阿禽在化妝鏡裏瞥到了自己的模樣,更加惱了幾分,反駁道:“師父說了,等我大一些,就讓我演青衣!”

雖說花旦功力到了也能演主角兒,但阿禽打小入這梨園行,就是奔著青衣去的,一顰一笑顧盼生輝,一起一承幽咽婉轉,倒不是想成什麽名角兒,他是真喜歡青衣。

穆青城見對方跟個炸毛小貓兒似的,連忙順道:“好,好,阿禽要當青衣便當青衣,反正我都喜歡!”見阿禽臉色稍緩,穆青城連忙獻寶似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玩意兒來:“阿禽,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阿禽還是孩子心性,他好奇地湊上去看了一眼,方才的不愉快就全然拋之腦後,隻剩下由衷的驚喜:“呀!小泥人!”

阿禽欣然從穆青城手裏接過花旦模樣的小泥人,細細端詳了起來,隨即他驚訝道:“這,這不是我嗎?”掌心的小泥人扮相可愛,眉宇間還帶著活靈活現的青澀,這是阿禽上台演的第一個角色,沒幾句唱詞的小丫鬟,當時阿禽太過緊張,自己都不知道擺了什麽樣的表情,可穆青城卻記得清清楚楚,仿佛鐫刻在了心裏。

穆青城見阿禽把小泥人寶貝似地捧在手裏,頓時喜笑顏開,其實他捏了一模一樣的兩個小泥人,一個送給阿禽,一個留在自己身邊珍藏,想他的時候,就對著泥人說說話,自言自語間,滿是少年人的傻氣。

阿禽天資本就過人,再加之平日裏練功廢寢忘食,跟不要命似的,師父看了憐惜動容,總把最好的機會留給他。雖然師兄弟間偶有閑話,但人家是憑著常人無法忍受的刻苦才得到的好資源,閑話也就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短短幾年間,阿禽不光轉演了夢寐以求的青衣,還在紫陽及周邊幾個鎮子裏混出了不小的名聲。除了阿禽自小待著的望川閣外,周邊的其他戲樓也爭相請他出場,堂會的邀請函也跟雪片似的源源不絕。

梧桐雨,梧桐雨,見了這位當紅的名角兒,大夥兒都尊稱一聲“雨老板”,行內行外,再沒人記得他本來的名字。除了穆青城,私下見麵,左右無人時,還會親昵地喚他一聲“阿禽”。

穆青城的父親是遠近聞名的道具師傅,戲樓的那些道具行頭,鄉戲巡遊用的花轎人偶,甚至是大家族祭祖用的紗幔彩幡之類,他都能給人做出來,價格公道,品質又是一流,在鄉鄰間的口碑和人緣自然是好得很。

穆青城手巧人機靈,不出幾年就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不光能幫父親分擔活計,也能自己獨立接活了,名角兒雨老板的行頭,就全是穆青城置辦的。

雖說穆青城手藝不錯,但畢竟還年輕,比他有經驗的師傅比比皆是,都爭著搶著給雨老板做行頭,但雨老板就是鐵了心地找這麽一個從業不過幾年的道具師。他有私心,他想有多一些的機會見到穆青城,想再聽他叫自己幾聲“阿禽”。塵世紛紜,浮華萬千,回首看來,終究還是故人最解意......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西洋傳來的電影和新式舞台劇的風靡,傳統的戲曲日漸式微,年輕人都追捧起了羅曼蒂克的電影藝術,紛紛效仿裏頭的主角,換上了西裝小洋裙。

曾經光鮮非常的名角兒,也漸漸無人問津。戲樓的觀眾越來越少,雨老板也隻好放下身段,靠接一些大大小小的堂會過活。昔日的朋友見雨老板勢頭不再,紛紛轉身離開,幹脆又無情。自始至終都陪伴在他身邊的,也隻有一個穆青城。

就在雨老板和望川閣困頓潦倒的時候,有一位縣城裏來的呂先生向他拋出了橄欖枝,呂先生承諾,可以邀請他出演新式的舞台劇,甚至可以斥巨資投拍電影,讓他出演主角。

這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雨老板本想著,演電影便演電影吧,隻好能多些收入,維持望川閣繼續生存下去,總有一日還能回到這戲台上,重新扮回青衣。

為此,雨老板又和這位呂先生接洽了幾次,商討相關的事宜,然而有一天,兩人之間不知發生了什麽,談話不歡而散,雨老板甚至大發雷霆,把呂先生給轟出了望川閣。

當天晚上,雨老板黑著臉離開望川閣,回到了鎮南的私人公館之中,遣散了家裏所有的助手和傭人。好事者見狀,猜測這雨老板許是打算放棄戲曲,到別地去另謀出路了。

卻不料,深夜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把整座公館燒了個幹幹淨淨。而雨老板則喪生於這場大火之中,屍骨無存......

穆青城的家在鎮北,等他聽到消息,拚了命似地趕到雨老板的公館時,那兒已經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

穆青城跟瘋了似地在廢墟裏一通亂刨,猶有餘溫的磚石碎片在他手上燙出一個又一個的燎泡,可他仿佛渾然不覺一般,似乎是要把每一塊磚石都翻個遍。

救火隊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勸道:“年輕人,放棄吧,火勢太大了,全燒光了,指不定連骨頭都燒成灰了,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不信!我不信!阿禽他一定不會丟下我的!不會的......不會的!”穆青城神情恍惚地跪在廢墟裏,手上翻找的動作絲毫沒有停下。救火隊的人苦勸不得,也隻好搖了搖頭先行離開。

可諷刺的是,就在公館燒成灰燼後不久,天上突然落下一場瓢潑大雨,把廢墟裏的灰燼衝成了一灘灘黑泥。公館不遠處夾道的梧桐樹落葉,隨著雨水一起,飄進了這片廢墟之中......

山前一陣梧桐雨,落花驚斷山禽語。

穆青城跌坐在碎石瓦礫之間,將那片梧桐葉捧在掌心,他的淚水混在了雨水裏,嚎啕的哭聲也被驚雷淹沒。

梧桐雨,梧桐雨......可我多希望你還是那個青澀膽怯的小花旦,為了一個泥人喜笑顏開的阿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