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一個計劃和兩個盟友

接下來的幾天,巫承赫都在半昏半醒間度過,他依稀知道自己回到了加百列,在醫院裏,有很多醫生為他會診。但他的意識一直是模糊的,初潮之後好不容易控製起來的意識雲,因為那個向導的攻擊變得極其不穩定,像個試圖蘇醒的猛獸一般蠢蠢欲動。

真正醒來已經是一周以後,巫承赫睜開眼,第一次發覺自己的視野是清晰的,沒有白霧,沒有重影,甚至能看清窗簾上的花紋。

五感終於平複,大腦中的喧囂稍微安靜了一些,巫承赫深深吸氣,感覺自己重又回到了人間,不禁深感幸運。

“你醒了,夏裏先生。”艾娃穿著第一醫院的醫生製服,笑吟吟地將一瓶怒放的康乃馨放在他的床頭,“統帥送來的,他一直在盼著你康複呢。”

“哦,謝謝。”巫承赫開口,發現喉嚨腫痛,幾乎說不出話。艾娃用棉簽沾著清水給他潤了潤嘴唇,又用小勺給他喂了兩口水,道:“你太虛弱了,不要說話,好好休息。”

意識雲還在試圖膨脹,巫承赫有些眩暈,清水下肚,幹嘔了兩下,喘息道:“艾娃,他、他們呢?他們怎麽樣?”

艾娃知道他在問誰,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但馬上展開一個笑容:“你是說陳苗苗陳先生嗎?他很好,骨折已經在恢複了,血管也做了修補。他說是你給他做的急救,夏裏先生你太厲害了,連骨科專家都佩服你的正骨技術呢,要不是你,他很可能會落下後遺症。”

“哦,他沒事啊,那就好。”巫承赫勉強勾了一下嘴角,問,“金軒呢?”

艾娃沉默了,坐到他床前的椅子上,輕輕拉起了他的手:“夏裏,你還很虛弱,睡一會好嗎?”

巫承赫思維有些混亂,但直覺她表情不大對,追問道:“他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他是不是受傷了?”

“你別激動。”艾娃按住他的手,“聽我說夏裏,他們還在找他,統帥派人去了小行星,在地表展開地毯式搜索,他們一定能找到他的。”

“什麽?”巫承赫大腦一片空白,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喃喃重複她的話:“在找他?搜救?去地表……不不,他跟我在一起,他在空間站,為什麽要去地表找?他為什麽沒跟我一起回來?伊萬諾夫沒救他嗎?”

“夏裏。”艾娃哀傷地道,“出了意外,你和陳先生的救生艇剛剛離開,空間站就再次受到了炮轟,機甲建立的救援通道被打壞了,兵長沒能把金博士救出來。”

巫承赫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半天才喘過來一口氣,聲音卻開始發抖:“你說什麽,他沒有獲救,他被落在空間站了?還遭遇了炮轟?”

連接在他身上的醫療儀器發出刺耳的蜂鳴聲,提示腦波、心率和血壓都超出了正常值。艾娃嚇了一跳,立刻給他配了一支鎮定劑,“你別著急,夏裏先生,金博士的遺體還沒找到,也許他還活著,統帥已經讓人去搜救了。”說著輕輕按住他的頭,尋找他的頸靜脈。

“不!他明明就在我後麵,怎麽會……放開我,我要見伊萬諾夫,我爸爸呢?叫他來……”巫承赫頭暈目眩,抓著她的手試圖阻止她,但因為過度虛弱,掙紮了兩下就被按倒了。冰涼的鎮定劑打進他的頸靜脈,他漆黑的瞳孔收縮了兩下,散開了,整個人變得迷離混沌,語無倫次地道,“救救他,不要……我要去救他,讓我……”

藥效很快發作,他癱軟在病**,漸漸閉上了眼睛,陷入不安的昏睡。

“可憐的孩子。”艾娃悲哀地看著他,替他蓋好被單,輕撫他柔軟的短發,“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過去的。”

