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夫人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被宣一揚話裏的殺意嚇得止不住身上的顫栗,她再無方才囂張的氣焰,隻說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即便是宣國公家的小公爺,殺人也要償命。”

這話本是想震懾一下宣一揚,人活在世上總要有所忌憚,可卻反而提醒了宣一揚——宣國公家雖大不如前,可總有開國元勳的底子在。

鐵卷丹書可抵上自己的一條命。

宣一揚行事愈發肆意了起來,踩在鎮國公世子張奇參胸膛上的力道便更重了幾分,隻見他提著銀劍在張奇參頸間的脈搏處比劃了幾下,尖利的鋒刃擦過他喉間的肌膚,幾乎下一秒便要紮刺而入。

藏在角落裏的龐氏等人皆是不敢拿正眼去看廳中央的這幾號人,生怕多瞧了兩眼,那小煞神便挖瞎了她們的眼。

癱軟在地的武氏瞧著地上不成人形的張奇參,一顆慈母心仿佛被人扔在油鍋裏滾了一遭一般。

她膝行著上前,跪在宣一揚腳邊苦苦哀求道:“揚哥兒,他好歹是你的姐夫,你不看僧麵看佛麵,總要顧忌些你姐姐的顏麵吧。”

她不提宣一綺便罷了,如今貿然提及不過是在火上澆油罷了。

宣一揚果真赤紅了雙眼,上前一步緊緊掐住了武氏的喉嚨,眸子裏一半是深切的恨意,一半是不加掩飾的傷心:“姐夫?就他這樣的孬種也配做我姐夫?我姐姐嫁到你家五年,上至孝順雙親下至善待妾室,可有半點做得不好的地方?他見一個愛一個也就算了,竟還捧出個惡毒的蠢婦來,那般折辱踐踏我姐姐,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要你們斷子絕孫。”

宣一揚說到“斷子絕孫”四個字時已是咬牙切齒,滔天的恨意從唇舌間溢出,激得那如夫人忍著痛意跑上前來捶打了宣一揚掐住武氏的雙手,並罵道:“你這個瘋子。”

宣一揚憤而將如夫人一把推開,又鬆開了對武氏的桎梏,轉而一把將地上如一灘爛泥的張奇參拎了起來,肆意地笑道:“要麽我殺了他,要麽讓這個賤妾用命給我姐姐賠禮道歉,夫人,你要怎麽選?”

龐氏等貴婦人聽了這話俱是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卻沒想到宣一揚也會用這樣殺人誅心的謀算。

武氏必是舍不得殺了自己的嫡親兒子,可若是殺了如夫人,便是堂而皇之地與宮裏的如貴人作對,也迫不得已和宣一揚成了一丘之貉。

龐氏忍著懼意向花廳中央的宣一揚投去疑惑的眼神,滿京城皆說這宣國公家的嫡長子是個隻會舞刀弄槍的莽夫,連販夫走商都要比他聰慧些。

可觀他今日的情狀,先是領著人將內院團團圍住,又直搗黃龍地抓住了武氏的行蹤,再到揪出如夫人、綁來張奇參,一應行動皆透著些成算在。

可若要說他聰慧,他既是敢在鎮國公府鬧上這一場,便是將自己的性命別在了褲腰帶上,還會連累整個宣國公府,這是蠢材才會做的事兒。

龐氏看不懂宣一揚,卻聽得另一頭的武氏脹紅著臉重重地咳嗽了幾聲,而後指著如夫人罵道:“你究竟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兒?還不快給我如實招來。”

如夫人已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見武氏憤怒凶悍不似往常,那宣一揚又提著刀劍咄咄逼人,唯一能為自己做主的人卻被這煞神打的半死不活,她嚇得軟倒在地,隻強辯道:“我不過是和大奶奶開個玩笑罷了。”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玩笑,便把姐姐受的屈辱一筆帶過,宣一揚闔上了雙眼,任憑怒意在胸腔內遊走叫囂。

他當真是想殺了這陰毒的如夫人,可若真鬧出些人命來,非但姐姐會被自己連累,龍椅上坐著的那一位便更有由頭磋磨父親母親了。

他一忍再忍,終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怒意,便是不能殺了如夫人泄恨,也總要讓她缺胳膊斷腿一回,方能解他心頭之恨。

宣一揚發了狠,提著劍便要往如夫人胳膊上刺去,恰在這時,蘇和靜攙扶著宣一綺走到了花廳外。

“揚哥兒。”宣一綺噙著淚喊道。

宣一揚手上的動作一頓,武氏也仿佛看到了救星,往日裏她最瞧不上的長媳卻成了她此時此刻的救命稻草。

“綺兒,你弟弟和我們家有些誤會在,你快讓他把刀收回去。”

宣一綺卻恍若未聞,隻踉蹌著上前抓住了弟弟手,見他身上沒有任何的傷痕後,方才泣不成聲道:“揚哥兒,不值當。”

宣一揚望著姐姐慘白得沒有血色的麵龐,心裏又是一陣淩遲般的痛意。

自從嫁進鎮國公府後,姐姐不是在流淚便是在黯然神傷,從沒有真心實意地笑過一回。

龍椅上的那一位忌憚宣國公府,雖則父親腆著老臉為姐姐求來了這樁婚事,可鎮國公府的人因著陛下的緣故百般磋磨姐姐。

姐姐也素來報喜不報憂,在鎮國公府裏受了委屈吃了暗虧從不肯與娘家人吐露半分,唯獨這一回,她再也忍不住了。

若不是姐姐自個兒說出口來,宣一揚倒真不敢想象這鎮國公府已醃臢到了這般田地,竟敢讓個賤妾這般折辱姐姐。

那個婆子將今日水榭發生的事兒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宣家人。

父親母親氣得當即落下淚來,父親拿出了鐵卷丹書欲進宮以宣家世襲罔替的國公之位換來姐姐的自由,由陛下親口提起和離之事,鎮國公府也不敢推拒。

可他卻不肯就這麽輕易地放過鎮國公府,姐姐受過的委屈和折辱,他要悉數向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討回來。

哪怕賠上家裏的鐵卷丹書,哪怕賠上自己的一條命,都值當。

宣一綺泣不成聲,宣一揚也落下淚來,他將手上的銀劍隨手扔在了地上,隻說道:“姐姐,我帶你回家。”

宣一綺跟在宣一揚身後,由那些高大的壯漢護送著出了花廳。

從頭至尾,她沒有回頭瞧過地上的張奇參。

*

鎮國公府的鬧劇便這樣短暫地收了場。

回去路上,龐氏捂著胸口不停地斥罵道:“怪不得鎮國公夫人不喜歡那個宣家女,原來她竟有個那樣凶神惡煞的弟弟,可見那宣家女也是個蠻不講理的性子。”

裴馨恬雖被方才的情形嚇到了些,卻因方才離開鎮國公府時與鄭小公爺的偶然相遇而歡喜不已,便未曾接過龐氏的話頭。

倒是蘇和靜瞧了方才花廳的一幕,感慨頗多,隻忍不住為宣一綺辯白了幾句:“母親,我瞧著大奶奶不是這樣的人。”

誰知龐氏竟啐了一口,罵道:“什麽不是這樣的人?她這般縱容胞弟鬧事,可討不著什麽好處,說不定明日就要被休回府去,往後滿京城裏還有誰敢和宣家人作伴?”