巫承赫睡得極不安穩,意識雲躁動不安,整個人像是被魘住了一樣,時而感覺自己躺在**,時而感覺自己已經起來了,時而又發現自己還飄在太空裏,穿著宇航服,金軒就在不遠處的實驗艙工作。

耳畔傳來悠揚的口哨聲,時遠時近,是那首《抹香鯨之海》,巫承赫聽著聽著,忽然想哭,哽咽著和他一起哼唱出來。

“夏裏。”一隻溫熱的大手蓋在額頭,巫承赫迷茫地睜開眼,慢慢看清眼前的男人。漢尼拔坐在床沿上,擔憂地看著他,用柔軟的毛巾替他擦拭額頭的冷汗。

“你來了。”巫承赫渾身無力,大腦混沌,顫抖著抬起手抓住他製服衣角,“金軒呢?找到了嗎?”

漢尼拔的眼神十分深邃,他淡淡歎了口氣:“聽我說夏裏,大家都盡力了。”

巫承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幻聽了:“不不,他就在我後麵,他那麽強,他不會……爸爸,救救他!叫人去找他,我不相信……”

“噓……”漢尼拔輕輕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安靜下來,“搜救隊已經找了他一周了,從空間站到地表,上千人展開地毯式搜索,都沒能把他找到。七天了,小行星環境惡劣,沒有供給的情況下沒人能活那麽久。”

巫承赫張著嘴,完全不相信這是真的,那個死纏爛打的殺馬特,那個信誓旦旦要保護他的蠢貨,為什麽就這麽沒了?他不相信,不相信!

“我今早已經上報總統,一個小時前總統發布了訃聞,宣布金軒去世。”漢尼拔看著兒子毫無血色的麵孔,幽深不見底的黑眸,心底隱隱作痛,但同時又有一股邪惡的情緒蔓延出來——該死的,那個人終究還是在他心裏留下了痕跡,真是不可饒恕!

巫承赫感覺自己躁動的意識雲像颶風一樣翻滾膨脹,似乎要將他的理智吞沒,他掙紮著抓住了漢尼拔的衣袖,想要懇求他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醫療儀器忽然發出尖銳的蜂鳴,提示他的體征已經到了危險邊緣。

“哭出來吧,寶貝。”漢尼拔沒有叫醫生,而是輕輕抱起了兒子瘦弱的身體,將他攬在懷裏,輕輕拍他的背,“哭出來,一切都會過去的。”

巫承赫本能地抵製這個消息,他哆嗦著推漢尼拔的肩膀,用力推他,卻被他緊緊抱在懷裏。漢尼拔的懷抱堅硬而冰冷,製服的紋路硌痛了他的皮膚,精致的肩章讓他覺得寒冷,一切都與金軒那樣不同。

“不!”巫承赫深呼吸,竭力屏住眼淚,他發著抖,抓住漢尼拔的衣服,單薄的手背暴起淡青色的血管,“我不相信!”

“噓,都過去了。”漢尼拔撫摸他柔軟的頭發,將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口,聽到他瀕臨崩潰的聲音,心中不知為何反而泛起一絲快意。他想象兒子在自己懷中哀哀哭泣,想象他的眼淚濡濕了自己的製服,然而當他鬆開手,卻驚訝地發現巫承赫根本沒有哭。

巫承赫眼眶通紅,眼淚蓄在眼瞼裏,像有光芒在閃爍,但他忍住了沒有哭,隻是大口吸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蜂鳴聲漸漸緩和,直至消失,巫承赫鬆開手,緩慢地躺下去,閉上眼睛,良久,沙啞道:“遺體還沒有找到嗎?”

“是的,小行星地貌很複雜,有很多沼澤和叢林,還有一些猛獸,時間太久,我們不敢肯定他的遺體還是否存在。”漢尼拔看著兒子虛弱的麵孔,心底的驚訝悄悄蔓延,握住他冰冷的手,道,“夏裏,請你理解我,我不能為了一個人的遺體讓那麽多人去冒險,即使他是你的朋友,總統的弟弟。”

巫承赫的指尖神經質地抽搐著,但他很好地控製住了自己,點了點頭:“是的,爸爸。”

他太懂事,太理智,漢尼拔有一種奇特的無力感,又有一種發現寶藏般的欣喜,握著兒子的手,一種酥麻的感覺從指腹傳來,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愉悅。

巫承赫靜了一會,睜開眼,道:“謝謝你告訴我實情,我很累,想睡一會。”

“好的。”漢尼拔親吻他的額頭,將燈光調暗,溫柔道,“睡吧,我還有公事要處理,稍後來看你。”

漢尼拔走了,房門關閉,整個空間都安靜了下來。巫承赫翻了個身,將臉埋在枕頭裏,眼底那汪水終於無法控製地滑落下來。

水滴落在枕頭裏,很快就被吸幹了,隻在枕套上留下淡淡的痕跡,巫承赫想起那天在空間站,他看著b區被毀,所有人葬身火海,也曾為他們流了眼淚。但那是不一樣的,那時候他還有鬥誌,還有勇氣,因為金軒還在他身邊。現在金軒沒了,他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卸掉了似的,整個人連手指都不想再動一下。

那是唯一一個,可以跟他分享秘密的人,哪怕他不是自願的,哪怕很多時候那家夥都很討厭……

巫承赫並不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躺了一會,他漸漸冷靜下來,坐起來擦了把臉,然後打開了自己的個人智腦。

總統的訃聞已經發出來了,非常簡單——阿斯頓大學在讀博士金軒,在與加百列基礎學校的合作項目中遭遇恐怖襲擊,不幸遇難,終年二十四歲。阿斯頓大學茲定於三日後在敦克爾首都公墓舉行追悼會,因遺體尚未尋回,暫不舉行葬禮,等尋回後,遵照死者生前遺願,捐獻給阿斯頓大學醫學院。

下麵是金軒簡單的履曆,因為太過年輕,履曆很短,無非是求學經曆,和一些學術、藝術方麵的成就。末尾簽著總統的名字:金轍。

巫承赫胸悶得厲害,心髒一抽一抽地疼。他努力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開始搜尋這次事件的相關報道。雖然金軒遺體尚未尋回,軍方封閉了大多數消息,但還是有少量信息流傳了出來——原來襲擊他們的是自由革命軍殘部。

數月前漢尼拔的“四分衛”艦隊協助第二集團軍對自由革命軍展開圍剿,令他們元氣大傷。一個月前,圍剿進入尾聲,漢尼拔將“四分衛”調回,誰知第二集團軍疏於防範,竟讓一支小型艦隊逃出了包圍圈,躍遷至加百列軍港附近。

經過圍剿戰,自由革命軍殘部對漢尼拔恨之入骨,得知巫承赫要離開加百列去小行星做實驗,便兵分三路,一路直擊空間站,一路阻擋巡邏隊,一路牽製前來救援的近衛軍先遣隊。當伊萬諾夫的人擺脫牽製趕到空間站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整個空間站隻剩下三個幸存者。

巫承赫和陳苗苗獲救以後,襲擊者對他們藏身的艙室發動攻擊,實驗室起火,金軒被封鎖在裏麵,伊萬諾夫認為營救他的希望太過渺茫,而當時巫承赫的情況又極端危險,便決定先送兩名傷員回加百列,再帶人回去搜救。

當先遣隊返回空間站時,殘餘的襲擊者已經被隨後趕到的巡邏隊全殲,雙方會和後,組成了一個臨時搜救隊,搜查了整個空間站,沒有發現金軒的屍體,但發現有一個破損的逃生艇不見了。於是他們又登6小行星,對逃生艇可能降落的地點進行了地毯式搜索,當天就發現了墜毀的逃生艇。但七天過去了,他們始終沒有找到金軒的影子。