說罷,她又瞪了一眼蘇和靜,說道:“你可別犯糊塗,若是帶累了我們端陽侯府的名聲,我唯你是問。”

還是裴馨恬替蘇和靜擋下了龐氏的詰問,隻道:“嫂嫂又不認識那位宣家女,母親你可別渾說。”

蘇和靜不再多言,話不投機半句多,說再多也是無用。

隻是方才宣姐姐的弟弟那般為她出頭的景象到底是讓蘇和靜震撼不已。

隻可惜,自己的娘家人絕不允許自己和離。

若是可以,她也不願待在這端陽侯府裏。

困獸之鬥,宣姐姐掙脫開了籠子,而自己還被人牢牢關在籠子之中。

回府之後,蘇和靜早早地便上床歇息。

今日裴景誠未曾回府歇息,應當是宿在了那個名叫芍藥的花魁那兒。

蘇和靜輾轉反側了半夜,一時夢到了宣姐姐誓要和離的豪言壯誌,一時夢到了鄭宣將玉佩遞給自己時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一時又夢到了父親在書房內苦口婆心的那一番話。

他那時承下了修葺皇寺的職責,卻因聽信下屬的讒言以高價買入了些有瑕疵的木頭磚石,並收受了好些官員商戶的賄賂。

皇寺修建至一半時被一場大雨毀了大半,聖上大怒,父親不得已去求了在禮部和工部皆有門生的端陽侯。

端陽侯替父親掩下了賬本上的紕漏,父親便順勢推出了個替死羊來擔下大部分的罪責。

而後,自己便被嫁去了端陽侯府裏,既還了父親的人情,又成了端陽侯挾製父親的手段。

所有人都從這樁婚事裏得了好吃,唯獨她自己,絕了情愛,斷了前塵,半賣半送地進了端陽侯府。

龐氏自然瞧不上自己,她本想將內侄女小龐氏嫁給裴景誠,卻被橫出來的自己占下了世子夫人一位。

蘇和靜昏昏沉沉的過了半夜,翌日一早醒來之時,頭一句問冬吟的便是:“鎮國公府可要消息傳出來?”

冬吟搖頭,歎道:“昨日您說了一夜的夢話,可見是被嚇得狠了。”

蘇和靜木訥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羨慕還來不及呢。”

冬吟不敢再深問,隻吩咐外間的丫鬟提進來食盒,侍奉好蘇和靜起身淨麵後,才說道:“外頭打探消息的婆子回來,說是陛下發了大怒,收回了宣國公府的鐵卷丹書,往後他們再不是公府門第了。”

蘇和靜握著筷子的手一頓,隨後歎道:“隻是如此便也罷了,如今宣國公府也隻剩下個名頭了。”

冬吟又道:“鎮國公世子傷勢頗重,聽聞一大早那小煞神又去鎮國公府前鬧事了,隻說宣氏的嫁妝被挪用了。”

“鬧的這般難堪,隻怕是非要和離了。”春染也接話道。

“必是要和離的,且聖上未曾重罰宣一揚,可見也是心裏也是盼著這兩家人成仇成敵,和離了才痛快。”蘇和靜如此說道。

與此同時的金鑾殿裏。

崇明帝批完了幾本奏折,便心情愉悅地喝了口甜茶,道:“鬧得這樣難看,朕心裏也極不好受。”

邊上的禦前總管見他心情甚佳,便說道:“宣家小公子當真是個蠢笨之人,他這樣一鬧,往後京城裏如何還會有宣家的立足之地?”

開國功勳走至這般過街老鼠的境遇,總是讓人忍不住唏噓感歎一番。

崇明帝提筆寫了幾個大字,隨後笑道:“朕不想落下個苛待功臣的名聲,往後不必再派人盯著宣家了,賜些銀錢下去讓他們安心坐田舍翁吧。”

那禦前總管笑著應了,心裏卻湧上了一陣陣寒意,宣國公盡心盡力地為陛下效忠了二十餘年,說句拋頭顱灑熱血也不為過。

昔年在戰場上以一敵百的威猛大將軍落得鄉野間種田的結局,倒真是令人嗟歎。

作者有話說:

周二入v 周二失憶哈

受苦(下一章入v)