小行星地麵環境極端惡劣,沒有給養人類連三天都活不下去,七天以後,搜救人員一致認為金軒已經死亡,申請放棄搜救,漢尼拔無奈批準。

關閉全息屏,巫承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切,原來都是因為自己。

自由革命軍殘部的目標,原來是他。

從五月花號,到蚱蜢空間站,一切悲劇的根源,都是他。

巫承赫躺倒在枕頭上,用小臂擋著眼睛,他幾乎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那麽多人的死,都是因為他,金軒下落不明,也是因為他……為什麽,為什麽他會有這樣一個無奈的身份,為什麽,他是漢尼拔的兒子?

雖然他隻是一個穿越者,並非這個身體的本尊,但強烈的內疚感仍舊讓他輾轉難眠。艾娃給他打了鎮定劑,無濟於事,整個晚上,巫承赫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腦子裏全是遇難者的影子,那些平時他不太注意的人,麵孔都變得特別真實,仿佛要刻在他腦子裏一般。

尤其是金軒,他幾乎一閉眼就能看到他,他微笑的樣子,狡黠的樣子,高高在上的樣子,耍賤賣萌的樣子……

耳畔一直回響著若有若無的口哨聲,是那首《抹香鯨之海》,一遍又一遍,像是有個妖精一直在他的耳朵眼裏唱歌,趕都趕不走。

天蒙蒙亮的時候,巫承赫終於扛不住打了個盹,結果夢裏又見到了金軒。他夢見金軒和他的巴巴裏獅子站在一個長滿黑色枯藤的懸崖邊,猛烈的風吹起他的長發,將獅子的鬃毛吹得如火焰翻卷。

然後他們一起掉了下去。

“啊!”巫承赫猛的驚醒,一下從**跳了起來,他大口呼吸,發現自己的睡衣從裏到外都濕透了,全是冷汗。

夢裏的景象回**在腦海裏,巫承赫確認自己沒有去過那個山崖,但夢中那地方的環境卻是那麽清晰,仿佛他親眼看到過一般。

不行,不能就這麽放棄!他心頭忽然浮上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去小行星!

已經七天了,不對,現在是八天,越往後拖,金軒生還的希望就越小。巫承赫坐在**激烈地思考著,忽然覺得大腦無比清明,數天以來那種混沌迷惘的感覺一掃而空,意識雲重新回歸平靜,仿佛大海般沉靜深邃。

他整個大腦都像是升級了,思緒異常清晰。

光憑他一個人不可能到達小行星,必須得有飛船,但他這個樣子,漢尼拔是不會讓他跟搜救人員去的,單獨要一艘飛船,更加不可能。

他在學校裏學過飛船駕駛,那是高年級生的必修課,可他隻上過模擬機,沒有實飛過,所以如果真的要找一艘飛船,必須是高度智能化的,最好是最新型號,內部有生化機器人協助駕駛。

這種高端貨,在加百列軍港,除了漢尼拔,就隻有一個人能弄到了。

巫承赫掀開被單,下床的時候晃了一下,在**躺了八天,他都快不會走路了,但頭腦中那個目標卻異常清晰,清晰得讓他能忘記身體的虛弱,僅憑意誌便能支撐下去。

他在地上站了一會,感覺自己可以了,深呼一口氣,緩步往陳苗苗所在的病房走去。

新聞上說,第三集團軍星將蓮娜·**娃已在兩天前抵達加百列軍港,看望兒子。第三集團軍是高度智能化機械部隊,艦艇世代比漢尼拔的嫡係軍隊也差不了多少,他們一定有智能艦停泊在外環軍港。

陳苗苗是金軒的死忠粉,他一定不會不管king神的死活,隻要說動了他,一切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